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这把二胡很敏感,从他第一次瞅见桃花树前立着的这把二胡,就隐隐觉得它对紫洋有一种特殊的意义。拿这把二胡为紫洋拉唱,这个愿望已由来已久。今天机会来了,他搬一把椅子,坐在紫洋对面,拣她爱听的《梅花三弄》、《情网》、《二泉吟》、《思绪如潮》、《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等一曲一曲地拉了起来。他那样投入的拉着,时而摇头,时而闭眼,时而全身跟着节奏而动。紫洋用朦朦胧胧的目光瞅着雨宣,她的身心被这优美的旋律揉搓得如此舒服。
“音乐真是养心,悲情音乐也是如此啊!”
“不对,养心的人拉养心的二胡才是真正的养心。”雨宣用余光瞅着紫洋,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我真的喜欢二胡,你不知道。”紫洋低下了头:“哎——,你当然不知道,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不怪你……”
“我也喜欢二胡,更喜欢为你拉二胡。”雨宣边拉边说。
雨宣这样一说,紫洋便下意识地把他当成苏文欣赏起来。
晚上,闫岩在厂里加完班,直奔八面来风,他要把几年来郁积在自己心底的话,告诉紫洋,他要娶她。
其实,闫岩对紫洋的爱,是建立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的。他总觉得自己在紫洋面前没有张扬起男人的霸气。这不像绝对男人味的他。他知道一提起与玉琳离婚,紫洋要变脸。可是他再也不能顾及那么多了。这是他暗藏在心底的男人的霸气的显现。就像一条小河,平日里涓涓流淌,一遇暴风雨就激流涌进。玉琳的算计,苏文的提醒,紫洋态度的改变。汇集成气势磅礴的暴风雨从天而降,涓涓的爱河汹涌澎湃起来。
闫岩来到紫洋办公室前,隐隐听到二胡的声音,没去多想,就破门而入。一进门,见雨宣背对着门,坐在椅子上拉二胡。紫洋端着杯红酒坐在沙发上,痴痴迷迷地看着雨宣,茶几上的王朝干红已喝了大半瓶。看样子他们待了很久。看样子他们非常开心。眼前的一幕,让他无由地想起,初中二年级时,自己痛苦地暗恋上一个语文老师……
“闫……闫厂长”紫洋碍口地说。放下酒杯,从茶几下拿了一只杯子,把剩下的酒全部倒进去,递给闫岩说:“加班累了,提提神。”紫洋说着,走到转椅前坐下。
“闫厂长?你不觉得太客气了吗?”闫岩接过酒杯,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雨宣拉得很投入,竟然对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直到父亲坐到沙发上,他才不由地啊了一声。
“爸,是您。这么晚了有事吗?”雨宣把二胡放在桃花树前,坐回到沙发上。嘴边的小括号变成了八字。
“当然有事,”闫岩放下酒杯,点了一支烟,“你紫洋阿姨开这么大酒店怪累的,休息时间最好别打扰她。”
“什么阿姨,工作关系嘛。她和我聊得很投机,怎么叫打扰呢?”
“雨宣你走吧,我和你紫洋阿姨有事商量。”闫岩说着,把雨宣刚才坐的那把椅子搬到紫洋对面坐下。
“有事?有事谈你们的。”雨宣还是不想走。
“汪总,那个啥事你办了没有?”闫岩向紫洋眨着眼睛。
“啥事?”紫洋问。
“就那个事,那个事嘛。”
“不好办哟!”紫洋笑笑。这才知道闫岩说的事根本就不存在。
闫岩瞅瞅雨宣没有走的意思,便说:
“你抓紧办办啊,抓紧点。那啥,你爱听二胡我就不败你的兴了。”他说着,不情愿地向门口走去。正要关门,心想:这样走了,不就等于白来了吗?又马上折了回去:
“汪总,你还记得酒后曾给我们家具厂设计过的罗马广场上一架马车似的床和一片枫叶似的餐桌吗?”
紫洋闭起眼睛想了想:
“噢噢,想起来了。酒后狂言,怎么你还记得?”
