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山重水复，在迷在雾
位末非红幻常郑奋发翻过大山，来到平地，处处春光，处处花香鸟鸣。平原的气候温暖宜人，海风把湿润带上陆地，沿着山坡上升，一路雨水，一路生机。阳光照到坡上，又滑到地上，流淌着。三个人一路走，就望见一道溪流，弯曲着从山谷中流过来，溪岸两侧稻谷金黄，古树参天。再往前走，会看见溪流呈“S”形，与周围的十多座山岗形成一个天然巨大的太极图。顺着溪流走去，绕过山岗，发现了一个村镇，溪水是从村东南的山坳中流出的，溪流呈东西方向穿村而过，从村子北面的山口流走。位末非三人站在村后的山岗上，望着眼前的景象，不住感叹，郑奋发说：“此景应是天上才有。”
红幻常说：“这不是在人间吗？”
位末非说：“人间天上，天上人间。”
“看，村里有七处水塘！你们看像什么？”郑奋发突然用手一指，四面环山的村子，村里分布着七片亮亮的水面。
“这不是北斗七星的形状吗？”红幻常惊奇道。
“是像北斗星。”郑奋发说，“你们看，村中的房舍全是古建筑。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密集的古建筑群呢，而且分布这么得体，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感。”
“那就进村看看吧。”位末非说。
三个人走下山岗，穿过田野，跨过河上的石拱桥，走进村里。这才发现，村子里到处是文物古迹，灰瓦白墙的建筑，有民居、宗祠、店铺、庙宇、书馆，堂、楼、厅、阁各式建筑样样齐备，古建筑体量大，建造精美，木雕、石雕、砖雕，巧夺天工，墙上壁画保存完整，处处体现着太极文化。民居有三合院、四合院，村巷、居民院落里随处可见的古树，树干粗大，枝叶繁茂，郁郁葱葱。转过两道巷子就是一口水塘，走不过几步便能看见一口老井，石拱桥、石板路、古戏台，风定、水静、气闲，长望四边，环绕村庄的山岗上树木如烟。一水画出阴阳界，两仪生成万象图。清虚之身还天地，太极本该归无极。
位末非说：“这是一处绝妙胜地，人物非此地不出，货财非此地不聚。峰逥路转，我们要完成的任务应该有眉目了。”
郑奋发说：“你是说找到小组其他四位成员的事吧？”
位末非说：“嗯。找到他们是非常重要的一步。”
红幻常说：“产品的售后服务，真是一件艰巨的任务，出来这么久了，我越走越累，也不知工作成效怎样。”
郑奋发感叹道：“我也累得够呛，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问题。所有的努力好像都错了，不过想一想，自己还能为公司服务，便感到莫大的荣幸，认为自己还有救。”
位末非说：“在这个世界上，你想找到没错的事情很难，但一切事都有前因后果，你又能说谁是错的？虽然都没有错，但你又能说什么是对的？问题存在的时候，也就有了答案，看我们肯不肯去认领。而往往是答案遍地都是，却没有问题，因为是答案就不会有问题，已经形成的东西就无所谓过程了，石头是石头，草木是草木，季节是季节，流云是流云，永远的现在时，还要进行什么？”
红幻常诧异道：“你说的这一番话，好像我哪里听过。”
位末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郑奋发有些沮丧，我认为没有必要。”
郑奋发舞两下手臂，精神十足道：“烦恼原来就是一种错觉，不再坚持就没有了。现在心里亮堂堂的，感觉本应是这样的。”
红幻常说：“但我感到的累还是有，体力上的、精神上的。”
位末非说：“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唯一的办法是：累就累点，不累又要如何？人总得把自己搞累了才肯罢休，有清闲也享不得。”
红幻常说：“你看得这么明白，我都有点绝望了。”
位末非说：“绝望过多少次？如果说这是第一次，还不够。”
