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预感很准，合作一年后，鲁班果真甩开我们单干了。考虑到一年来的形势转换，祖师爷的决策也算理性。最起码有三件事，促成了他自主创业：第一，许愿机的项目大发横财；第二，他徒弟也学会了软件编程；第三，则是我们遭遇到神仙的联合狙击。
拿阳间的愿望，换阴间的功德，这是一种历史悠久的行业。拜神许愿，古已有之。但直到有了许愿机，这项古老的业务才枯木逢春，老树发芽，焕发出时代的蓬勃活力，喷发出技术的巨大财富。
那时候，泰山和师弟常来串门，他们满怀好奇，看着我们编写软件，维护程序，在电脑前面忙乎不停。每天一开机，都能看到数不清的愿望蜂拥而入，如同汹涌的瀑布一泻千里。系统按照我们这个世界的规则，把人类的愿望分门别类，然后又按照他们那个世界的规则，把愿望自动送到神仙府上。我们队伍扩大了几十倍，老大雇了一百多个鬼，组建了一支高效的跑腿大军。口才好的去谈价钱，交际广的去铺门路，还有的监督愿望实现，有的催促香客还愿。鬼差庞杂，愿望繁多，泰山们常常看得眼花缭乱，但在许愿机的统一管理下，我们鬼尽其才，物尽其用，许愿还愿有条不紊，功德生意财源滚滚。
手工作坊是谈不上效率的，只有电脑时代才有这宏伟气象。系统里密密麻麻地布满订单，无数心愿欢快地跳动，它们呼啸而来，裹挟着凡人的梦想，冲进神仙的功德簿，变成了亮晶晶的命运。许愿机是我们的心脏，我们的发动机，它如同一个巨大的磨盘，赶着鬼差东奔西走，不停劳作。
泰山看着看着，有时候就会“哇”的一声，拍案惊叹：“厉害！以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到了这许愿机，你们是电脑能使磨推鬼。”
小仙爷跃跃欲试，常常缠着我们学习软件。如今回想起来，虽然分道扬镳了，我还是不愿运用阴谋论，把他们说成卑劣的偷师学艺。自发的热忱跟装出来的套近乎是有差别的，不需要用眼睛，用心就可以感觉出来。工匠对于手艺的热爱是真诚的，纯粹的，不带什么功利的。我想，或许，他们也没料到后来要自立山门。在一开始，没有什么私货，他们只是热情的学生，起吸引的只是技术本身。
真正诱惑学生背叛师门的，还是亘古不变的两个字：利益。在人世间，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在天庭，神仙同样不能免俗。
创业后的第一年，作为一个发财分子，我要承认，理想基本变成了现实。短短一年之间，法华镇网吧业的老大摇身一变，成了阴间城隍业的老大。光是庞大的鬼差军团，就抵得上几十家城隍，要是比实际进账，当初的“一个顶一百个”，看来都太低调了。现在不要说一般城隍庙，就算是一百座千年古寺，也就勉强跟我们打个平手。老大自豪地说：“传统神仙花了几百年才走过的路，我们一年就走完了。”
大小神仙都成了客户，老大交游遍地府，足迹满阴曹。很遗憾，阴间没有《时代》杂志，不然今年的年度人物非他莫属。
那阵子，法华镇城隍庙车水马龙，不光是上香的男男女女，取经的同行也络绎不绝。有些交情好的，比如上海城隍老陈，老大也放他进来，亲眼观摩许愿机。哪想到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老陈就提议说，这玩意儿太好了，给我也装一套吧，多少钱，你开个价，绝不还价。
开玩笑！这可是我们的摇钱树，好不容易种出来的，这种宝贝能卖吗？同行本来就是冤家，给你饱饱眼福就不错了，还做梦分一杯？老大一口回绝，不卖，你要摇钱树，自个儿种去吧。
老大颇有点儿梁山色彩，大碗吃酒肉，大秤分金银，打下了江山，人人都有份。像我这种一穷二酸的IT男，入了他的伙，就好比是农奴入了党，翻身得解放。汉雄干了五年，连个首付都没凑全，跟着老大才一年，我就买了一套新房子，全额现金，不带一分钱贷款。——我们在阳间也发了财，有不少香客，主要是暴发式的土财主，许愿之后没空念经，宁可拿钞票结算。虽然只有小小的两室一厅，偏在遥远的法华镇，但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有产阶级了。
许愿机是老大摇不尽的摇钱树，他也还给我一个聚不完的聚宝盆。暴富速度比预想的还要快，而这仅仅才是开始，事业还在蒸蒸日上。在IT行业，真正的富豪制造机，是诞生在股票上市那一天。一旦成功套现，那就是香车美女围绕，飞机游艇往来，今天在法国喝葡萄酒，明天到地中海晒太阳，各种想都没想过的奢华，到时候都不在话下。
