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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临水照花人(3)

最初,周瘦鹃请张爱玲进来,只是给黄岳渊面子,但接触后,张爱玲身上自然流露的那种清贵之气,举止谈吐中展露的细致敏捷,与小说不俗的名字,都让他感觉到这是个难得的天才。如果说张爱玲是千里马,周瘦鹃便成了伯乐,风轻云淡中体味了缘分的雅致。

其实,张爱玲的《沉香屑》都是极现代的小说,但她用了传统的气息,唯妙地包裹了它。奇美诡谲的文字,既有《红楼梦》的典籍蕴藏,又有了英国名作家Somerset Maugham (毛姆)的风趣诙谐。周瘦鹃虽然是鸳鸯蝴蝶派作家,却也精通英文,翻译过西洋小说,文艺鉴赏力过人。在他的推荐下,《沉香屑 第一炉香》和《沉香屑 第二炉香》很快出现在《紫罗兰》的复刊号(该杂志创办于1922年,中间因故停刊,1943年5月正式复刊)和第2期上,均占显著位置。周瘦鹃在“编辑例言”中向读者介绍了张爱玲前来拜访的情景,并且说:“如今我郑重地发表了这篇《沉香屑》,读者共同来欣赏张女士一种特殊情调的作品,而面对于当年所谓上等华人那种骄奢淫逸的生活,也可得到一个深刻的印象。”作为资深编辑,明显表达了其郑重推荐的意思。

《沉香屑 第一炉香》讲述的是一个战前香港的故事。在故事的开端,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来到香港姑母家,她是南英中学的学生,希望在姑母梁太太那里讨得一点学费。没想,不由自主地一头栽进梁太太充满“清朝末年的淫逸空气”的小天地里,陷入那肮脏,不可理喻的现实,最后等于把自己卖给了梁太太与乔琪,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她自己的未来呢?就只能是无边地荒凉,无边的恐怖,不能有任何天长地久的计划;

车过了湾仔,花炮啪啦啪啦炸裂的爆响渐渐低下去了,街头的红绿灯一个赶一个,在车前的玻璃里一溜就黯然灭去,汽车驶入一个黑沉沉的街巷,乔琪没有朝她看,就是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凌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张爱玲笔下的文字清冷奇丽,《沉香屑》还未连载完,她的才华很快就被文艺圈里的人注意到了,《万象》主编柯灵即是其中之一。

柯灵原名高季琳,是鲁迅的同乡,浙江绍兴人,是以编剧本和写杂文成名的新文学家作家,亦是鲁迅先生的追随者之一。他做过长期的编辑工作,先后编过《文汇报》副刊《世纪风》、《大美晚报》副刊《浅草》、《正言报》副刊《草原》等。上海沦陷期间,他逢中共地下组织安排,接编了《万象》杂志,并对它进行了改造,想用这份商业性杂志为沦陷区衰竭的文艺阵地增添一点亮色。

《万象》原来的主编陈蝶衣和老板平襟亚都是鸳鸯蝴蝶派人物,这份杂志在柯灵接手以前走的也是风花雪月的路子。柯灵接手后《万象》风格发生了很大变化,师陀、王元化、郑振铎、傅雷等文坛宿旧都被邀请为之写稿,显示出越来越浓的进步色彩,同时柯灵亦在为刊物的发展留意新起的作家。正是在此期间,柯灵因偶尔翻阅《紫罗兰》,奇迹似的发现了《沉香屑》,大为惊奇,想托周瘦鹃介绍认识,又觉得冒昧,不想天遂人愿,张爱玲登门主动拜访了他。

一袭色泽淡雅的碎花旗袍,像一缕清凉的风,吹过七月的暑气,他们的会见和谈话很简短却很愉快。当张爱玲把《心经》手稿及亲绘的插图交到他手里的时候,柯灵诚恳地邀请她经常为《万象》写稿。

在1943年8月的《万象》杂志上,柯灵刊出了张爱玲的《心经》。接着从这一期开始直到1944年元月,《万象》几乎每一期都刊有张爱玲的小说《琉璃瓦》,《连环套》。作为上海滩具有广泛影响的文艺杂志,《万象》把张爱玲迅速推向了更大范围的文艺圈,而张爱玲本人也迅速走到了创作的巅峰。

那一年张爱玲23岁,几乎一夜成名,与苏青、潘柳黛、关露等一并成为上海滩最红最紫的女作家。她的横空出世,是很多人都始料未及的,就像当时蛰居在上海的著名文艺评论家傅雷先生所说:“在一个低气压的时代,水土特别不相宜的地方,谁也不存在什么幻想,期待文艺园地里有奇花异卉探出头来,然而天下比较重要一些的事故,往往在你冷不防的时候出现。——张爱玲女士的作品给予读者的第一个印象,便有这情形。”

张爱玲红了。1943、1944两年上海文坛堪称“张爱玲年”。她就那么恣意带着雾气的迷香与清丽,演绎着生命的传奇。

新中国成立前期的出版物一般有商界性刊物,同仁刊物,党派刊物之分。商业性刊物主要是追求销数,以大众市民口味为旨归;同仁刊物则是一批在思想上,学术上气味相近的人联合办的出版物;党派刊物则有政治背景。张爱玲投稿的《杂志》就属于第三类,它不但附属日本人为后台的《新中国报》,而且还直接以多种形式给日伪文化活动撑场面,在具体的编辑过程中,《杂志》则坚持与一般商业性刊物很不同的“严肃”态度,特别宣称自己走的纯文艺路线。在当时的上海也算首屈一指的文艺杂志,其名气、影响与财力事实上皆非《紫罗兰》、《万象》所能及。而《杂志》在随后的两年时间里,不惜血本,为张爱玲迅速出版了作品集,召开多种形式的张爱玲作品座谈会,纳凉会,使张爱玲青云直上,红遍上海滩。

