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出面洽谈的是老大，幕后的实际指挥是十三叔，为了这次融资，他做了精心的策划。我们烧过来全套装备，有电脑，有音箱，有打印机，有投影仪，还有一台拿帆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秘密武器。老大和泰山在那边拱手唱喏，我和小山就请小师弟们帮忙，把电脑全部打开，投影仪和打印机都接起来，趁着那边寒暄客套的工夫，搭出了一个声色变幻的世界。
这是十三叔的第一招，叫做引蛇出洞。他说，从古代的能工巧匠，到今天的工程师，其本质特点，就是好奇心压倒一切，求知欲特别旺盛，看到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不搞清它的原理决不罢休，咱们第一步，就是要把兴趣激发出来。
这是仙界第一次电脑展览会。果然，看到自己能发光、自己能唱歌的小盒子，小师弟们见猎心喜，忍不住在电脑上动手动脚，围着我们问东问西。这是我和小山的拿手好戏，给电脑白痴讲课，不知讲过多少次了，这次还特地准备了辅助教材，下载了很多幻灯片、小视频，一边放电影，一边还当场拆了一台电脑，键盘、鼠标、显卡、光驱，摆了整整一桌子，实物对照，现场教学。讲到后面，就连泰山也坐不住了，跑到我们这堆里头，听十三叔说易经，画八卦，大讲周文王发明二进制的过程。
老大竖起大拇指，悄悄跟我说：“你叔叔厉害！我们搞技术的，就要找懂技术的，找什么赵公元帅，那懂个屁，就靠人的贪财之心骗功德，哪有什么技术含量？我真是瞎了眼，糟蹋了多少钱。”
我点头称是：“这神仙又有钱，又喜欢电脑，看来能成。”
泰山乐呵呵地钻出来，搂住老大肩膀说：“哈哈，老范！这个玩意儿有意思，多少钱，卖几台吧。”
你看，技术控就是这样，一看见新产品就会沉迷其中。余总指挥立即接口说：“哪里话，不要钱！宝刀赠壮士，红粉赠佳人，下界的精巧奇工，也只有鲁班爷爷才配得上。不要钱，你们要多少，拿多少，不够下次再送几台。”
有道是无功不受禄，大凡送厚礼的，都是别有居心的。泰山顿时恢复了警觉，他松开老大，收起笑容说：“范城隍，听说你要做什么生意，最近在忙着借钱哪？”
“是的，”十三叔拍拍手边的电脑，“我们要拿电脑做软件，开一种新的城隍庙。等我们开出来，老范就是一个顶一百个，我们这一家城隍，能顶一百座庙。数不清的许愿，赚不完的功德，比赵公元帅还红火。今天登门拜访，就是特意来请巧圣先师入伙的。”
“那你们找错门了，祖师爷恐怕是无意于此。我们不是赵公元帅那路的，我们靠的是徒子徒孙，不靠什么许愿还愿，你们城隍庙的生意再好，也入不了祖师爷的法眼。”
“咳，有钱就赚呗，管它哪路来的钱。实不相瞒，我们有电脑，懂软件，万事俱备，只是还缺一点本钱。府上有闲钱的话，稍许帮衬一下，生意开张起来，赚到了功德，大家按份抽头，大头是你们的，我们只拿小头。
到时候有钱就拿，也不要你出人，也不要你出力，那边徒子徒孙的功德，也还是照赚不误，两不妨碍，何乐而不为呢？”
泰山面无表情地说：“我们是手艺人，不是生意人。祖师爷说了，手艺人就吃手艺饭，买卖货利的事情，我们做不来。”
十三叔长叹道：“唉，白欢喜一场，本来是送场富贵，有财一起发的，哪知道还有这讲究？”他摇摇头说，“你们总归是不入伙喽？”
“不入。”
十三叔似乎下了一个决心，一挥手说：“行！买卖不成仁义在，不入就不入吧，我们再找别人去。但是这电脑，说好了送给府上，那就是送给府上，你可一定要收下。”
泰山有点意外，回头看看小师弟，师弟们也都眼巴巴地看着他。泰山沉着地说：“好吧，东西我们先收下，回头咱们算个账，到底值多少钱，过几天给范城隍送过去。”
十三叔苦笑一声，拍拍泰山的肩膀：“咳，自家兄弟，干吗这么认真？”他招呼一声，“走吧！电脑怎么用，小仙爷们都懂了吧？你们讲明白了吗？讲明白了就走吧。”
我答道：“讲好了，小仙爷天资聪颖，一点就通，全都学会了。”这不是拍马屁，“天资聪颖”是我的心里话，能当上鲁班徒弟的，可不是一般人物，就算放到今天，也是最顶尖的工程师，人人都是学习机，个个堪称小霸王，才半天工夫，键盘鼠标都玩得滚瓜烂熟了。
小山急急忙忙地探头说：“先别走，还有一样，还差最后一样，怎样拿电脑做木工，还没来得及讲……”
