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的母校要组织一次“老三届”同学聚会。这一届的学生共有一百八十余人。他让我帮忙联系个酒店,我认为八面来风最合适,我知道,只有你才能给他们营造一个最适合于“老三届”聚会的历史氛围。原谅我的鲁莽。谢谢!
苏文
这个苏文,这个该死的苏文,怎么总是不让我安宁?紫洋顿时眼圈红了。她几乎忘记了苏渊的存在,呆呆地想心思,呆呆地构思“老三届”聚会的就餐环境。校园生活?没劲。“老三届”的特点是什么?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就为他们营造一个具有浓郁乡野气息,硕果累累的金秋吧。紫洋越想越兴奋,嘴角不住地向上翘,笑容一朵朵地漾开了。
苏渊看着紫洋脸上漾开的一朵朵笑容,那一旦漾开就很难收得拢的笑容,不免为苏文感到遗憾。
紫洋不知是因为自己觉察到了什么,还是发现苏渊觉察到了什么,一下腼腆起来。她背过身去冲了杯咖啡,递给了苏渊说:
“您看三楼怎样?”
“行,我听你的紫洋。”
紫洋对标新立异的事一向情有独钟,她说干就干,马上给李经理打了电话。
李经理进来,紫洋介绍说:
“这是苏文的哥哥苏渊。”又对苏渊说:“这是酒店的李经理,负责后勤工作。”
“苏文是谁?”李经理直着性子问。
“呃,”紫洋这才发现自己的介绍有问题,“别管他是谁了。我的意思是——,噢,是这样,我要在三楼的顶棚上挂满红辣椒,你大体测算一下需要多少,通知采购部去买。记住,仿制品,别搞错!”
“挂那么多辣椒干什么?”李经理觉得太奢侈,问道。
“三楼要搞老三届同学聚会,我要为他们提供一个适合这次聚会的就餐环境。另外,从农村买些带皮的玉米棒,用玉米皮编成串,挂在四壁。再找六个红卫兵袖章,六个过去的军帽,六个军挎。军挎上要有‘为人民服务’五个线绣的红字,毛主席的字体。噢,对了,好像七○一厂破损的隐壁上有这几个字。你先拍个照,然后临摹放大。再收集或仿造六本《毛主席语录》。还有——,算了,我回头拉了清单。”
“这……”李经理不解。
“忘了告诉你,这些都是演节目用的。”
“演这样的节目合适吗?”
“营造一个真实的历史氛围,没有任何政治目的,这有什么不合适?”紫洋笑着说。
李经理走了。苏渊激动地说:
“你总是和别人不一样,还是苏文了解你。紫洋,让你费心啦。”
“这算什么呀。”紫洋不好意思地说。她停顿了片刻,又问:“苏文,他好吗?”
“他能好吗?现在,他的脾气坏极了,暴躁得吓人。”
正说着,雨宣边敲门边走了进来。
“雨宣。”紫洋高兴地喊。
雨宣狠狠地盯着紫洋,一声不吭。紫洋瞅着雨宣红红的脸,知道他喝了酒,也没往心里去。她为雨宣冲了杯咖啡,放在茶几上。
苏渊看着这个帅气、潇洒,不够礼貌的年轻人,不知怎地涌上一种无由的亲切感来。他往边里挪了挪说:
“雨宣,来坐下,坐下。”
“谢谢!”雨宣这才坐下。
“雨宣,你怎么回来了?”
“怎么?我不能回来吗?”雨宣语气逼人。
苏渊闻见了他身上的酒味,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赶紧说:
“紫洋,你为什么不把这帅气的小伙介绍给我?”