郑奋发两掌竖着劈下来，嘴里说：“停住！不能再说了。我知道了，沉默最好。”
他们走在一条铺着石板的村巷里，巷道两侧是白色的墙，从墙里探出的树，从容自然，好像与建筑是一体的。这里有很多的树木，挡了视线，挡了行走，但一点不嫌多。
院门外的石墩上坐着一位老太，柳条簸箕里放一堆花生，在剥花生。看见他们三人走过来，就冲他们微笑。
红幻常走近前，蹲了身子，问道：“老奶奶，您在剥花生呀？”
老太眯起眼，答道：“我在晒太阳呢。”
红幻常笑了，纠正自己道：“是呀！看我，连您在晒太阳都不知道。您身体好哇！”
老太说：“没事的。年青人忙些，有的事情不免疏忽，不怪！不怪！我身体好着呐，很好！很好！”继续去剥花生。忽然间又问：“你们从哪里来呀？”
红幻常：“我们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你们这儿是个好地方啊！”
老太闻言，笑得合不拢嘴，说：“你说对了，好哇！再没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我们这个村子，可是名扬天下的……”
街上就开来一辆商务轿车，在门前停下，车门开处，走出一位中年男子来，去跟老太说话。说着话，就要进院。老太说：
“这几位年青人，是从外地来的。”
男子回头看看他们，面露微笑，说：“何不进屋一坐？”老太太也说：“回屋吧回屋吧，回屋说话。”
位末非迟疑着，郑奋发说：“那就回去坐坐吧。”三人随二位进了院子。
好清凉的院落！古朴建筑，祥和宁静，香椿树、辘轳井，草药的香味飘满院子上空！
老太去石台上晒花生。男子把位末非三人请进正房堂屋，为他们让座沏茶。
“你们从哪里来？”男子开门见山问道。院子里的阳光涌进客堂，角角落落，无不遍满。甜水泡好的茶，清香扑鼻，郑奋发一口就喝了一杯，男子随即给他添好，说：“茶碗太小了，我去找大一点的茶碗。”起身去一壁的博古架上端下一个木盒来，打开，取出一套青瓷茶具，用开水烫了三遍，重新添了茶。郑奋发开始小口抿着喝。
“打扰您了，有冒犯处，请多包涵。”位末非说。
男子忙推手道：“这是从何说起？不必太客气了。一会儿我唤小孩来，去街上饭庄叫几道菜，中午就在这里用饭吧。我们先坐一会儿。”
位末非说：“不敢再有打扰，喝口茶已经很感谢了。”
男子道：“没事的。我不忙。见了你们，就生亲切，还是不要推辞了。”
“院子里的老人一定是高堂了？”位末非说。
“是我母亲。”男子说，“家父去世得早，老人家很不容易，我们经常回来陪她。”
“看起来伯母身体很好，满面祥光，走路轻捷。”位末非说。
“身体是没有问题，只是太固执了，我们几次想接她去城里住，就是不肯。”男子说，“这里没人照料。”
老太推门就进了屋，说：“小孩每天都要来给我提水，怎么是没人照料？”穿过客堂，去后面的厨房里洗手去了。
“小孩是谁？”郑奋发问。
男子笑笑说：“街坊邻居家的一个孩子，每天都要过来帮忙做些家务，是个好孩子。”
“哦。”郑奋发若有所思。
老人洗了手，走出来，红幻常为老人让了座，老人也不客气，指着一边挨着的一把太师椅，说：“你快坐！咱们都坐。”男子起身为母亲添了茶，继续说话。
老太太说：“小弟，一会儿你去院里摘一些香椿来，中午我给客人炒香椿吃，这可是一道最好吃的菜。”
叫小弟的男子说：“炒香椿有什么好吃的，您爱吃，不见得别人也爱吃，一会儿小孩过来，我让他去街上饭庄叫几道好菜回来，您也调调胃口。”
老太太不以为然，说道：“你姐每次回来，总要吃吃我亲自炒的香椿，临走还要带一些回去。这几位客人我也看着眼熟，怎么会不喜欢吃我炒的香椿呢？”便问红幻常：“姑娘，你爱吃炒香椿吗？”
红幻常赶紧说：“爱吃爱吃！只是自己不会做，一会儿您教我怎么做，我来做。”
位末非郑奋发也说：“实在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小弟说：“这有什么！我们有缘，见面就熟，再要客气，就显得生分了。”
