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兔死狗烹
直到现在,魏杰才明白林新天元旦时缅甸一行的目的。
魏杰曾对林新天几次提起大理那个天鹅岛,那个大湖,那个隐秘的世外桃源,林新天也一直说要去看看。最后那天魏杰见他那痛哭的样子实在难受,于是又提了一次。
林新天终于决定去了。但是他让魏杰先过去安排,他要先去一趟缅甸,然后再与魏杰汇合。他当时为什么去缅甸,魏杰也不知道,只能猜测是不是缅甸有什么可以挽救钱隆的人和良方。反正也联系不上岑惊,一放假他就去了大理做准备,可是林新天终究没来。
林新天没来的原因是他还要赶到香港去签个字。
原来他那一趟已经为自己在钱隆出事后的种种可能做了安排。
魏杰心急如焚地等,除了钱隆几个重要的会回去一趟,其他时间都待在大丽,连酒店都很少出。可直到3月底都没等到岑惊的一点消息,反而等来了父亲被双规的噩耗。
魏杰赶回家,父亲已被带走,空荡荡的屋里只剩下眼神空洞的母亲。
六神无主的母亲一见他就大哭起来。可是她也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魏杰只能不停地安慰她。儿子回来,她心安了许多,终于沉沉地睡去了。
魏杰开始打电话。可一圈号码拨过去,最后只有黄凰的接听了。
黄凰是个画家,是个闲人,他知道的东西也多不到哪儿去。以前魏杰托他打听的事都无关紧要,自然有人愿意提供,可涉及这次的事,省委书记下了封口令,谁敢轻言?
黄鸣均也对家人下了禁令,不许他们打探和传播任何相关的消息。
不过黄凰还是答应了他争取能让他与自己父亲见一面。
别说北京的所有信息渠道都对他关闭,就连天南的所有亲戚都避他如鬼魅。他倒也不介意,自己平时与他们就相交不深。只是父亲在位时对他们可不薄,如此这般,虽在意料之中,却也令人倍感凄凉。这时候他才真正地感受到岑惊此前所受的冷遇,或更胜之。
一边陪着母亲,一边忧心忡忡地等着黄凰的消息,魏杰度日如年。
一周过去,黄凰这边还是没有确信,但一个故友却出现了——
周漪给他来了个短信,约他见面。
的确是故友。不知为何,魏杰接到短信时竟然想流泪。
他一刻不耽误地赶到酒店,周漪一脸温柔地给他开了门。看他一脸焦虑热切的样子,周漪笑道:“先去泡一会儿吧,这样一幅萎靡的样儿,我一点说话的兴趣都没有。”
魏杰虽然心急,但也急不在这一时,只是觉得在她房间里洗澡有点怪怪的。
周漪看他踌躇的样子,斜睨叹道:“都说男人的品位是由身边女人决定的,这话想来不错。原本大大方方的人,不知道跟谁学的这般扭捏,好像什么宝贝我没看过似的。”
魏杰被激得只好脱了外套进了浴室。
周漪笑道:“这就对了呀,反正又不是我着急。”
累日累月的疲惫在温热的水中渐渐稀释,在氤氲的空气和淡淡的芳香中,魏杰缓缓地闭上了眼。梦里,他和岑惊漫步在明湖边,躺在湖边温暖的沙滩上,有时候还拥抱着潜入湖底——只可惜好梦总是太短,他醒来时面对的只是周漪戏谑的眼神。
“这种时候还能做美梦,你够淡定的啊。”
“人生不就是一场梦?”
“说得也对,就像我的很多梦都是让你给煽动起来的。”
“你是感激我呢还是怨恨我呢?”魏杰笑问。
“你说呢?”周漪划着包裹着魏杰裸体的水,不答反问。
“有梦证明我们还有理想。而理想又总是和激情连在一起的。”
“是啊。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在台上这样——”
周漪比了个姿势,魏杰笑了。那是在模仿列宁演讲时的姿势。
那时魏杰在五道口学院3年了,那年的元旦晚会,他们排了个话剧:《列宁在十月》。魏杰在剧中扮演列宁,站在车间对人山人海的工人慷慨激昂地演讲。
“再给我表演一段吧?”周漪请求。
魏杰摇摇头,他实在提不起兴致:“你见过赤身裸体演讲的列宁吗?”
周漪笑了,自己细声细气地喊了几声:“工人们,士兵们!摆在我们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胜利,一条是死亡!死亡不属于工人阶级!乌拉——”
虽然一点斩钉截铁、排山倒海的气势都没有,但魏杰还是笑了。
穿好衣服,二人这才开始进入正题。
“说吧,给我带了什么消息?”魏杰问。
“没什么消息。”
“没什么消息?”魏杰瞪大眼。
“怎么,没消息我就不能来看看你了?”周漪笑。
魏杰无语。
“你刚才还说人生如梦呢?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处理过多少突发事件了,以前那处不变的涵养哪去了?”