谁知道，老大给出另一种套现方案。他说，手头功德也不少了，也不能光赚不花，也要来点实惠的了。再干一阵，他准备去买个地仙果位，先弄个功名到手，尝尝滋味再说。至于我呢，我还是个凡夫俗子，假如还是要钱，可以继续给钱；假如要功德呢，现在开始就帮我预存功德，回头也买个人仙玩玩。到我死了，就不用做鬼，直接升仙。
这个承诺如同当头棒喝，消解了尘世间的七情六欲。我立地顿悟，钱财如粪土，名利皆浮云。想都没想，我就选择了拿功德，当神仙。没错，发财是我的梦想，可是人不能局限于梦想，而是要超越梦想。如今我深居简出，不讲究吃穿，不追求玩乐，一心扑在许愿机上，指望着创业成功，白日升天。现在谁再叫我发财分子，我就要大喝一声：“放屁！你他妈才发财分子！老子都快成仙了，还在乎那几个臭钱？”
不过，也不是什么欲望都消解了，我得承认，还有一个欲望仍然潜伏在心底，如野火在地下运行。每次上街，当我看见奔驰宝马，就好像看见自行车；什么别墅豪宅，跟鸡窝也没有两样。只是看到美女还是美女，看到辣妹还是辣妹，胸还是胸，腿还是腿，每一寸妖娆的肌肤，每一份青春的活力，都还能激起心头波澜。
唉，既然说到这儿，干脆承认了吧：虽然都快奔三了，我还是个童子鸡。作为一个小财主，我只是看破了财，还没有看破色。碰都没碰过的东西，叫我怎么看破呢？我常常觉得惭愧，都快成仙的人了，居然还控制不住荷尔蒙。看到美女，视线总要缠绕几圈；看到辣妹，忍不住揣测她床上的风情；至于色情网站，那更是寂寞的良药，深夜的伙伴了。阿弥陀佛，六根不净，成何体统。
房子买好之后，爸妈也来住过一阵。他们对现状很满意，虽然不懂我在折腾什么，但从家底判断，儿子也算混出头了。唯一欠缺之处，老人家天天挂在嘴上的，就是找个女朋友。——好吧，看来我是该找个女朋友了。
小山也是今非昔比。第一次见面，只是个飘忽不定的影子，一文不名的穷鬼，如今，不需要老大赞助，他自己就可以幻化人形降落人间，如同生前一样，跟我整日整夜地干活。不用说，这小子也是攒足功德，成功转型，一跃而升为阴间高管了。
他倒是发达了，有时候聊天，我偶尔会提到，他母亲还在生病，他妹妹还在上学，他老婆还在还贷款。我说将来你也跑不掉，至少弄个人仙当一当，要那么多功德干什么？不如帮帮家里人吧，去跟老大说一声，少拿点功德，多拿点钱嘛。
小山奇怪地看着我，那直勾勾的眼神，该死，我又碰到那坚定不移的眼神，好像看着一个出错的程序。我避开他眼睛，补了一句：“假如你不想出面，不愿意打扰他们，哪怕把钱给我啊，我帮你做好人也行啊。”
收到的回答干脆利落：“人是人，鬼是鬼，各过各的日子，各走各的路。人死如灯灭，我跟他们没关系了，你也少操这份心。一条命都赔掉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没有死过，不了解死者对生者的怨尤，但我了解他的性格，偏执狂的思路不容挑战。我只好三缄其口，发自己的财，让别人去苦吧。
当然，发得最大的，还是大股东鲁班爷爷，他盖了一座新洞府：三生宫。落成那天，不光是老大和小山，还把我跟十三叔也叫过去，搞了个活动庆祝一番。三生宫巍峨华丽，气势雄伟，视觉效果极度震撼。显然，要造这样一座宫殿，既要有超人的智慧，还要有惊人的财富，缺了哪一样，都是瘸子走路，别想盖得起来。
二上天庭的经过，比第一次还要曲折，大大超出了旅游的预期。这些故事后面再说，还有一位重要人物，必须先为他交代几句。在我们团队里，只有一位十三叔两袖清风，滴水未沾。他不是鬼，不需要功德，而作为人，他又不缺金钱。唯一要找的阿清姑娘，老大去查了鬼籍，二十年前，确实来过一个何清，她也确实选择了做鬼，但除此以外，就查不到任何记载。
官府的档案查不到，老大又找了外面的三教九流，卖把势的，拉皮条的，跑码头的，混江湖的，“没有，孤魂野鬼的各路去处，我都问过了，都没听说过这个何清，”他停了一下，看看十三叔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恐怕她是失踪了。”
这是委婉的说法。在阴间，我们都明白，失踪的含义只有一种：化为尘土，形神俱灭。
十三叔入伙以来，老大常常怀有一种抱歉的心理，人家帮了那么大的忙，却没什么好回报的，很是过意不去。有事没事，他就会送去一份重礼，好像失踪是他的责任，是他没照顾好何清一样。对此，十三叔也不置可否，就连分配给他的人仙名额，他也只是淡淡地收下，随口道一个谢字，然后就没别的话了。经常，他也会到法华镇来，还跟以前一样，出谋划策，不遗余力。但大部分时间，他还是缩在外滩豪宅里，继续他的宅男生涯。
或许，他还没有死心，还在接受神秘的心灵感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