老太太接起话头说：“当年他爹在世的时候，家里的药铺生意红火，亲戚朋友来往不断，每天门前车水马龙，不想后来一场大火，那些日子就再没有了……这世事无常啊……”
小弟低声道：“还说这些做甚？都过去多少年了。”
位末非三人沉吟不语。
老太太还不肯歇话，继续说：“娘拉扯你们姐弟俩，受尽了辛苦，没个说处！常常就想，怎么就有了那么一场火？想不明白的时候，那场大火就又在院子里烧起来，你爹站在火里，不说话。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呀？！你说说！你爹看着我，不说话。我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你说一声，我也明白明白！你爹就在火里消失不见了……我就是这么过来的。这么多年来，你们一天一天长大，现在又成家立业，过上了好日子。可多少年来，自从那场大火之后，我的日子是天天大火、夜夜大火，那场火就没有熄过，烧了药铺、烧了好日子，还在烧我……”
老太太一时收不住口，愈说愈是激动。红幻常端起茶碗，让老人喝点水。老太太说：“我们小弟自小敦厚仁义，大火之后，亲戚们都不再来往，他的玩伴儿只有他姐，孤孤的姐弟俩，实在可怜啊！今天见了你们说感到亲切，这缘不浅哪！就不要再多心了，像一家人一样多好！小孩儿一会儿就过来，让小孩儿去街上买几个菜，我再为你们炒一盘香椿，咱们好好坐下来说说话。”
盛情之下，再无推辞。小弟领他们三人到院子里转转，两棵高大的香椿树，枝叶已遮去了大半个院子；一口辘轳老井，望下去，深不见底。油亮亮的井绳一圈又一圈缠在辘轳上，像勒紧人生的日子一样，滴着水，也闪着光。小弟说：“药铺停了，但这么多年了，药香还在院子里弥漫，不肯散去。我们每次从外面回来，一进院子，香气分外浓郁。”
位末非问：“当年药铺的库房是不是在院里？”
小弟说：“库房不在这里，这儿是家居之地，从不带药回来。”
郑奋发说：“好多事情并不是在常识之上成立的，往往好多问题都是在常识之上出现的。是不是这样的？”
红幻常接口道：“等问题得到解决的时候，事情也超出了常识，变得不可思议。这是多么奇妙的事呀！”
小弟说：“那场大火也不知是怎么烧起来的，大火之后，就再没见到过家父，一直跟家母和家姐一起过日子，平平静静，慢慢长大，常听母亲唠叨，‘药铺停了，药铺停了……’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看她的样子很痛楚，知道先前家里有过一段不错的生活，但这又怎样呢？那一段生活实在没给我留下多少记忆，快乐和痛苦都是她们的，我只接纳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结果，试着去感受她们的感受，也是十分费力。只是一回来，闻到院子里飘着的草药香味，心神就游移不定，是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
位末非问：“什么感觉？”
小弟说：“很难说清楚，像做了一个梦，早晨醒来，再也无法记起，但梦却存在着，不肯散去，干扰着一天的思绪。”
位末非说：“只能说那一段生活的真实性还值得推敲，尽管许多人的快乐或痛苦是真实的，也有生命的牺牲，但这并不能改变它的虚假性，因为我们感觉起来它实在太飘渺的。”
小弟说：“老太太不肯离开老院子，我们只能抽时间回来看她。实际上我是一趟也不想回来了。”
郑奋发说：“经历过的事情和正在经历的事情况且需要去忘记，未曾经历和已过的事情再去拾起，实在没有必要。”
小弟说：“我是连回忆都没有，但有一团烟雾却不肯消散，这团烟雾像一个谜，包围着我让我解开，但总认为它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红幻常闪着一双眼睛，慢慢悠悠道：“我们所认领的自己的身世，到底是自己的真正来处呢？还是别人强加的？一个人走在半路上，假如不去回望来路，有人问你‘从哪里来’，你会怎么说？他指着你身后的方向说：‘你就是从那里走来的’，你会认可这一点吗？你觉得这个人有意思吗？他又问你：‘你要到哪里去？’你愿意回答他吗？……”