“噢,他是雨宣。”
“就这么简单?”苏渊问。
“对,就这么简单。”雨宣接过话来,冷冰冰地说。他认为至少应该加“朋友”二字。
苏渊靠在沙发上,从背后打量着雨宣,突然发现他的脖子上有一片地图一样的胎记。为了看得更完整,他悄悄欠着身子,顺着脖子往下瞅,没错!就是这样的胎记。多么帅气的儿子!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他分万激动,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着。“儿子”他差点喊出来。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他不能认,他没脸认。
二十四年前,母亲刚刚去世不久,妻子生下了儿子,也离开了人世。他悲痛欲绝。没有妻子,没有母亲,一个男人怎能给一个婴儿母爱?他只好痛下心来,对着儿子脖子上的那块胎记吻了几口,含着泪把他托给婴儿室的一个护士,儿子送人了。现在,一个相貌堂堂的儿子突然出现在面前,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了。
“雨宣,你好吗?”苏渊突然问。
“我?我好。您也好吗?”雨宣虽感奇怪,但又没去多想,心不在焉地应付道。
紫洋觉得有些蹊跷,但又不知为什么。苏渊见雨宣和紫洋有事,有些恋恋不舍地说:
“紫洋,就这样吧,我的事就拜托你了。”
“您放心,我一定让您满意。”
“谢谢。”苏渊脉脉地瞅着雨宣说:“再见,雨宣。雨宣,再见。”
“再见。您慢走。”
“他好像对你很有好感。”紫洋说。
“他竟然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有好感,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我还以为这世界上只有我这样的傻瓜才会自作多情呢!”
“酒味、火药味都很浓嘛!”紫洋笑着说。
雨宣闷在那里一声不吭。
“雨宣,你怎么了?”
雨宣想不到紫洋这样问。他希望听到是:你走了怎么不开手机?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雨宣咄咄逼人地说。
“什么问题?你说吧。”
“你爱我的父亲,是吗?”
“呃?”紫洋怔了一下。
“我要你如实回答。”
紫洋不敢接触雨宣的目光,就像欺骗了人被当场戳穿一样羞愧难当。她背过脸去,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阵,雨宣突然冷冷地问:
“不好回答是不是?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让我陷得这样深?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为什么?”雨宣狂吼着,眼泪顺着鼻子流了下来。
紫洋掏出了手帕,塞到雨宣手里。雨宣把手帕扔到了地上。
“你这是以什么身份在关心我?是继母的身份吗?”
“你不要说得那样难听好不好?”
“难听,却是事实。我的父亲要离婚,并且要娶你为妻,难道不是吗?”
“娶我?”紫洋这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郑重其事地说:“雨宣,我已下定决心斩断与你父亲的关系,因为我懂得女人被抛弃的痛苦,我同情你的母亲。我不愿意拆散你们的家庭。这一点,你的父亲是知道的。他现在要离婚和我无关,就是离了婚,我也不可能和他结婚。”
“可是爱情会身不由己。”
紫洋想解释她对闫岩的那份情感,但这样的情感又很难对雨宣解释清楚,只好说:
“对我却不然。”
“爱情是不能自拔的,我就不相信你会理智。”雨宣咬着不放。
“你的父亲现在还不能自拔,可我从来没有过不能自拔的感觉。”
“没有感觉?你这样最会体会爱情,最浪漫的人?”
“你的父亲是非常优秀的,我很欣赏他,可我在他面前就是浪漫不起来。”
“撒谎!爱情是双方相互的,你敢说不爱我的父亲?”
“可是更多的时候,男人侧重于去爱,女人更侧重于被爱。”
天哪,被爱?究竟被爱到了什么程度?雨宣痛苦不堪,双手插在头发里。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狂吼起来:
“你恨我的母亲,因为……”
“因为爱情有排他性。”紫洋打断了他的话,“可是,雨宣,我从来没恨过你的母亲。我希望她永远把你的父亲留在身边。”“你骗人!”雨宣腾地从沙发上站起,甩门而去。
一路上,雨宣反复地琢磨着紫洋的话。爱情是身不由己的,对她却不然;爱情是不能自拔的,她从来没有过不能自拔的感觉;爱情是浪漫的,浪漫的她在父亲面前却浪漫不起来;爱情是相互的,她只侧重于被爱;爱情有排他性,她却没恨过自己的母亲。她说得可是真话?雨宣想着,心中的怨恨渐渐隐去。“多亏有酒!”他自语着。如果没有酒,他绝对接受不了母亲在电话里嘤嘤倾诉的事实;如果没有酒,他绝对没有勇气去质问紫洋;不去质问,就永远不能了解紫洋对父亲是怎样的情感。“还是酒好!酒好哇!”
玉琳见雨宣从天津回来,整天痴痴呆呆,没去找父亲,一下子着了急:
“雨宣,你痴呆什么?不管妈了吗?”
“怎么管?再说吧!”
这天雨宣拿了二胡,正要出去,玉琳拦上去说:
“你这是干什么?这个家都要破了,你还有心思拉二胡?”
