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既然已离去,李长安也只得赶回城中,不然天色一晚,自个儿就得喂僵尸。
他花了个把时辰,到了城门口,远远看到一大群人把城门堵了个水泄不通,还不停发出阵阵吵闹声。
李长安看得纳闷儿:“这些唐人又在搞什么幺蛾子?仙鹤都飞走了,还堵着城门口干嘛?”
此时,人群里一个眼尖的突然回过头瞧见了李长安,顿时向追星族逮到了偶像般尖叫起来:
“那和尚回来啦!”
“你丫才和尚呢!”李长安眼角抽搐,暗骂一声,然后就瞧见城门口几百双眼睛全瞪了过来,吓得他胆儿一颤,刚要问一句:“你们要干嘛?劫财我没有,劫色几百人我扛不住……”
呼啦一阵,人群就向他涌来,顷刻之间,就里三层外三层的把他围了个严实。紧接着,乱七八糟的询问声、恳求声就从这几百张嘴里雨点般打过来,李长安耳朵招架不及,愣是没听清楚哪怕一句话。
“肃静!肃静!”
这时,先前质问裴三的老头子从人墙里挤了进来,他走在圈子里一边大声疾呼一边拿拐杖砸人,哪个叫得最大声,他就拿手中的拐杖砸哪个的头。一连砸了十几个脑袋,喧嚣的人群终于被他弹压下来。
可人群安静下来,这老头子累得似乎也快交代了。他双手杵着拐杖,白胡子一颤颤的,胸腔不住地剧烈起伏,拼命地喘着气。人群里赶紧跑出两个大概是他子孙辈的年轻人要来搀扶着,却被他用力挣开。
他走到李长安身前,一反之前砸人脑袋的凶悍模样,摆出一副和善到几近谄媚的笑容:“这位小师父有礼了,敢问方才那位丁神仙哪里去了?”
“飞走了。”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睛,老实答道。
“飞……飞走了!”老头子语气有些惊慌,“那可曾留下什么话语?”
李长安想了想,那神仙也没给这帮人留下什么话:“没有。”
“那……”李长安觉得老头子的语气都带着哭腔了,“可曾提及那头僵尸?”
李长安瞧着周围几百人都眼巴巴的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心里知道他们都把那神仙当成除僵尸的救命稻草。可是神仙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那头僵尸,多半是直接走人了。虽然不忍心让他们期望落空,但李长安也没敢撒谎,万一这帮人以为僵尸被神仙收了,一个高兴开个野外趴体,那还不全给僵尸送了点心?
于是,他仍旧说了实话:“不曾提及。”
“这……这可如何是好!”老头子失望得都快老泪纵横了,一个劲儿的拿手头拐杖戳着地面。
“让开。”
李长安突然听到一声大喝,转头看去,一把镶金描银的剑鞘从人堆里弹出个头来,然后左右摆动强行扫开两边的人,愣生生从人堆里开出一条道来,画风不同的裴三公子就昂首阔步地带着一屁股狗腿子走了进来。
李长安瞧他那意气风华的模样,就知道这货大概又不会干什么好事,赶紧退了几步离他远一些,省得待会儿他惹了众怒殃及池鱼。
果不其然。
“哈!哈!哈!”在一片愁云惨淡中,裴三公子成功以三声大笑牢牢抓住了全场的仇恨,然后摆出藐视众生的神情骂道:“一帮愚夫愚妇!求神拜佛有什么用?怎么样?听见啦?神佛会帮你们?庙里泥塑油漆的菩萨哪儿会管庙外的事,山里采药炼丹的神仙哪里顾得上尔等的死活!”
这发群嘲又一次成功挑动了众人的神经,老头子更是破口大骂:“竖子,要不是你射那一箭,惹恼了神仙,神仙会不顾我辽城的一方百姓,闯了大祸还在这儿满口胡言……”
说着似乎还不解气,老头子抡起拐杖就打,已经气得全然不顾对方是知县的儿子。
裴三只是拦下一脸不善正要上前的狗腿子,劈手夺下老头子的拐杖,然后连拐杖带人把老头推回去。
“姓裴的,你干什么!”一个年轻人连忙扶住老头子,咬牙切齿地瞪向裴三。
裴三却半点也不退缩,反倒上前一步,把剑拔出一截,冷笑着反问道:
“你说我干什么?”