郑奋发说：“我觉得这个没有任何意义！”
小弟说：“只是走就行了，没必要问为什么。走着，就是全部。”
郑奋发说：“是结果就不在过程之中，答案永远在问题之外，我们所过的生活，与真理之间的关系，大概就是这样的：你所关心的，其实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你的疏忽所在，可能就是明白。”
位末非却说：“好好想一想，应该没有不明白，没有问题也没有答案，没有过程也没有结果，没有所谓的常识或者超常，一切都是明明白白，要说不明白，只有自己。”
这时院门开了，走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看见院子里有人，迟疑了一下，又见小弟在，脸上泛出喜色来，问：“小叔几时回来的？”
小弟答过话，向位末非等人介绍道：“这就是小孩，在镇上念中学。每天放学总要过来的。”
位末非三人一一与小孩搭过话，几个人一起回屋。
小弟把摘好的香椿交于母亲，又安顿小孩出去要菜，小孩说：“今天的客人稀罕，姑姑为何不来？”
小弟说：“她还不知道，我们也是正好遇着。”
小孩“哦”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红幻常问：“家里姐姐住处远吗？”
小弟说：“不远，跟我在一个城市。离这里也就四、五十公里。”
“是北面那座城市吗？”红幻常想起进村前经过的一座城市，又问道。
“是的。从村北口的大路向北走半小时就到。”小弟说。
“那就是我们来时经过的城市了。”位末非郑奋发同声说。
小弟说：“我们吃过饭，一起出去四处转转，顺便去城里我家、姐姐家看看。”
三人都说那样不是太麻烦了？小弟则说：“有什么麻烦？这样的事，应该是庆喜！”
午饭后，小孩说：“今天星期六，下午不去学校，明天星期天，我跟你们一起走吧。”
小弟说：“那好呀？难得你肯跟我们走。问问老太太走不走？”
小孩就去院子里唤老人，“老太太、老太太……”回来说：“老太太说，她今天特别有精神，也想走。”
小弟高兴地说：“这太好了，感谢你们三位了，这是老太太头一次出门。”
位末非三人也高兴异常。
老人推门走进屋，双手端一个非常精致的食盒，放到几案上，兴致勃勃地说：“我也跟你们去转转，自从嫁到这里，我还没出去过呢！去看看小姑！”指着案上的小食盒，对红幻常说：“这是一盒炒花生，你们带上，在路上吃。”
红幻常感动不已，谢了又谢。
小弟说：“多亏了你们来，这次老太太终于肯出去了。家姐早就想让她去家住住了，这回可以了这个心愿了！”
位末非说：“家里姐姐一定也很忙吧？”
小弟说：“自己也办了公司做生意，忙是忙些，但不大管事了，大部分时间在做慈善。想把公司委托给我，但我也打算着退出生意场，一心办教育。”
郑奋发眼睛一亮，说：“这个主意好！生意做来做去，都没有生的意愿了，教育可以让人继续活下去。”
红幻常笑道：“让你这么一说，生意都是死路了。”
小弟一本正经地说：“反正做来做去，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像长途旅行，忘了目的，又不能停，一路的风景，只会是一种折磨。”
红幻常说：“这种感觉倒有。”
位末非说：“一旦出发，就没有终点了，随处是幻灭。心若能定，步步是营。”
小孩少年老成，说这星期交了一篇作文，题目是《过客》，老师的评语是：小小年纪就这么沧桑，像活过多少世纪一样，揭穿了，还不是‘强说愁’？“现在老师们怎么比家长还家长？我听你们说话，就感觉特别舒服，你们要是都去做老师，肯定没有差生了。”
众人哑然。忽然就起身，领着老太太出门上车，离开家院，直向村外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