第43章 、业海茫茫，回心向善

第四十章、业海茫茫，回心向善

渡船平静地驶在海面上。皈男四人出海已有月余，海上风平浪静，波涛正是幻梦。日出日落，四人在大船上摇橹升帆，充饥休眠，一如陆地。

慧姑喜欢立在船首眺望水际，远方虽远，已在船上，船行不止，远方不远。

小孩每日都要拿出樵夫送的小油灯和铜锣，安放于船首，叩头礼拜，心中许愿。

小弟身高体壮，一直把着舵。有大鱼不时从船底游过，发出“呜呜”的叫声，小弟就对他们说话，说：“鱼、鱼，等我们返航归来，咱们一起飞。”鱼就不再叫。

皈男操着帆，顺风帆升，逆风帆落。风说：“我是被挤压的空闲，只能从罅隙间溜走。”皈男说：“你也带我走。”风说：“你问帆。”帆说：“我挡不住你风，是你风推着我走。”皈男说：“那就正好。”

船在海上，知道自己是海上的船，知道海消失，船也没有。船会知道自己是海上的船么？船会知道船其实没有，海也是没有的么？然而海深不可测，海上便有运行不止的船，渡来渡去。

海深不见底，海也清澈无比。深海托着渡船，船上的四个人，皈男感觉自己就在那里。

在哪里？

海水映着天空，就映出了皈男四人。

“皈男，你意下如何？”慧姑问。

“我看见了真实的自己。”

“是什么？”

“是一个家。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灯，墙上有些按钮，轻轻一按，灯就亮了，爸爸抱着我，玩那些按钮，灯一亮一灭，再亮再灭，爸爸就生气了。妈妈最怕我哭，我哭起来的时候，她紧紧搂着我，可以感到她已想不出办法让我的哭声停止，后来我就不哭了。爸爸和妈妈上班去了，家里照料我的是爷爷奶奶。我开始生出好多好奇，爸爸妈妈每天在做什么？怎么窗外会有那么多鸟在飞？好多好多的问题，没有答案。爷爷指着画册上的一片蓝，说：这是天空……奶奶换下奶瓶，给我端来一只小碗，说：宝贝，该吃饭了……爸爸妈妈下班回来，一进门齐呼‘宝宝！’在很小的时候，我看见的是爱，还有存在于脑海中的，不断壮大的好奇。”

“那后来呢？”

“后来爷爷奶奶带我走出屋外，看见了好多房子，和我一样的孩子，头上飞着的小鸟，和天空一样高，那些小鸟飞进天空，再也看不见，看见的，是几只风筝，也是好高好高，爷爷说：宝贝，明天咱们也去放风筝……爸爸妈妈在休息天，带我去公园玩耍，看见了树木和湖水，……走出屋外的最初，我看见的是快乐，还有一颗无限自由的心。”

“此后呢？”

“我就去追逐这种快乐，不再听爷爷奶奶的话，我看见他们很无奈，后来爸爸妈妈就骂了我，说：宝宝！你太淘气了！爸爸妈妈会不喜欢你！我想学着听他们的话，但是又发现，听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因为我有一颗无限放大的心，要去装迅速成长的问题，从那时开始，我看见了不快。”

“此后呢？”

“我学会了生气。为什么不给我买自己看上的玩具？那个玩具太贵了，咱们不玩那么贵的玩具。我想要！咱们不买。我要买……要听话，孩子！不然妈妈生气了！生气？生气是什么？妈妈脸上是僵硬的表情，我噘起了小嘴……妈妈看见自己的宝宝长大了，我看见了快乐原来会改变，变成不快乐。”

“再有呢？”

“看见了学校和老师，自由没有了，自以为要盛开的心开始枯萎。……老师领着班里的同学，去给校园里新植的树苗浇水，我们每人提一只小小的水桶，把水倒入树坑，老师说：要每天给树苗浇水，树苗才能成活长大。这么好的道理，哪会一下就懂！我看见自己吹起一个气球，快要炸裂了……”

“气球？”

