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好晚饭,老大要开车送我回家,我坚决推掉了。看得出来,在阳间待了这么久,他也很累,需要回去充充电了。
坐在地铁二号线上,处在喧嚣的人群中,我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车厢里充满了下班的麻木,回家的疲惫,男男女女们两眼呆滞,面无表情。
有人大声地打着电话,讲着听不懂的鸟语,我的背后一定站着一个白领丽人,一股香水直往鼻子里钻。这是我熟悉的上海地铁,但我却觉得很生疏,很遥远,似乎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跟老大待了一天一夜,好像有一部分我脱离了我,被他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我有些恍惚了,跟着一个鬼创业?我使劲定一定神,看看一车厢的人,忽然又觉得无比荒诞。世上真的有鬼吗?我开始怀疑,老大这个鬼,法华镇这个地方,过去的二十四小时,这一切,莫非都是我的幻觉?
地铁到了人民广场,我当机立断,跳出车厢,去找十三叔。
讲故事跟编程序是挺像的。程序里每个对象都有一个函数集,包含了该对象的状态、属性、操作,等等。对于对象的处理,无非就是根据对象的属性,读取当前的状态,进行相应的操作。我们讲故事,每个人物出场的时候,也都要介绍他的相貌、背景、性格等,让听众对人物有个印象,才好理解下面人物的作为。用这种方式,我们已经介绍了老大和小山,下面,我要介绍最后一个重要人物:十三叔。
众所周知,但凡排行第十三的,诸如十三姨、十三妹、十三太保之类,都不是一般人物。在我爸那一辈里,排行第十三的兄弟,也出落成我们余家的传奇。
第一奇,三十年前,他是我们镇上考进北大的唯一天才,这个纪录直到今天,大学都扩招多少倍了,还是没人能够打破。
第二奇,二十年前,快要拿到博士学位了,他又突然丢掉文凭,下海经商。一个光会读书的小秀才,不知道怎么七发八发,居然也给他发了大财。
第三奇,十年前,发财发得好好的,不知道又受了什么刺激,他突然又关掉生意,洗手上岸,闭门谢客,潜心读书。这一读,就读了整整十年,到今天还没有出山的意思。
虽然归隐书房,在我家所有亲戚里,他仍然是最有钱的一个,据说光房子就有十几套。我刚到上海的时候,我爸打电话给他,希望能给我借个落脚的地方。
“行啊,”十三叔很爽快地说,“他在哪儿上班?”
“浦东,张江。”
“好,浦东我正好有套房子,在陆家嘴,豪华装修,全套家电,租给人家一万元,上个月刚刚空出来,就借给他住吧。自家孩子嘛,不谈赚钱,就给我五千,意思意思算了。”
乖乖,五千元!辛苦一个月,就只够付房租了。我谢绝了十三叔的好意,只花了八百元钱,在公司旁边租了一间毛坯房,一直住到现在。
十三叔没有结婚,但也从来没有单身,每次我到他家,开门的都是不同的美女。作为十三叔泡的妹妹,我把她们统称为十三妹。从人民广场地铁站出来,我走到福州路的一套顶层复式,跟以前一样,开门的又是一个陌生的十三妹。她把我带到露天阳台,十三叔坐在一张藤椅上,正在优哉游哉地喝茶。他喜欢在阳台上招待宾客,从这里看出去,黄浦江游船如织,陆家嘴灯火如昼,看不完的盛世,说不尽的繁华。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我真佩服这位现代隐士,要是换了我,包围在灯红酒绿之中,肯定又要心潮澎湃,闷骚不已,一本书也看不进去了。
十三妹给我们端来一盘哈密瓜。小美女身材不错,上穿吊带衫,下配小短裤,胸大,腰细,臀圆,腿长。她弯腰放盘子的时候,我迅速捕捉到了战机,都不用大脑吩咐,眼睛自动杀向她的胸前。眼睛收获颇丰,我听到自己骂了一声:“妈的,老牛吃嫩草,姑娘都叫你们泡走了,老子大好青年,反而没炮可打。”
论才气,经纶满腹;论财气,金玉满仓。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城市,十三叔就是我的精神导师。有时候,当我遇到一些靠谱的发财分子,抓到一些闪光的创业机会,我就会来求见导师,请他出谋划策,妄图从他的分析之中,占卜未来的发财之路。
或许是在书里待久了,十三叔很有理论高度,每次来请他参谋,也不管听得懂听不懂,都要先掉一通书袋,砸一堆名词。他的开头一般是这样的:“发财是个好事情。你想发财,说明你是个经济人,理性人,你想的是创造财富,你也会遵守规则,你还希望能保护产权。要是人人都想发财,一个经济人理性人组成的社会,必定长治久安。所以说,最好的社会,就是一个发财的社会,个人利益最大化,即是社会利益最大化,不存在一个凌驾于个人利益的社会利益……”
