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文化沙龙开业的日子。酒店的职工上上下下忙活起来。雨宣在后台摆弄好自己制作的山洞,站在表演台一角,向台下环视。
大厅内二十四张餐桌摆放得整整齐齐。洁白的桌布,苹果绿桌裙,透明的玻璃杯,嫩粉的盘花。每张餐桌上摆放着一个精美的瓜灯,瓜灯内烛光跳跃。那光本就柔和,透过雕刻缝隙和缝隙边缘薄薄的西瓜瓤,黄里透了红,更显得婉约动人。服务员从头到脚清朝贵妃的装扮。她们穿着亮闪闪的绿底粉花的清装,颠着碎步,为邀请来的宾客端茶送水。服务员笑脸迎人,客人们盈盈笑脸。这里的一切浑然一体,张扬着无尽的祥和与温馨。雨宣笑了。
“雨宣,想什么呢?看把你乐的。”紫洋从后台出来问。
“我在想,无论什么人来这里就餐,都会被这里的情景融化得没了个性。”
“没了个性?我不懂。如果我从远道而来呢?”紫洋逗雨宣。
“那你一定会觉得这是你的家。”
“如果我带着忧伤来?”
“这里会把你的忧伤融化。”雨宣闭起眼睛,摇头晃脑。
“如果我本来就满心喜悦呢?”
“这里的祥和、温馨与你的喜悦汇成一首你一直想唱,而没有唱出的歌。”雨宣一副陶醉的样子。
紫洋转着乌黑的丹凤眼,把雨宣的话前前后后一连,说:
“你把这里当做家,这个家把忧伤融化,满心的喜悦汇成一首你一直想唱而没有唱出的歌。那么,这首歌是什么呢?啊!你永远不回家。哈哈,好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你!”雨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晚上七点整,紫洋款款走上台去。她穿了一件亮闪闪的白连衣裙,胸前绣着一朵大大的紫牡丹。她摘掉了乒乓球大小的紫耳环,换上了一副小巧如豆的白金耳钉。头上盘了一个高高的发髻,显得那样高贵和雅致。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今天是……”紫洋用艺术的语言介绍了餐饮文化沙龙的内容和发展趋势。她语言简洁,热情奔放,把所有人的激情鼓动到了极致。她是喝了酒的,只有喝了酒,内敛的她才会有这样淋漓的鼓动的语言:“……亲爱的朋友们,你们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你们的事业需要灵感。灵感从哪里来?请相信我,酒里就有!你们是塞外山城经济领域的大腕,你们还会更优秀,优秀哪里来?请相信我,酒一定能让你才思敏捷,立于不败之地!朋友啊,你们身居高位,需要高层次的心灵交流,需要知己。知己哪里找?请相信我,酒知己更心有灵犀!我的朋友们啊,你们和我一样,不是神,是人。是人就有人性的优点和缺点,就有爱恨情愁。怎么办?请相信我,酒能消愁,酒能解痛;有酒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你不要为自己渐渐变老而悲哀,酒能让你青春焕发!你不要为岁月带走了激情而长叹,酒能让你激情燃烧!滚滚红尘中,只有酒才能让人达到超俗拔尘的境界。总之,酒无所不能!亲爱的朋友们,既然我们今天有缘来相聚,就让我们忘掉白天的一切,在浪漫的夏夜里举杯,在美妙的音乐中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不醉不归!”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闫岩和苏文也来参加晚宴,而且坐了同桌。闫岩痴痴地瞅着紫洋,为紫洋对酒的感悟喝彩;苏文低下了头,一腔悔恨油然而生。紫洋是因为他才学会喝酒的,她日日夜夜用酒消愁,用酒解痛,用酒走出过不去的坎,这是一种怎样的人生?这个因他扭曲了的女人的醉辞泪语沉沉地打在了他的心上,他的心一阵阵颤抖着,眼泪也抖抖索索地溢了出来。
帷幕徐徐拉开了。一个偌大的山洞呈现在人们眼前。洞里走出一群头顶扁平,前额后倾,眉嵴前突且左右相连,披散着头发,身上长着长长茸毛的山顶洞人。母亲们携着孩儿们走向台前,向观众亮相。个个活碌碌两眼向着台下瞅,挠耳顿足,然后又相互看着,指指点点,一阵好奇。那惊奇的样子活像进化了的现代人在他们面前面亮相。