刚才还瞪眼的年轻人脑袋一缩立马退了回去,只是瞧见对方脸上轻蔑的神情又觉得心有不甘,于是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说道:“姓裴的你平日仗着你父横行霸道也就算了,如今僵尸为祸,大家都跪求仙人救我辽城百姓,你偏偏射箭驱赶神仙,我且问你,你是何居心?”
年轻人这句话效果拔群,被这话引导之下,周遭本已群情激奋辽城百姓看向裴三的眼神愈加不善,一个个俨然是就差一点火星就会被引爆的炸药桶。
裴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者他根本就不在意周围人愤怒与否,仍旧一副高冷模样,只是语带不屑地开口反驳:“我是何居心?自然是为除去僵尸,还辽城上下一个清平。你可看见悬红单上的名字,第一个我‘裴秀’两个字,到时讨伐僵尸,也自然是我打头阵。反倒是你韩老五,名单上可有你的姓名?”
名叫韩老五的年轻人顿时脸上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裴三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接着道:“怎么?说不出话来了。好,我帮你说。无非是你一族子都躲在城里,那僵尸折腾得再厉害,也只是在城外折腾,死人也死不到你家头上,大可以慢条斯理地拜个佛求柱香装模作样一番。殊不知,那僵尸昨日吃张家,今日吃王家,明日就不会跳进城里吃光你韩家!”
裴三骂人家全家死光光是骂得酣畅淋漓,却也往炸药桶上添了一把火,要知道这古人都是一个宗族一个宗族地住在一起,这周围姓韩的可是不少,至少李长安就瞧见好多人已经拎起了搬砖刀片。都说唐人彪悍,按照李长安的理解,意思就是一场群架下来,总有几个会横尸街头。眼看一场人间惨剧即将发生,突然响起一声大喝。
“说得好!”
接着,人群的外围传来了更多嘈杂的声音。
“是云家大朗?”
“云大来啦!”
……
“云家大朗”听见这个名字,周遭这个即将爆发的“火山”却是突然间安静下来,这忽如其来的转变像是硬切的镜头,弄得李长安好是费解,这名字有这么大的威力?
“云家大郎?”李长安仔细一想,“莫不是那个连巷子里卖饼的阿婆都夸他仁义的云家大郎?”
李长安颇感兴趣地转头望去,只见那边的人群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一些人为了腾出空间,甚至踮起脚尖一退再退,更有一些妇人抛掉了男女大防,主动和身边的臭男人挤成一团。这么齐心协力之下,本已经是脚挨脚肩并肩的人群硬是海绵挤水一样让出了一条通道,一个汉子就从通道里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这汉子相貌没什么出奇之处,衣着只是朴实,但身形却非常高大。李长安这近一米八的身高放辽城也算“高人”一个,平日看谁都是认脑门,而这汉子粗粗看去,竟然还比李长安高了半个头!
这位昂藏大汉先向周遭抱拳还礼,罢了还特地向老头子做了个子侄礼,喜得老头子扯着胡子连连点头,这才朗声道:
“裴三郎说得没错……”
说着,他向裴三颔首一笑,可裴三公子却臭着一张脸不作回应。他也没生气,只是继续说着。
“……我听家里老人说,这僵尸本是愤怨难平之人的尸体被煞气唤醒,平日全靠吸人血维持行动,且吃的人血越多就越加厉害。别看我们现在躲在城中,有城墙护着僵尸进不来,但再过一段时日,等那僵尸在城外害够了人吃饱了血,难免不会练出个飞天遁地的神通,到时即便有城墙护着,恐怕也难以幸免!”