“我是这样搭配的,你看行不行:棕色马车的床配白色床头柜;橘红枫叶的餐桌配黑色转椅。”
“呃?天呢!你只说说,我就感到不舒服。”
一旁坐着的雨宣也着了急:
“床像马车,餐桌像枫叶倒蛮有创意,只是这颜色搭配太恶劣了。老爸,你什么都好,就是没有艺术细胞!”
闫岩没理雨宣,笑着对紫洋说:
“你也知道不舒服?哈哈哈哈哈!不舒服怎么办?”
“重新搭配呗!”
闫岩一下严肃起来:
“是啊,家怎能这样呢?这也是我今天来的用意,不知你懂不懂?”
紫洋瞅着闫岩满脸认真的样子,恍然大悟:闫岩是在借家具说家庭。看来闫岩执意要娶她,赶紧说:
“我什么也不懂!”
“可是你懂了!”闫岩笑着,关门而去。心想,处到这个份上了,还不敢面对。
“懂什么呀?”雨宣张大眼睛问。
“什么也不懂。”紫洋低声说。
闫岩从紫洋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已是晚上十一点十分了,他从二楼下来,见岚岚半闭着眼睛靠在椅子的靠背上,便走了过去。
“岚岚还没走?”
“闫伯父是您,我在等雨宣。”“雨宣知道吗?”
“他不知道。”
“别等了,他早着呢。”闫岩幽幽地说。“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岚岚忍着泪无奈地点点头,和闫岩走出了酒店,闫岩把岚岚的自行车放到了车上,边启动车边问:
“岚岚你多会来酒店上的班?”
“半个月啦。”
“你也喜欢这份工作?”
“并不喜欢,我只是为了能天天见到雨宣的面。不过,我倒挺喜欢我们的总经理的。”
“总经理,她好吗?”闫岩最爱听别人夸紫洋。
“她好,她和别人总是不一样,酒店的职工都喜欢她,我也喜欢她,但更嫉妒她。”
“嫉妒?为什么?”
“因为,她抢走了我和雨宣的时间,她像勾了雨宣的魂,雨宣总想找她,两个人不知道说些什么,一说就是半夜,我从来酒店上班那天起,天天这样等着雨宣,没有一天能等到他。”岚岚说着嗓子有些哽咽。她觉得自己很委屈。为了能见到雨宣不情愿地来酒店上班,为了讨雨宣喜欢,她买了化妆书,潜心完美自己。还不情愿地把很酷的黑色的唇,改成雨宣钟爱的紫色;为了使自己更女性,决心留长发,长发一时长不出来,大夏天戴了假发套。她还惊奇地发现,自己脸上两个深而圆的酒窝像旧式女人,是半遮半掩的,不易放肆,只要一抿嘴来个浅笑,才能显出媚来。不知为了这个媚,她对着镜子练了几百次几千次了。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虽然她千般打扮,万般顺从,能见到雨宣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见了面彬彬有礼,话不投机;话别时又轻描淡写地说些套话,没有一句中听的,像是逢场作戏,更像是在逃避。
“你每天等到他几点?”
“十一点半,再晚我就不敢回家了。”
“雨宣知道你天天等他吗?”
“我没告诉他,怕他生我的气。”“原来是这样。”闫岩像是在自语。这一段时间,他一直在厂里和工人们加班,经常半夜而归,对雨宣的事知道得太少了。
闫岩回到家里,见玉琳直橛橛地坐在沙发上,没心思搭理她。径直回到了卧室。
闫岩从广州回来,每天深夜而归,玉琳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今天她等着闫岩就是想大大发泄一场。又见闫岩没搭理她,更是气上加气。
“你又和哪个女人睡去了?睡得很舒服是不是?”
闫岩脖颈上的青筋蹦蹦地暴跳着。他从卧室里出来,怒气冲冲地说:
“你别信口雌黄!”
“黄?黄的是你,是你和八面来风的血婊子!”
闫岩听了怒不可遏。这是半夜,他只好压着怒火说:
“你小声点好不好,这是厂里的家属楼,你还让别人睡不睡觉?”
“你怕了是吧?你也有怕的时候?你今天说不清楚,我就高声喊。”玉琳指着闫岩的鼻子说。
“你还像不像个女人?动不动就张牙舞爪,乱喊乱叫?”
“那是你逼的。你在外边和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寻欢作乐,回了家还要我赔笑脸?你喜新厌旧,难道还要让我赔不是?”