“你以为我愿意吗?”雨宣阴沉着脸说。
“你……”
雨宣来到沙河岸边,拉了一下午凄婉幽怨的二胡曲。太阳落山了,天空渐渐黯淡下来.他来到一家川菜馆,要了夫妻肺片、干煸豆角和白酒,自斟自饮起来。他知道自己醉了,知道醉倒了有勇气向父亲开口的程度,就去家具厂找父亲。父亲不在,就往家里走。刚一进门,他见父亲提着一个衣箱要出去,从他手里抢过衣箱说:
“爸,你这是干什么?”
“雨宣,你回来了,有事吗?”闫岩吞吞吐吐地说。
“有!谈谈你和我妈。”雨宣愤愤地说,掩饰不住内心的敌视。
闫岩马上意识到是玉琳搬回了救兵,只好跟着雨宣进了客厅,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他不敢面对雨宣的目光,抖抖索索地摸出一支烟来,又想:反正雨宣又不知自己收到岚岚的信,便故作镇静,甚至理直气壮起来:
“雨宣,你不懂。我们的事你别管。你已经长大,能独立了,父母的离异不会给你带来太大的痛苦。”
“你错了!”雨宣怒视着父亲,突然吝啬得连个“爸”或“您”都不肯叫,“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痛苦,最大的痛苦,你知道吗?”
闫岩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抽搐,他定心了片刻,缓缓从沙发上站起,大大吸了口烟,开始在地上踱步吐烟圈。
雨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心想,幸亏父亲不知道他和紫洋的关系。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用最大限度的温和的口气说:
“爸,看在我妈和你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份上,看在你二十四岁儿子的份上,改变你离婚的决定吧。求你了,爸!”话是这样说出去了,这话的意思究竟是为了母亲,还是为了自己,连他也搞不清楚。
正说着,玉琳从卧室里出来,雨宣瞅了一眼经过一番精心装扮的母亲,又是心痛,又是同情。他越说越激动:
“爸,既然结了婚,就要负责任。你不该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当然,我并不赞成没有爱的婚姻,但你们的爱是能够培养出来的呀!难道你没发现我妈在变吗?你瞧她大花小花的太太服就做了好几套。她即使一个人在家,也不忘在头上扎一块和太太服配套的三角巾。有时还要穿上那套熨得很展,自认为很美的黑底粉花的套裙。她正在告别呱呱漱口,穿皱巴衣服等不拘小节的自己。现在,她又试着变换饭菜的花样。脾气也不再像原来那样暴躁。你知道这样的改变对她来说是多么不容易啊!”
儿子为自己主持公道,玉琳不免有些得意。雨宣扫了母亲一眼说:
“妈,你别得意,你很肤浅,你只会做表面文章。表面文章也是刚学的。你就不会像她……”雨宣咽回了要说的话,不由得想起紫洋来。
玉琳乞谅地瞅一眼雨宣,生怕他当着闫岩的面,再说出自己的不是来,又回到了卧室。
闫岩知道雨宣说的她是谁,不知怎的却问:
“雨宣,你有女朋友了吗?”话一出口,才知问错了话。如果雨宣一气之下说出真相,他还有何颜面面对儿子?正要扭转话题,雨宣答话道:
“有!可是……”他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着,他真想说出紫洋的名字。
闫岩赶紧接过话来:
“可是,交女朋友要切合实际。”
雨宣最忌讳切合实际这四个字,气冲冲地说:
“在你看来,什么叫切合实际?”
“比——比如志趣、爱好、性格,还有——还有年龄……”闫岩有些不自在地挠着头。
“爱情就是爱情,没有那么多框框!”雨宣打断了他的话,越说越激动。如果您的标准是切合实际,那么您和她的志趣、爱好、性格一点都不一样,还有——还有年龄也差了将近十岁,这难道叫切合实际吗?”
“好哇,你倒教训起我来了,啊?”闫岩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
“这不叫教训,叫讲理!”
“好好好,你讲你的理,我走了”闫岩说着,提起衣箱就走。
雨宣一把拦住了父亲,用缓和的不忍的口气问:
“爸,你真的要娶——娶她为妻?”
“这关你什么事?”闫岩说得很低。
“我今天找了她。”
“找谁?”闫岩一下子紧张起来。
“她。她说绝对不跟你结婚。”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难道你不觉得过分?”闫岩吼着。
“爸,我并没有伤害她,也没有伤害你,只是想证实一下事实。”
“你证实它有什么用嘛!”闫岩把衣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