这一番似模似样的话下来,本来躲在城中也心中惴惴不安的众人都吓得脸色苍白,一个个神色慌乱四顾无言。
云大看在眼中,也终于抛出了正题:
“但是各位也不用慌张,最近几日的受害人都是晚上落了单的农户,说明这僵尸还是没成气候,只要召集起壮勇,戮力一心,定能将这僵尸除去。”
“实不相瞒,我今日来城里就是为了向明府讨要对付僵尸的差事。”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卷布帛,抖开让众人看了个清楚,“这便是明府给我云某人的委任状,从今日起由云峥担待起除僵尸的一干事责,在场的若是有信得过我云大的为人,愿意同我一道为民除害,平日里好酒好肉招待着自然不必多说,个人赏金一律十倍,若有功绩则另有厚礼相赠。即便有哪位兄弟不幸遇难,他的家人就由我来赡养,他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他的妻子就是我的姐妹,如果以后有半点违背之处,愿天人共戮。”
说罢,他瞪圆了一对虎目扫视了一圈,抱拳说道:“话说到这里,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舍命一搏,不知哪位还有些血性肯同我一道的?”
人群顿时沉寂了下来,仿佛刚才的热烈只是幻觉。
李长安见状,摇了摇头。人似乎从来是一个样子,嘴上说说就奋勇当先,真轮到自己上就百般推脱,后世人如此,唐人似乎也如此。
突然,一个汉子从人堆里挤出来,这人坦胸露乳,一头乱发被草绳草草束住,给人的第一印象就两字儿——“泼皮”!可是就是这泼皮第一个回应了云大。他大大咧咧地嚷嚷道:“云大既然这么说了,我等敢不从命?”
开了头,人群又复热烈起来。
“云大说得对,不能等僵尸吃到自家头上!”
“我去!”
“我也去!。”
…………
人群中群情汹涌,圈子里反倒没了动静。
老头子重重咳嗽几声,身边的子侄转过头去权当没听到,老头子脸上飞起一道暗红,那拐杖狠狠往韩老五脚上一戳,他吃痛不过,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
“我也愿去。”说罢,看了眼自从云大出现就一直摆出副臭脸的裴三,“也叫某些人看看,我韩家没有光说不练的孬种!”
“哼!说个话也遮遮掩掩忒不爽利!”满身傲气的裴三公子那里是忍气吞声的主,他立马接口,“我还是那句话,只要除僵尸,我等就打头阵,你们说是也不是?”
裴三最后一句问的是身后的狗腿子们,想必也只是随口问问,只等着他们回声附和撑撑场子,但哪知身后却久久没有回应。
他奇怪地转头看去,一干狗腿子已经缩进了人堆里。
“你们干什么?”
他大喝一声,吓得狗腿子们个个哆嗦,“嗖”的一声就钻进了人群里,只剩下一个无论如何都没有找到可以钻进去的缝,只得满头大汗回过身来面对自己的主子,低声讨饶。
“郎君,我等武艺低微,去了也是枉送性命,父母妻子还是不劳云爷照顾了!”
“懦夫!”
裴三脸色立马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自己人竟然如此不济,裴三仿佛感受到无穷的鄙视的目光朝他涌来。他可以坦然接受别人的恨意,却唯独不能忍受半点轻视。他恼羞成怒,举手就打。
却被云大给拦阻下来。
“人各有志,且随他去吧!我等要干的是脑袋撇在裤腰带上的大事,不情不愿的去了反倒会拖后腿,连累其他人送命。”
说完,他把裴三拉回圈子中央,高声宣布道:“愿意同云某一同除僵尸的,请明日晨时到城门口相聚,到时一同去我云庄议事。”
……………………
夜色已深。
白天云大带来的热潮还未曾散去,大堂里的酒客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言语之间,已经多少带着些喜悦,看得出辽城的人们对云大的信心很是充足。
李长安没有加入其中,他准备早早安歇,明日一早和众人一同去云庄。本来,除僵尸这一件事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不少,他大可以稳坐城中,等待结果就是,但他毕竟不是坐享其成的人,这云庄他是去定了。
所以早早洗漱,只是在收拾随身物件时,他愕然发现“小黄书”上发生了变化。
书中的内容倒是一如既往,只是封面上“酉阳杂俎”四个墨字已然化开,模糊成一团墨色。
“这是为何?”
李长安心中惊奇,他蓦然想起今日名为丁令威的仙人点入他额头的那一片白羽。
油盏上,一点灯光如豆,李长安看着这跃动的微光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