“我并不需要你赔笑脸,更不需要你赔不是,你别嚷,别嚷,别嚷!行不行?”
“你终于承认了是不是?你的意思是,你和那个女人好,并不需要我赔笑脸,更不需要我赔不是,只要别嚷出去就行,是不是?”
“你这个胡搅蛮缠的混蛋!”
“混蛋?哼!连混蛋都知道你和哪个女人睡觉,那清醒的人不就更知道了吗?我就是混蛋,你今天说不清楚,我就跟你混蛋到底!”
“我就是跟她好,你这个混蛋不配当我的老婆,怎样?怎样?”闫岩气得头发都竖了气来。玉琳先是打了个冷战,然后憋足了气,高高地喊了起来:
“哎!大家听呀,闫岩嫖上女人啦,他自己都承认了……”闫岩忍无可忍,挥起右臂,用力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敢打人?”玉琳捂着第一次挨打的脸,愤怒地冲向厨房,拿了一把菜刀,边往闫岩手里塞边哭着说:
“你劈了我吧!你砍了我吧!反正我活着让你讨厌,我活不如死。来,快宰我吧,宰了我吧!”玉琳见闫岩站着不动,也不还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手平端着菜刀:“我不想活了,你下手吧,快下手吧!”
闫岩气得手直痒痒,身子直打战,脸上的肌肉不住的痉挛扭曲着。玉琳还没发泄完。她把刀丢在地上,又跑进厨房,拿起一个碗摔在地上。她嫌声音小,不解气,又把五六个碗摞在一起,猛地一举,再朝地下狠狠一摔,“咔嚓嚓”一声巨响。按理说这样肆无忌惮地发泄应该解气了,偏偏有一个碗没摔碎,她觉得人和她过不去,这个碗也和她做对。就奋力用脚去跺。碗碎了,脚踝上却流出了鲜血。玉琳更是怒气冲天,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大骂不止。
“你骂吧,怎么过瘾怎么来,我受得了就受,受不了还可以走人。”
“走人?你敢!”玉琳止住了哭。“我有什么不敢?离婚自由。我本来打算雨宣成了家再和你离婚,你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我看还是早离的好。”闫岩已打定主意离婚,正在发愁怎么和玉琳提这件事,这样一吵,借机说了出来。
“离婚?门也没有,看我叫你离得了。”玉琳又开始哭骂。
闫岩在地上转着圈,吧嗒吧嗒地抽烟。他怕惊醒四邻来拉架,牙咬得咯吱吱地响。竟憋着没吭出一声来。其实闷着才是最气人的,闷着别去搭茬儿,骂也不搭茬儿,摔也不搭茬儿,哭也不搭茬儿。闫岩就这样闷了一会儿,长叹着进了雨宣的卧室。
玉琳见丈夫不搭茬儿,心里气得咯噔噔的。自管哭着、骂着、摔打着,一番急风暴雨般的发泄后,自觉没趣,便轻颤着一身肉,进了卧室。她和衣躺在床上,泪没了,气也消了。这时她才想起自己这一闹的后果来。明天,厂里就会满城风雨,闫岩无地自容。他会恨自己,会离婚。离婚?她第一次从闫岩嘴里听到这两个字,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她后悔极了。她总是这样,每次吵架,都会不顾一切地发泄,发泄完又彻底后悔。她后悔却从来不道歉,今天她睡不着了,从床上猛地坐起,悄悄走到雨宣的卧室前。推开一道窄窄的门缝,开始她第一次道歉:
“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脾气是大,过去就完了,真的,过去就完了。”
闫岩没有搭话。一场暴风雨总算平息下来。他坐在雨宣的桌前,定定地看着桌子上泥雕的头像。越看越熟悉,连脸上那悄然的笑都那样熟悉。闫岩突然想起岚岚说的话,从衣兜里取出一支烟点着,呆呆地瞅着满墙的雪景吐烟圈。雪景中一幅围着画框的画,又吸引了他。由于雪景和枯树立体感很强,这画看上去就像挂在了树枝上。闫岩走过去仔细端详着,紫色、眼睛、脸和唇,还是她!画的下面写着:我心中的倩女。他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又无由地想起自己的暗恋来。在被他暗恋着的语文老师的新婚之夜,他用弹弓敲破了她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