“不爱听老师讲课，就在作业本上画气球；回到家里不让看电视，就在肚皮上画气球；设想着不是父母亲生，就在心里吹起一个大大的气球，写上两个字：悲哀！悲哀看不见，便去寻找，找到一大堆，分不清哪个是悲哀。那时候看见的，是迷惘……”

“看见了这么多？”

“看见的东西太多了，不知道谁是谁。便生出一个很大的问题：我是谁？迷惘一路下去，遇着了忧愁和烦恼，看见的都是不如人意。我开始愤懑，开始灰心、失望，开始自暴自弃，同时坚持着一个顽固的自己，每天里为他不停地粉饰，爱惜如命，认为唯一的真实就在这里。看见人们的目光开始变样，有的欣赏，有的鄙夷，有的热情，有的冷漠，有的平常，有的古怪，顺着这样的目光，我开始把人们加以分别，发现生活千差万别，一个世界的模样在眼前定格。我每天走进这个世界，想与这个世界对话，却发现自己并非对等的角色。此时，看见的是困惑……”

“再往后呢？”

“世界是一边，我是另一边；生活是一回事，我是另一回事。我看见对立的同时，自身处在一个非常孤独的境地。在孤独里走着，困难出现了，开始怀疑。怀疑生活，但还是相信自己，我开始变得绝望，看见死神，越来越不那么陌生。”

“好险！怎么会这样呢？”

“在自我的路上一直走，最后就走到了毁灭。每天出出进进的生活，再没有阳光，世界一片灰暗，人们像一些剪影，活动在白色灯光照着的墙壁，行走在大街上，感觉自己就是一片纸，听见有人说：谁不是这样的？我忽然看到了悲哀，像一团雾，笼罩着天地。”

“怎么办？”

“我找到一种力量，叫‘挣扎’，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走出屋外，挣扎着走进这种生活，看见的是没有希望的日子，在不停延续。有人说：理想。我看见了，看见理想在那儿喘息。又有人说：现实。我看见了，看见现实在滴血。有人说：梦。我却看见梦的光，在黑暗里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那该怎么活？”

“我看见生存，立在那里，是一座山，山上堆满白骨；我看见生存，淌在那里，是一条河，河上漂满血泪；我看见生存，是一片乌有，填塞着渴望的心……”

“不能再往下走了，再走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猛然间回首，才发现自己，只是一个感受。真实地感受自己，时时处处都是错觉，要寻找适当的角度，才会看清自己。”

湛蓝的天空照着大海，照着慧姑四人。

“姑姑，你在想什么？”小孩问。

“你说海有多深？”

“要多深有多深。”

“有多辽阔？”

“尽你所想的辽阔。”

“我想不到。”

“那就别想。”

“可是我做不到啊！我知道自己做不到。”

“怎么会这样？”

“我这才知道，我的妄念原来这么多！”

“谁没有妄念？”

“可是这不能成为理由。”

“那怎么办？”

“一定是有办法的，但我们不知道。”

船行海上，船和海都在梦中。

“小孩小孩，你该醒醒了。”小弟推推熟睡的小孩。

“我们在哪里？”小孩揉着睡眼问。

“在船上呀？你忘啦？”

“哦！还在船上。”小孩望着满天的星星，打了一个冷战，说：“天还有多久才明？”

“马上就要亮了，我们要看日出的，我提早叫醒你，怕耽误了。”

“我已经错过了好多早晨，在白天里做着梦，匆匆半生，这一次，无论如何得抓着机会了。”小孩站起身，听见海水怕打着船舷，似梦非梦。

海上日出，壮丽无比。天空、大海、船只，飞鸟、游鱼、渡人，无不在日光的照耀之下。

“小弟小弟，朝日东升了。”皈男扯起帆，说，“你该休息一下了。”