小师弟轰隆一声叮了过来，如同苍蝇发现一只有缝的蛋：“什么？做木工？这个小盒子，也就是唱唱歌跳跳舞罢，居然也会做木工？”
小山打开一个木工软件：“你们看，做木工一点儿也不难。我们先画一个模型，这里竖四根柱子，横着再放一张板，做个角料，加个榫头，这里雕一朵花，这里刻一道纹……”鼠标轻闪，木料飞舞，这张图已经练了好几天，解说词都倒背如流了。一会儿工夫，一张漂亮精致的椅子就打印出来了。
这是一张完整的图纸，正视图、侧视图、俯视图，三图俱全，每块木头都加注了材料尺寸，每个接头都标出了加工方法。徒弟们传阅图纸，口中啧啧称是，有的拿起鼠标亲自试验，一片赞叹之声。
泰山不动声色地说：“画图算什么，纸上谈兵。刨锯凿劈，这才是真功夫，货真价实的一张椅子打出来，这才是真本事。”
哼哼，死到临头，还敢嘴硬，不要怪我出招凶残，这可全是你逼的！
我方被迫掀开帆布，亮出了秘密武器：一张日本进口的木工机床！
这就轮到我大显身手了，小山在勤学木工图的那几天，我也在苦练开机床。鲁班府上有的是木料，我调整夹具，冲洗刀头，一边请小山把图纸输入机床，一边请小师弟帮忙装填木料。我拉动手柄，拨拉按钮，机床根据图纸数据，自动进刀退刀车铣刨磨，三下五除二，一张实打实的椅子就站出来了。——你看，继材料学家之后，我又成了一个熟练的机床工。
这一回，总算是把匠人们震到无语了，神仙洞府里鸦雀无声。但是显然，在呆若木鸡的神情下面，每一个脑海都在翻腾：“不可能！不可能！
只有人才会做东西，东西怎么也会做东西？”
十三叔慢条斯理地说：“这叫数控机床，下界做木工，早就改用机器了，谁还吭哧吭哧，刨锯凿劈呀？”
徒弟们的表情变了，震惊、羡慕渐渐地消退，沮丧、痛心，然后是愤怒、仇恨涌了出来，忽然爆发出一声怒吼：“砸了它！”小仙爷们操起家伙冲了上去，砸屏幕，捣按钮，拔线缆，拆刀头，乒乒乓乓，火星四溅，似乎是把机床当成了一个妖怪，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
这一幕倒是超出了剧本，我一下慌了手脚。这帮人气势汹汹，我要是挺身而出吧，只怕是引火烧身，机器保护不了，自己反挨一顿揍。要不拦着呢，这进口设备还挺贵的，花了老大不少钱，不是几台电脑可比的。
把这么个庞然大物烧过来，更是历经千辛万苦，费尽了我们的心思。
好在余导演天纵英明，算无遗策，就在这时，上面传来一声招呼：“停手吧，不要砸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大蛇终于出洞了。一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神仙，慢慢从上面走下来，徒弟们口称“祖师爷”，呼啦啦地跪下一大片。
巧圣先师六七十岁的样子，看上去慈眉善目，精神矍铄。他绕着数控机床走了一圈，又拿起那把椅子看了看，摸一摸刀纹，用力抻一抻，再把椅子放下来，自己坐上去试了试，点点头，又站起身来，更加仔细地观察机床。好半晌，他说：“难怪这几年，供奉越来越少了，原来都没人做手艺了，有了这东西，还要什么手艺？坐在那儿动动指头就行了。”他拍拍机床，叹了一口气，“这么个粗笨家伙，竟然也能跟我抢饭碗？”
十三叔准确地抓住了天庭的脉搏，这是一个转型的时代。在回去的路上，十三叔说，选中鲁班，不仅仅是看中他有钱，懂技术，更重要的是，他的行业正在衰落，传统的手工手艺，全都被机器扫荡一空。没了下界的木匠石匠，他的架子虽然没倒，囊子也快上来了。穷则思变，不光我们这种穷鬼要找财神，他这种没落的贵族，也要寻找新的生财之道。
老大又是一竖大拇指：“狠！老余，你这招打蛇打七寸哪！手艺人要吃手艺饭，咱们就干脆告诉他，你手艺饭也吃不成了，要么吃喝等死，要么就出来干吧。”
小山也说：“是啊，要是那种吃人心饭的，找什么赵公元帅、送子娘娘，一辈子也搞不到钱。”
十三叔淡淡地说：“也不一定。要是技术进步了，能控制生儿育女了，你看送子娘娘急不急。要是观念进步了，都没有暴富之心了，你看赵公元帅急不急。”
我们家的这位奇才，一看就是诸葛亮，再看是徐茂公，再再看就是刘伯温、姜子牙。他摇扇子，出主意，运筹帷幄，神机妙算，地上的事情全知道，天上的事情知道一半。我认为十三叔之所以降临人世，就是为了阐述军师这个职业。