有中共背景的柯灵对于《杂志》的日伪背景相当清楚,他曾委婉地提醒张爱玲,时局不靖,谨慎与《杂志》的往来,犯不着在万牲园里跳交际舞。上海沦陷后,文学界还有少数可尊敬的滞留隐居,他们大都欣喜地发现了张爱玲,而张爱玲本人自然无从察觉这一点。郑振铎隐姓埋名,典衣节食,正肆力于抢购祖国典籍,用个人有限的力量,挽救“史流他邦,文归海外”的大劫。他叫柯灵去劝说张爱玲,不要到处发表作品,但张爱玲并没有听取他的意见,对于一个文坛新秀来说,“趁热打铁”,先成了名才是抓得到的“真实”。这份“真实”代表着金钱上的独立与自由,可以任性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张爱玲早就梦想过,要一间中国风格的房,雪白的粉墙,金漆的桌椅,大红椅垫,桌上放着豆绿糯米瓷的茶碗,堆得高高的一盆糕团,每一个上面点着个胭脂点。

张爱玲是现实而真实的,她行事作风像清晨的风一样,坦坦荡荡,清清楚楚。她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民族大义,没有什么政治风华,她只做她自己,只考虑自己的生活。而《杂志》的实际影响力是成就一切的风帆,她根本放不了手。

从发表《茉莉香片》起,《杂志》就为在文艺界快速推出张爱玲煞费苦心,它不但陆续发表了她此后的大部分作品,如小说《倾城之恋》(张爱玲真正的成名作)、《金锁记》、《花凋》、《红玫瑰与白玫瑰》、《殷宝滟送花楼会》、《留情》、《创世纪》等,以及散文小说《论与作》、《说胡萝卜》、《姑姑语录》等等。而且,还为扩大她的影响进行了多次不遗余力地宣传。

《杂志》社的努力创造了奇迹。1944年短短几个月时间内,张爱玲在上海几乎是人人皆知,成了沦陷时期上海最为耀眼的文艺明星,甚至影响了一时风气,好多青年男女作者,倾心于张爱玲独特的风格和文采,专门模仿她的技巧笔法,形成过一个“张爱玲派”。

这个时期也成了张爱玲“奇装异服”的时代,她时常穿着前清或大胆另类的衣服出现在各种公众场所,像耀眼的红玫瑰,散发妖娆的香溢,尽情享受别人追随的目光。无可厚非,如此的“倾国倾城”让张爱玲很满足,这正是她从前所梦寐以求的。

一直以来,对张爱玲的争议就没有断过,有人说她虚荣、自私、小资的生活已经腐蚀了她的灵魂、她的心性,让她完全看不到中国身处的黑暗时刻。在雾气里迷茫的生活,醉生梦死,眼中根本没有前方的路。批判得如此淋漓尽致,细细想来他们口中那条该是爱国的路吧!

爱国?在张爱玲看来要有国才可以爱吧?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她脚下踩着的土地一直名字叫中国,但是偏偏可笑的被外国人压迫,管制。她不是鲁迅,更成不了刘胡兰。在香港度过了生死长河,在上海看清了战争的可笑,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只想真实的过自己的日子,这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死罪。在黑暗的国度里,你有权点燃蜡烛,唤醒同路的谊友,奔赴前路。但你没权利,强制去摇醒睡梦中的人,留个眼神,你可以大步离开,不要过多的话,因为你没有权利。

很多时候,我们必须要承认,张爱玲是自私的,亦是虚荣的。但试问人之本性中,谁没有这样的惯性呢?只是所有人都知道它们是丑陋的,都极力掩藏,然后站在历史丰碑面前,大声指责别人身上的黑点,却可以恣意叫自己身上爬满虱子。张爱玲不想付出耻笑,因为不值得。她就要这般真实的赤脚踏在红尘俗世间,就要恣意扬撒生命中飞扬的感觉,叫脚步清楚明了。

当然,张爱玲奇迹般的崛起也有其他客观原因的,最主要的就是“孤岛”沉没后,茅盾、沈从文等一批新文学作家陆续离开,使上海文坛一时出现真空状态,这不能不说是为新作家的崛起提供了极好的机会。柯灵曾经说,他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这个机会。日本侵略者和汪精卫政权把新文学传统一刀切断了,只要不反对他们,有点文学艺术粉饰太平,求之不得。给他们什么,当然是毫不计较的,天高皇帝远,这就给张爱玲提供了大显身手的舞台。抗战胜利以后,兵荒马乱,剑拔弩张,文学本身已经成为可有可无,更没有流苏、顾曼桢、曹七巧一流人物的立足之地了。张爱玲的文学生涯,辉煌鼎盛的时候只有两年(1943~1945),是命中注定,千载一时,“过了这个村,没有那店”,幸与不幸,真的很难说。

张爱玲会觉得自己幸运还是不幸呢?记得她散文集《流言》里附有一张作者照片,长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照片上有题词:“有一天外面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

看来张爱玲早已看透了这一切浮华,别人的评论,名利的纷争,都不如秋季天空的一丝淡然。昂起头,静静地呼吸,秋叶在吟唱,燕儿在呢喃,风轻轻扫过雪白的窗帘,带着咖啡的沉香,那一刻才是生命中最真实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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