无明欲动，徭二念生：小弟的航海日志第八

大海是安静的，波涛都起自内心。海上有许多传说，我们一出海，就不断听到这样那样的传说。飞鱼是最美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航海的人们看见鱼群纷纷跃出水面，飞过头顶，震惊之余，认为这是一种不祥的征兆。有人就说：海底的十座火山可能要同时喷发了，到时海水温度升高，海洋会变成沸汤，我们将无路可逃。大部分人们相信这个论断，开始着手准备退路，有的去寻找附近的小岛栖身，有的决定返航。还有少部分人，提出了另外的思路：天空出现飞鱼，预示着我们的食物将要断绝，我们捕鱼为食的生存方式出现了问题，得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持着两种观点的人自然分成了两部分，相信海底的火山将要喷发海水要沸腾的人们少数返航了，多数就近找到了小岛，在小岛上安家，逐渐成了地地道道的渔民；相信自己的生存方式有问题的人们，通过深刻反思自己所过的生活，最终认识到，每一天的前进，实际上是一种盲目的重复，这种盲目愈积愈厚，像尘土一样，把当初明朗的一天完全封死，在这种盲目之上，永远无法看见盲目。这部分人最后终于看见了自己的盲目，原来所谓的飞鱼，就在海中，自己在游鱼的身下，却说鱼儿越出海面、飞上了天空。这些人最后发现，海里的呼吸，与天空的飞行，并没有两样。当你在海中，梦着的是天空；当你在天空，才明白大海。

大海的平静的，因为那些传说，海上不再平静。起风了，风吹过海面，海浪就生起来。海浪的摇动，摇动的还是海的平静。我们不能够知道，风中送来的是什么消息，只去看浪头的高低，它在船舷之下，就会被认为安全，否则，就要警惕。其实风中送来的，从来就没有坏消息。我们的担心，总要涂上一层愚蠢的釉彩，才能成形。为什么不能放心？因为自己太注重表面的东西了，表面脱落，裸露出真实，会很可怕。真的可怕吗？真的不可怕。真实是美好的，怎么会可怕？虚伪才叫可怕，需要罩上外衣，这层衣，无论如何都不能脱去。真实是不需要外衣的。我们的担心，就是一颗虚伪的心。风中送来的好消息，从来都不去理会；心里装满的坏消息，拍打着船舷。船儿摇晃起来了，我们看见的浪，不再亲切。身在海上，却拒绝着海的包容。然而逃走的，只有自己，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在一个明白里面，跑出来的是什么？只能是不明白。在一个念头里面，跑出来的是什么？是第二个念头，这个念头要去哪里？也许连它本身都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累人的事情，无异于徭役。一路的脚印，踩在了哪里？还在这片田。风风火火着，烧的还是这一片土地。大浪高过船舷，湮没的，恰恰是侥幸。

妄生我执，冤枉轮回：小孩的航海日志第七

出海之后，我一直在思考方向的问题，船一直在前行，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如果方向不对了，岂不危险？前进不重要，找到正确的方向至关重要。方向在哪里？白天里我们朝着日出的方向行进，应该没有问题；到了夜晚，就很难辨别了。我们点亮樵夫送的油灯，朝着那一点火焰指引的方向前行，心里踏实了许多。入夜的海上有许多声音，来自四面八方，都在召唤我们。皈男说：别理他们，照着我们的方向走。这些声音彼伏此起，搅得人不得安宁。小油灯的焰火像一只小舌头，舔着黑暗，船就在黑暗的漏洞中行去。就是在这样的航程中，瞌睡来了。困倦是最胆大、最安全的，睡着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在这种时候，我们都不拒绝倦意，任其来去，它为我们省去了多少操心！打个盹醒来，满天的星斗，像戳破夜的一个个小洞，怀疑这夜的冷，就是从那些小洞中漏下来的。海是一种看不见的浮动。这时候要抓住的，只有自己，连这个也抓不住，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了。而紧紧抓住的，谁都知道是什么。幸好我们有四个人，不会感到太孤独。姑姑说：再坚持一下，天就明了，我给你们煮黄豆吃。想到吃，顿然有了精神，而且浓浓的夜色好像开始变淡，海上的空气也在变稀，四方的响声也在消褪，紧收的心慢慢放松了。困倦在最深的夜里来支援我们，让我们穿透了夜最坚硬的部分，滑到相对松软的一面。每一天都是这样的，当海上日出，霞光万丈，水面波光粼粼，金色的大道就现在眼前。

