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城的七月是个难熬的时节。
方才大雨倾盆,顷刻间又雨歇云收,火辣辣的日头洒下来,水汽蒸腾,城中湿热难耐。
李长安抱着资料夹从巷子里钻出来,他神色颓然,汗流浃背,本来挺直的白衬衣也被他解开了几颗扣子,松垮垮的被汗黏在身上。就算不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落魄得活像一条流浪狗。
可惜就算落魄成一条狗,整天的辛苦看来还是打了水漂,工作依然没有着落。难道是自己太心高气傲?李长安仔细想了想,突然觉得工地搬砖也不失为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嘛!
一边走,一边自嘲。此时,李长安突然注意到路边的树荫里有一个摆着旧书摊的老人。
这个老人穿着一件蓝布衬衫,虽然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但却非常干净。他相貌清瘦,两鬓斑白,鼻梁上驾着一副细框的小圆眼镜。李长安本来以为这种眼镜只会在影视剧或者上个世纪的人物画像中瞧见,没想到现实中也有人还戴着,这让他有些意外。
名为“汽车”的钢铁怪物喷着尾气呼啸而过,在呛人的烟雾缭绕中,老人把手中的书翻到下一页……
不知为何,这个老人总给李长安一种民国时期落魄文人的感觉,尽管他也不清楚民国时期的落魄文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落魄之人瞧着落魄之人总是分外对眼,于是李长安打算当一回买书客。
他在书摊上扫视一眼,一本浅黄封皮的线装书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本书看起来有些陈旧,书名只有简单的四个字“酉阳杂俎”。光看书名,这似乎又是一本“之乎者也”的死人经,但李长安却依稀记得这似乎是一本唐人的志怪小说。
李长安笑着摇摇头,这种让大多数现代人摸不着头脑的书怎么可能卖得出去,还不如摆上一本《金瓶梅》,至少还能勾引一些个闷骚的文艺青年。
于是他拿起这本书,问道:“多少钱?”
“十块。”
………………………………
李长安回到了自己“狗窝”,这是一间小到可怜的卧室,只够放下一张学生时代宿舍床大小的单人床以及在床头摆上一张小桌子。这就是李长安租的房子,厨房厕所几家共用,单独能留下的空间就这么一点儿,租客们都戏称为“坟盒子”。可是“坟盒子”也不错啊,要是再找不到工作,李长安就得计划去睡桥洞了,反正蜀城大桥挺多,希望丐帮的兄弟能让他挤一挤。
泡上一碗方便面,李长安拿出刚买的“小黄书”准备打发时间,可下一秒他就操掉了!
果然是好人没好报,知人知面不知心!看起来那么有民国文人范儿的老头居然会为了十块大洋骗人!买的时候当做善事没注意,买回来才发现一本黄皮线装书翻开来全是白页。十块钱啊!够老子每天晚餐的泡面里加个蛋啊!你说你李长安一毕业找不到工作的穷屌,凭什么装大尾巴狼!
李长安气愤之下,一下把书砸墙上,可依稀间似乎在万丛白中瞧见一点墨色,赶紧把书又捡起来,坐在床上仔细翻找,终于发现一页带字儿的。这一页字不多,估摸就五百左右。那老头当真做得好生意,五百字儿就卖了十块钱,比某些个扑街写手厉害多了。(比如作者)
仔细看来,这五百字儿用文言文讲了一则故事:
“望苑驿西有百姓王申,手植榆于路傍成林,构茅屋数椽,夏月常馈浆水于行人,官者即延憩具茗。有儿年十三,每令伺客。忽一日,白其父:“路有女子求水。”因令呼入。女少年,衣碧襦,白幅巾,自言:“家在此南十余里,夫死无儿,将适马嵬访亲情,丐衣食。”言语明悟,举止可爱。王申乃留饭之,谓曰:“今日暮夜可宿此,达明去也。”女亦欣然从之。其妻遂纳之后堂,呼之为妹。倩其成衣数事,自午至戌悉办。针缀细密,殆非人工。王申大惊异,妻犹爱之,乃戏曰:“妹既无极亲,能为我家作新妇子乎?”女笑曰:“身既无托,愿执粗井灶。”王申即日赁衣贳礼为新妇。其夕暑热,戒其夫:“近多盗,不可辟门。”即举巨椽捍而寝。及夜半,王申妻梦其子披发诉曰:“被食将尽矣。”惊欲省其子。王申怒之:“老人得好新妇,喜极呓言耶!”妻还睡,复梦如初。申与妻秉烛呼其子及新妇,悉不复应。启其户,户牢如钉,乃坏门。阖才开,有物圆目凿齿,体如蓝色,冲人而去。其子唯余脑骨及发而已。”
这故事大概是讲。一个叫王申的人,薄有资产。某一天,家里来了个陌生的年轻寡妇,这个寡妇长得很漂亮,举止言语也非常得体,更兼得有一手神乎其技的针线活,简直是好女人的标准模板!更好的是这女人居然愿意嫁给王申才十三岁的儿子,这王申当下也不含糊,当晚就把儿子送上了寡妇床。
结果晚上儿子就托梦给娘,家里遭鬼了!结果王申不信。儿子第二次托梦来后,两口子才觉得不对劲儿,跑到儿子房间一看。自家的新儿媳居然是个“圆目凿齿、体如蓝色”的鬼怪,自个儿的儿子也被吃得只剩下脑骨和头发而已。
看完故事,李长安觉得鬼怪固然可恨,人也是够蠢。小萝莉都知道不能随便吃陌生怪蜀黍给的棒棒糖,这王王申儿子都十几岁了的人了,居然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一个陌生女人。难不成是打着日后好扒灰的念头,色令智昏。李长安嘿嘿一笑,正想合上书本。
突然,就在目光离开书页的一刹那,“嗡”的一声响,李长安脑子一下子变得昏昏沉沉。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形状都开始扭曲,各种颜色融化开来,混杂在一起,让人心头发闷。耳边也想起许许多多话语,也是叽叽咋咋听不清楚,只听到操着各种怪异的南腔北调。好像一声锣响,京剧、梆子、黄梅、花鼓……一齐开唱,嘈嘈切切入耳来,听得李长安胃液翻滚。
可就当他就要撑不住,来个现场直播时,眼前耳边都突然一清,他赶紧扶住桌子,大口呼吸几阵,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咦?桌子?刚才不是还躺在租屋的床上吗?哪儿来的桌子?他一下子抬起头,却是目瞪口呆……我的天,这是哪儿?