掌声四起,他们似乎受了惊吓,五个母亲们的眼睛活溜活溜地转了几圈,就拢起双臂护着孩儿们走向台中央,一家一家地围坐、嬉戏。
父亲们回来了,他们扛着猎物,拿着野果……
猿人的表演只有动作,没有语言,背景音乐随着情节的变换而变换,作为背景的歌也随着人的情绪或激动、或喜悦、或祥和。音乐、歌词与表演动作紧密配合,把所有人的视线引到了一个真实的远古时代。仿佛自己也变成了猿人,一群“猿人”围坐着看一场猿人的情战。在表演节目的同时,晚宴也跟着开餐了。这是一个别具一格的盛宴:所有的菜都装在大大小小的泥碗里,泥碗装点着一朵用浆过的布剪成的粉色的荷花。荷心用亮闪闪的锡纸装点,入筷将锡纸掀开,便是热腾腾的美味佳肴了。服务员一边上菜,一边介绍着每道菜产生的朝代和典故,一会是“渍羊肉”,一会是“烤泥鱼”,一会是“梁溪脆膳”,一会是“佛跳墙”,让人眼花缭乱。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这调子怎么这样熟?”闫岩问。
“《春江花月夜》的曲,《诗经》里的诗。美不美?独创!”苏文有些自得,就像在炫耀自己的杰作。
“你说紫洋怎么就跟别人不一样?”闫岩问苏文。
“唉——”苏文一声悠悠的长叹,点着一支烟悠悠地抽了起来。
“快来吃‘佛跳墙’,连吃素的和尚都跳墙犯戒,咱们吃荤的,不尝尝岂不遗憾终身?快来吃……快尝尝这个……”人们品尝着满桌的精品菜,赞不绝口。
菜一上完,紫洋和怡秋兵分两路敬酒。
餐饮文化沙龙不能说不是紫洋酒醉的杰作,在醉中享受这样醉的杰作,是她酒醉的最大妙趣。她今天热情奔放,激情四射,每到一桌都要劝酒说醉。无论别人正在谈论哪个话题,被她这么七拐八拐就拐到了酒和醉上。她端着酒杯一会说:“喝酒就是要图个醉,不醉不如不喝,喝到半醉就恰到好处了”;一会又说:“喝酒喝到微醉后,赏花赏到半开时”。她一谈到酒总是这样口若悬河。
紫洋来到闫岩和苏文这一桌。闫岩从紫洋手里拿下杯子,为她倒满,又为同桌的客人续满杯问:
“紫洋,你为什么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不一样?呃,那是因为酒。酒是一种神奇的液体!”紫洋端起杯来和全桌的人碰了说:“为神奇的液体干!”
苏文干了杯中酒,沉思了片刻说:
“历史上有许多书画家和诗人,都是酒酣落笔皆成趣。吴道子更绝,他‘每欲挥毫,必须酣饮’。唐明皇命画嘉陵江三百里风景,他能一日而就。想必紫洋经营酒店的超常之作,也都是酒酣之作。酒店无与伦比的竞争力就在于此啊!”
苏文的一番话感动得紫洋差点掉下泪来,今生今世,只有苏文最了解她啊!她没敢看苏文的眼睛,瞅着桌子上的菜悠悠地说:
“酒酣之作我承认,无与伦比就有点过奖了。万物皆有魂,酒有酒魂,而酒魂就是八面来风的店魂!”
“还有,酒魂是你的生命之魂!”苏文说。
生命之魂?你当我愿意?紫洋觉得委屈,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向台上瞅去。
台上的布景天高云淡,旷野萧瑟,湖水清清叠叠。台面上撒满了落叶。一阵秋风吹过,秋叶四起,几片败叶飘落到了台下。一个人抱一坛酒,对着秋风吟唱: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
烟翠。西风古道独骑,抱一坛烧酒与瘦马同
醉。醉醉醉,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苏文听着这首融汇着范仲淹和马致远诗词又加了新意的歌,就像自己是那远在天涯的羁旅,身体一下子那样疲倦,胸中涌起无尽的苍凉。身旁的客人见他长吁短叹,问道: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噢,这首‘碧云天,黄叶地’唱得我好不凄然。”这话是说给紫洋听的。
紫洋心有所动,她仍笑着,笑痕里是别样的愁绪。
“紫洋,雅俗共赏是赢得顾客的关键,为何不把所唱的名诗名词通俗化?”