然而出海这么久，我们一直找不到目的地，连一个小岛都没有看见过。有一次在睡梦中，我看见了爷爷，他一个人在海上打鱼，摇的是一只没底的船。他打了好多鱼，结果都从船上漏掉了。梦醒之后，我又去思考方向的问题，我们这样走，到底对不对？一天一天的重复，恰似一个一个的轮回，每一天都惊心动魄，胆子越来越小了，担心越来越多了，信心越来越不够了。我鼓足勇气，对小弟说出了自己的意思。小弟笑了，问我：“你觉得我们朝着光明的方向行，会有问题吗？”

我说：“这倒没有什么问题。”

小弟说：“那你还担忧什么。”

我说：“每个夜都那么难熬，我的精力都有些不济了，怕哪一天倒在那样的夜里。”

小弟说：“每个早晨都是金光大道，我们不是一直在行着么？谁倒下了？”

我顿时羞愧不已，不再说话。

小弟又说：“你如果认为自己是有精力的，那这种精力迟早会熬尽。你能有的，会有多少？如果说有很多，那也许正是没有。当你认识到自己的一无所有，把自己投放在这个夜里的时候，你会与这个夜一道，迎来黎明。夜与昼组成完整的一天，你所执着的夜，只是这一天的一面，你却把它当作了一整天，无视另一面，所以只能在暗夜里轮转，并越来越不能忍受。你接受了一个不真实的东西，得到的只会是虚伪。在白天里，我们不是再也听不到四面楚歌了么？”

小弟的一番话，让我顿然醒悟，完整的一天，还要再分别什么白天与黑夜？心向光明，心在光明，怎样再去分别上下东西？一整天一整天连过去，已分不出是哪一天；光明遍及，角落难寻。我们在夜里听见的种种声音，正是白天的鸟鸣；暗夜的恐惧，恰是一颗跳动的心。如果还要从中找出罪魁祸首，最后抓住一看，只是冤枉的自己。

颠倒相续，梦幻泡影：慧姑的航海日志第六

出海以来，我极力排除着一切干扰，以梦击退梦，在不眠里醒着。我醒着，知道自己还在梦中，只是不让梦安睡；我击退的梦，还会纷涌而来，但我保持着抗击的姿势；我排除了一切干扰，干扰还在，可已不会对我构成干扰。虽然这样，我知道的自己，还在自己里面，我在自己里面，知道的仅仅是自己。我放开自己，任由这匹马飞奔，但离开的，还不是自己，获得的，还不是自由，跟随的，还是暗影。有一种东西，没有实在，但无处不是。我看见自己的念头，像空中炸碎的羽毛，没有承托，却在飞翔，没有重力，却在沉坠。这种能量来自哪里？变幻莫测，纷纷扬扬，又空空洞洞。一个不听话的孩子逃离家庭之后，他放浪不羁的生活，所牵系的是什么？假如是五光十色的世界，他的放浪形骸也是五光十色的，不成其为放浪了。离家的孩子，过着放浪的生活，心系处，还在这个家。这里面有一种痛。他的心为什么这么痛？当撕去一块布片，疼痛的是两块布。痛来自撕裂。撕裂不断，残碎的已不仅仅只是两块布。整匹的布都是惨痛。五光十色的生活，就是这种美丽的疼痛。我们在自己的疼痛中安家，放心地痛苦下去，把生活从粉碎撕到粉碎，痛苦的心，逐渐凝结，凝成一片红，染了整匹的布，这匹布就是我们燃烧着的天空。我们只是一些倒影。

谁在那里受罪？谁在那里被火焚烧？谁在那里被撕扯？

我所看见的，是我看不见的。我看不见的，是我应该看清楚的。我逃离了大火的家院，看见的还是熊熊大火，尽管我已闭上双眼。我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不该玩火。一念的清凉，已经把众火熄灭，众水之上，都在安住。火影之中，忍者何时归来？

风吹来了，羽毛被刮得一干二净。这些羽毛，不知被刮到了哪里。风吹着，凉爽又干净，一场喧哗，从热闹滚向热闹。风静静地吹着，吹散了滞留的火灰，吹走了所有的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