老大这个人呢，有理想，有魄力，他的气质是刘玄德，领袖群伦，乱世枭雄。至于我跟小山，负责搞定具体事务，算是冲在前面打仗的，扮演关二哥、张三哥，勉强也可以充数。但是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行，一支队伍没有大脑也是不行的，你看刘、关、张何等英雄，也是动不动就被打得作鸟兽散，落草的落草，投降的投降，就连刘备老婆，都给人家抢走好几遍。十三叔的加盟，为我们迎来了诸葛亮，雄鸡一唱天下白，我们的团队终于成型了。
关于鲁班出面后的情节，那就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招待我们入座，亲自听讲许愿机的项目。不用说，这又成了十三叔的舞台，他量身定做的融资计划，总共包括三个部分：引蛇出洞，打蛇打七寸，打蛇随棍上。
毕竟，我们是来谈生意，不是来踹场子的，你打了个嘴巴，还得再扔根骨头，人家才能乖乖跟你走。说动老神仙变法图存之后，我们又主动抛出了橄榄枝，除了按股分红以外，十三叔还提出，要帮助祖师爷拓展业务范围，跨出手艺人的传统领地，一统天下，成为所有工程师的祖师爷。
理论家指出，技术总会过时，但技术本身永远不会过时。古老的手工作坊，会被机器工厂取代，今天的所谓尖端科技，明天也会变成过气的古董，碰都没人碰。这没什么大不了，我们只要抓住一点——再怎么长江后浪推前浪，长江里面总有浪，再怎么技术进步，技术也总得有人做，变来变去，不过是老式的工具变成了机器，从前的匠人改称为工程师而已。
“所以，祖师爷不用担心，财源不会枯竭，徒弟不会绝种，世上匠人还有的是。他们鼻子上架着眼镜，手里拎着笔记本，出入于公司研究所，端坐于屏幕仪器前。虽然一头乱发，一身土气，行为木纳，目光呆滞，看上去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是毋庸置疑，他们都是我们的人，这是一片广阔的市场，这是一群潜在的客户，一旦开发，他们都会变成您的徒子徒孙。”
这家伙有的是空头理论，什么形势一片大好，什么携手共创双赢，各种版本的花言巧语，一套接着一套，信手拈来。我没费心听他忽悠，反正任务都完成了，坐在下面，乐得轻松。这还是第一次身临仙境，第一次看见神仙，我得抓住机会，大饱眼福。
鲁班的洞府并不豪华，然而空间非常开阔，一个大拱弯顶穹庐笼罩，看不到一根柱子，也没有一根横梁，我想，这多半是他自己的创造。墙上挂着各种小工具，角落里也摆了很多模型，看不懂是些什么东西。显然，虽然修成正果，当了神仙，鲁班和徒弟们也没有放弃爱好。说不定，这些木头有的会飞，有的会跳，有的会端茶送水，还有的会陪你聊天，在没有计算机的年代，那是多巧的人，多巧的手啊。不过，我马上又不无得意地想，木头总归是木头，没有哪个木头能造出木头本身，你们毕竟还是没有计算机。
再看那位白发苍苍的老神仙，他专注地听着演讲，忽悠分子舌绽莲花，牛逼烘烘，在下界随便哪个投资会上都能听到一万遍的陈词滥调，祖师爷却听得津津有味。我在心里感慨，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工匠，一个伟大的发明家，他是我们中国人的爱迪生。可是，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大刀长矛终究敌不过飞机大炮，算盘毛笔注定要让位于机械电脑。不管你有什么样的光荣，也不管你对过去有多依恋，时代变了，你就得跟着变。小仙爷们坐在后面，俯首帖耳，垂手恭听，一派安静祥和的样子，但我完全理解，这些温顺的工程师怎么会变成暴徒。木工是他们的生命，这不仅仅是手艺，也是图腾，是骄傲，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假使我一觉醒来，世上忽然没了IT行业（就像小山遇到的那样），我也会一样的绝望，一样的暴怒，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勇气割舍过去，从头再来。
这么看来，我又欣慰地想，祖师爷毕竟是祖师爷，他一眼就看清了形势，面对现实，咸与维新。这帮家伙比我们聪明一百倍，要真的放下架子，华丽转身，今天是我们带他们去创业，明天还不知道谁带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