紫洋觉得苏文说得有道理,客客气气地说:
“苏文,谢谢你的建议。呃,还有送我的书。没有书,就没有演员们的服装。谢谢,谢谢!”
“谢什么谢,应该!”
苏文话音刚落,雨宣和一对英国夫妇,每人拿了一件乐器走上台来。
一直没落着说话的闫岩,瞅着台上的雨宣,心想,这臭小子多会儿又学会了吉他?
雨宣?怎么多了一个节目?紫洋正在纳闷,雨宣和那对英国夫妇向观众深深地鞠了一躬。雨宣说:
“各位朋友,下面演唱的这首歌是我和常来酒店用餐的两位英国朋友共同创作的。它表达了我和英国朋友的心声,也表达了酒店全体职工的心声。今天我们把这首歌献给大家,让我们共同祝贺餐饮文化沙龙的成功!”
英国夫妇的电贝司、砂锤和雨宣的电吉他响了起来。三人同唱道:
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你的血液里沸腾着那么多激情?
你的激情摧毁了我曾经的彷徨和苦闷,
我情不自禁跟着你激情的节奏而动。
你是一杯让岁月酿得醇厚的酒,
那酒蕴含着那样醉人的神韵。
那神韵总带着惊人的感召的力量,
那感召了的人也把生活装点得五彩缤纷。
紫洋知道雨宣唱的是自己,激动地流下了热泪;闫岩看着儿子精彩的表演满心自豪;苏文看得痴了,不知怎么,顿觉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一下子跑了出来。
“紫洋,你看台上那个小伙像不像……”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紫洋已跑到了台上。她紧紧地拥抱了英国夫妇,紧紧地拥抱着雨宣。
雨宣热泪盈眶。顿时周身的血液汹涌澎湃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在体内激荡。他的嘴离紫洋的耳朵很近,他多想就此悄悄告诉紫洋:我爱你。可是他不能,他怕紫洋接受不了。表达的欲望急剧膨胀。爱是广义的,他想;现代人动不动就把我喜欢你说成我爱你,他想;如果这样,大伙一定会认为爱就是喜欢,而紫洋却……他想。他越想越兴奋,终于鼓足了勇气,两只手捏着紫洋的肩膀高高地喊:
“我爱你——”
“我爱你——”英国夫妇为之感动,学着雨宣的声音。
怡秋最擅长鼓动,她站起来,向四周的顾客和职工挥着双臂,又对着台上的紫洋高喊:
“我爱你——”
顾客和职工们本就很激动,经怡秋这样一鼓动,全场的人振臂高呼:
“我爱你——我们爱你——”
台下一片欢腾。
苏文没有喊,因为他被台上台下的场面感动得一塌糊涂。
闫岩没有喊,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烟,手在轻轻地抖颤着点火。
岚岚拿着托盘愣愣地看着台上。
台上的雨宣和紫洋却傻傻地对视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紫洋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没有一丝风,只有沙沙的雨声。路边的垂柳被浸润得吐出了一个个晶莹的“珍珠”,扑棱棱掉在地上;路灯下织着一片片绵绵密密的金丝线;宽阔的柏油路尽情地享受着细雨的滋润;路上没有行人,这个雨夜如此安静!紫洋好长时间没有淋雨了,她再也按捺不住了,骑上自行车就上了路。她悠悠地骑着,宽阔的马路上留下她一串串“S”形的车印。属于自己的夜还拘谨什么?她优哉游哉地横行在A城井字形大街上。哼一曲《爱拼才会赢》,声音是双的;用口哨吹一曲《夜莺》声音也是双的。啊!那是山应!多美的夜,像梦!一辈子能有几次这样梦一样的夜啊!雨越下越大,头发湿了,她甩甩头;脸上淌着雨水,她抹一把,摔在地上;衣服湿透了,她用酒后的体温烤着。她只觉得淋漓酣畅,不知这淋漓酣畅来自餐饮文化沙龙的成功,还是酒后火热的身体。她越骑越快,越唱越高,口哨越吹越响,节奏越来越急,与雨的声音和节奏取得了一玫。
“汪总,汪总,再淋会生病的!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一直在后面跟着的雨宣终于憋不住了。
紫洋听有人喊她,下了车站在急驰的雨幕里。她见雨宣喘着气骑了过来,问:
“雨宣,你怎么也来了?”