………………………………
待到李长安缓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自个儿的“坟盒子”里,而是在一间喧闹的大厅中,屁股底下垫着一个蒲团坐在一张矮桌边。四处打量,地上没有了瓷砖,只有一片黄土;边上也没有混凝土墙,只有木制的墙壁,连天花板都是木头的。大厅里的人也都是盘着发髻,服饰或是长袍广袖,或是麻衣短打……
就好像一头闯进了古装剧拍摄现场,瞧得李长安一愣一愣的。
“啪”突兀一声脆响,李长安耸然一惊,不禁转头瞧去。只见一个山羊胡老头端坐在屏风前,施施然放下手中惊堂木,慢腾腾拿起桌上圆蒲扇,一捋胡须,开口清亮:“却说那奚人大军万箭齐发,当真是黑压压一片箭矢如云压城啊!可那裴龙华却凛然不惧,立在马背,拔剑出鞘,轮转如飞,万千箭矢皆迎刃而断……”
瞧这台上老头说得唾沫横飞,声情并茂,台下众人也时不时轰然叫好。再仔细看,发现这些看客大多都是几人围坐在一张矮桌周围,矮桌上摆着些吃食。李长安这才想起一个词儿“客栈”,对啦!这里的一切可不就是武侠片里南来北往交汇八方豪杰的必备场所——客栈嘛!
李长安又仔细观察。客栈里,许多客人呼朋唤友饮酒吃肉,一个小二模样的年轻人端菜拎酒穿梭其间。李长安再往客栈大门外看去,对面一排低矮的房舍,一条黄土大道横在门前,一个卖蒸饼的汉子正挑着担沿街叫卖。
“大师,要吃些什么?”
原来是小二不知何时已经转到李长安桌前,正操着一口露出大黄牙的笑容,轻声询问。
可小二这一开口却让李长安更加失魂落魄。他此时才注意到,无论是眼前的小儿,还是台上山羊胡老头,抑或周遭的客人,他们说话时都用着一种之前闻所未闻的怪异语言,然而更奇怪的是,李长安发现自己居然一个词儿不落全听懂了!天可怜见,李长安从初中到大学学了十年英语也没这水准啊!
眼前种种,某个让李长安心绪难平的可能越来越大,他脑袋已近有些转不过来,只是喃喃道:“今夕何夕?今年何年?”
小二听着李长安的自言自语以为是在问他,心想这和尚好生奇怪,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事儿他拿来问人。不过瞧了眼李长安的牛仔裤加短袖衬衣,又想到这也许是哪里的蛮夷之国的外来和尚,是要少些见识。如此一来,一种身为大唐人士的优越感猛地窜起。于是小二微微一笑,耐心答道:“大师说笑了,天子圣德,年号开元。”
天子?皇帝?开元?唐朝?唐玄宗?李三郎?李扒灰!
妈蛋!难道老子真的穿越啦!
………………………………
千里之外,云山之间。在一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岁的苍松之下,有一老一少沿青石对弈。老的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双眼似乎也浑浊无光。小的看来不过八九岁,脸庞圆润,稚态可人,正皱着眉头苦思冥想。除此二人,周遭再无旁人,黑白棋子错落间唯有白鹤相伴。
忽然,老的似有所感,他侧耳倾听良久,这才慢慢落子,道:“时机至矣,道友可速去。”
“善。”
然而答话的却不是对弈的稚子,却是旁边一直默默观棋的白鹤。
这白鹤答话之后也不再言语,突然震动双翅,已然冲霄而起,仿若鱼跃入水般投入云海之中,在云雾流动中若隐若现,只留清越的鹤鸣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