每次都听得我云里雾里,如同遭了一通杀威棒,还没开讲,先自晕了。
表面上,他讲的也是发财,可这他妈经济理性长治久安,跟我有个屁关系?这些绕口令,自从大学毕业,不用再上政治课,我就再也没兴趣了。
我只关心我的钱包。十年前,十三叔也算个成功的发财分子,但自从退居二线,专门务虚,他老人家开口理论,闭口主义,也快退化成一个忽悠分子了。
不过这一次,应该有望免遭下马威,这次我带来的,是一个阴间项目。
您看书看得再多,总没看过什么《天庭经济学》《地府政治论》吧。
听完我的故事,十三叔倒不是很惊讶,毕竟他老人家见多识广,神仙鬼怪,外星异形,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不知道,就算我跑过来说,要跟着一群狗去创业,他也照样能大言不惭,讲出一个头头是道。
当然,一开始,他还是有点狗咬刺猬,无从下嘴:“唔,你的故事很新颖,从前我们看人生彼岸,都是从生死循环的角度,是宗教上的解释,你带来一个产业链的视角,从经济上进行分析,很有新意,是第一次。
那么从社会学上说呢,照理说,那边该是封建主义,但是,又有点儿像资本主义。你看,神仙菩萨是贵族,他们有固定的果位,天然神圣,高高在上,还有垄断的行业,可以出卖命运,换取功德。比较而言,神仙是有编制的。小鬼呢,就是编制外了,油水足的行业,他们都不准经营,这些孤魂野鬼,只能凭着神仙的恩赐,混一口饭吃。封建社会的本质,就是身份社会,你的地位、你的财富,乃至衣食住行、文化娱乐,一切都跟身份挂钩,不得逾越一步。神鬼二元制,这是典型的封建社会……”
讲着讲着,进入状态,他突然恍然大悟:“明白了,是大饥荒!刚刚有一场大饥荒!冲击之下,开始社会转型,一切以金钱,嗯,那边叫功德,一切以功德为核心。身份不是固定的了,阶层开始流动了,只要有了功德,什么都能买,就连果位都买得到了。神仙也不多什么,无非就是起跑线高一点儿,神仙能做的,小鬼也能做。不比果位,只看功德,再也没有身份差距了,有的只是贫富差距。那么,这实际上是资本主义……”
眼看他水性大发,越说越溜,我赶紧插嘴说:“什么主义,我倒觉得无所谓,我只想发财。不管什么黑主义、白主义,能让我发财的,就是好主义。”
十三叔脸上摆出两个大字:鄙视。
“肤浅!你们啊,不读书,光知道发财,就算发了财,也是浮财,不得长久。你知道发财的根本在哪儿吗?”
“……勤奋,精明,再加一点儿运气。”
“错!发财的根本,是产权和竞争!”理论家侃侃而谈,“有了这两条,你才有机会发财,没有这两条,就算你再勤奋再精明再有运气都没用。你发得了财,也留不住财,铁打的营盘流水的财,还是流不到你头上。
产权和竞争,这是市场经济的核心,这在人间,已经是反复验证、颠扑不破的真理。人同此心,鬼同此理,人间的道理放到阴间,我敢说,百分之百地也能成立……”
我总算理解知识分子了。就像我们编软件一样,十三叔这种高人,分析任何形势,第一步,也总要建立一个理论模型。第二步,才好拿理论去套用实际,高屋建瓴,势如破竹,推出种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结论。
一般来说,建立完理论模型,发泄完忽悠欲望,十三叔还是会从云端降到地面,恢复发财分子的本相,开始就事论事,分析项目。就像吃臭豆腐,只要忍住前面的臭气,还是能吃到香脆的豆腐。但这一次,他似乎有点收不住,讲完阶级分析,又讲社会转型,引用一句哈耶克,忽然又扯到柏拉图,一条又一条的人间法则,被他推广到了阴间。喔,这可是块学术荒地,从来没人涉足过呢。十三叔跑马圈地,四面出击,舌绽莲花,快感如潮。我相信再过几个月,他就会重返校园,开创一门新学科:
鬼神社会学,专门讲授《天庭经济学》《地府政治论》。
整整一个晚上,枪林弹雨,从豪宅里出来,我比进去的时候更加糊涂。
十三妹把我送出门外,在身后关上房门。我很想在门上题首小诗:
晕晕的我走了
正如我晕晕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丝明白
我走到外滩公园,在黄浦江边停了下来。巨幅广告打出光束,如同怪兽挥着触手,撕扯天上的云朵。水面起伏,拍打两岸,破碎了一江的灯光。
咚!身后传来悠扬的《东方红》,这是海关大楼的钟声,上海滩的象征。钟声浑厚,声声敲在我的心上,仿佛时代的宣言,仿佛海妖的歌声:
我是时代,我在这里,来拿我吧,来占有吧……外滩的天空是红色的,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我在江边四顾彷徨,忽而踌躇满志,忽而感伤满怀。如此繁华盛世,如此锦绣江山,哪里才有我的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