“这——,你一上路,我就跟上了。”
“原来是你唱的,我还以为是山的回应呢!”紫洋笑笑。
“我爱打口哨,你也爱?”雨宣坏笑着。
“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在这静静的雨夜里,最应该做的就是打口哨!”
“那么——怨就怨这静静的雨夜吧!”雨宣笑笑,看着落汤鸡似的紫洋说:“淋得差不多啦,快回吧!”雨宣说着从衣兜里取出感冒药,塞进紫洋嘴里。
“回?你不觉得可惜?”紫洋说着又上了车,飞快的往前骑。
雨宣追上来,和紫洋骑到一条水平线上。紫洋超他一点,他就敢紧追上。他们骑得飞快。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紫洋说:
“拐弯,拐弯!”
雨宣猛地一拐,摔在了地上。紫洋也没刹住闸,越是想躲开,就越是要往雨宣身上骑。“呀呀呀呀”,紫洋嘴里喊着,“当”的一声,就和雨宣撞在一起,摔在地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两个人坐在雨地里互指着,翻天覆地地大笑起来……
岚岚见紫洋骑着自行车去淋雨,雨宣从对面药店出来,不穿雨衣,不打雨伞悄没声地跟在紫洋后面,自己也悄悄地跟在了雨宣的后面。岚岚听酒店的人说,汪总在两种情况下定要淋雨:一种是特郁闷时,一种是忒高兴时。显然今天淋雨是因为高兴。可雨宣曾几何时也染上了这样的嗜好?太痴情了。可能吗?雨宣!何苦呢?雨宣!她这样想着,有好大一阵子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在淋雨。当那嫩嫩的脸被雨点打得有些疼痛了,才意识到自己和雨宣一样,也在犯傻。她没有半点要追上雨宣的意思,只是心甘情愿的跟着。她就爱看雨宣躬腰蹬车的傻样,爱看他在雨幕中横行霸道赖不叽叽那样子。她并没感到雨是冷的。
前面传来了汪总和雨宣重叠着的歌声和口哨声,那像山应一样和谐的声音让岚岚从心底凉透到全身,她顿时寒战连连。她当然没有汪总那拼赢了的酣畅,更没有夜莺那样美好的意境。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只有一首歌,那就是《潮湿的心》。她的心被这夜雨和心雨淋得湿漉漉的,可怜兮兮的。她哭了,她的泪一经流出就再也刹不住了。她越哭越有劲,越哭骑得越快,几乎追了上来。当紫洋和雨宣在拐弯处双双摔倒在地,开心狂笑的时候,惯性的缘故,使多余的她,多余地和他们摔在了一起。这突如其来的一摔,吓了紫洋和雨宣一跳。二人定睛一看:
“岚岚,你怎么来了?”雨宣问。
“岚岚,你不怕感冒?”紫洋问。
“谁怕?谁也不怕!”岚岚吮着嫩粉的唇,面无表情地说。
“来,预防预防。”雨宣从裤兜里了取出感冒药,往岚岚嘴里塞了一颗。
岚岚扬头咽下,那张稚嫩的脸突然羞涩起来,不由自主地漾出一朵稚嫩的笑容。
紫洋控制不住自己的兴奋,紧紧地搂着雨宣和岚岚的脖子大笑起来。雨宣更是大笑不止。
岚岚的脸虽是笑着的,但她在尽情地流泪。她知道在雨中流泪谁也看不出来,再说,谁还有那份心思分析你的脸上流下来的几分是雨,几分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