“以前的事儿都是公事,不过是钱的事。”魏杰回答。
现在是自己父亲遇到了大麻烦,此后还有多少炸弹接踵而至谁知道。自己的金融理想和来之不易的爱情看着就要在顷刻间电闪雷鸣,就差灰飞烟灭了,他还怎么处变不惊?
“咱们做投行呢,演的是一台戏,官场未必不是一场戏。”
“做戏也得在场上啊,都下场了还说什么戏不戏的。”
“这正是我要说的。别的戏嘛,下了场的确就没法唱了,唯独这官场不同,场上场下都一样唱。”
“噢?请详解!”魏杰坐正了身体。
“听说过一个故事吗?一个大学生快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去监狱里对老爸哭诉。老爸说,儿子你别哭,等老爸给他们打个电话安排一下。儿子说,你都这样了谁还理你呀。老爸笑道:傻儿子,我现在虽然不能提拔他们了,对上头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但拉几个下来还是可以的。”
“你的意思是?”
“知道这次刘书记为什么会败吗?”
“受牵连了呗。”
“这官场谁没个牵连?重要的是规则。他父亲以前也算一军界政客,可惜死得早,他虽然才华横溢,但自小在草莽间生长,机智勇猛有余,但于政治的熏陶略输了一筹。”
“明白了,只要我爸不乱咬,他就还是安全的是吧?”
“我可什么都没说。”周漪笑道。
“那我也得谢谢你。不过这道理我明白,我爸可未必明白。”
魏杰知道,对于自己父亲一贯的行事,说好听是识时务,难听点就是有奶就是娘。
外界传言,魏东升当年就是因为倒向了省长那一派才转了正厅,再后来省长与新任书记的斗争中他又“弃暗投明”,才又爬上了副省长的位置。虽然有很多人羡慕和恭维他的官运亨通,但也有很多人暗地里唾弃他。
升副省那次魏杰不太清楚,因为当时他在国外读书,但对于副厅转正厅那一次,据说义父岑仲原是一直站在老书记那一侧的。虽然老书记以清正著名,在官场上表现得不明显,但魏杰记得他好几次私下里夸赞过老书记的人品和官声。
他倒向老省长,也就意味着背叛了自己多年的兄弟和盟友。
难不成……对了,范腾曾经说过父亲暗地里已经与他们结盟,再次倒戈了。
虽然以前是为了谋位,这次是为了谋命,但魏杰还是为他脸红。这或许也是魏杰一直没舍得离开钱隆,离开林新天的深层原因。潜意识里,他害怕别人说他与父亲是一类人。可实际上,他还是变成了父亲的同类,哪怕有种种的无奈。
周漪不清楚魏杰在这转瞬之间心里的翻江倒海,但说出的话却正中魏杰的心坎:“是啊,谁能保证每次都倒向正确的方向?魏叔要不是这么折腾,也许还不会这样糟。”
“刘书记不是落了下风吗?”
“不到最后说什么上下,不过被你爸这么一闹,的确是被动了。”
“既然如此,我爸也不算押错。”
“是,就算他再大的罪,有这一功,尚可活命。”
魏杰叹道:“那我就放心了。”
“问题就在于魏叔他不相信任何人。”周漪笑道,“过去他不相信你义父,后来不相信黄省长,如今不相信刘书记,倒戈了又不相信戴志成,哈哈,够纠结!”
魏杰大惊:“你的意思是?”
“知道惊惊是谁主使做的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魏杰起身想走,不,是想逃。
周漪不理他,继续说道:“他一开始倒戈,想着灭了林新天完事,谁知道如今的林新天早不是当年的林新天了,不仅自己偷偷养着武装,背后还有刘书记撑腰。”
魏杰还是停下问了一句:“我爸能这么傻,林新天手里有的把柄刘书记手里会没有?他单灭了林新天有什么用?那不过是颗棋子而已。”
“问题在于这颗棋子不愿坐以待毙,他用手里捏着的把柄威胁了所有能为他所用的人,包括刘书记和你父亲。”
“所以刘书记让我爸去把他灭了?”
“这话我可没说。但结果却是他不仅没把林新天灭了,还被林新天那老狐狸策反了。老狐狸跟他说,你杀了我也没用,刘书记手里还有。不仅刘书记手里有,好几个地方都有,我死你也逃不过去,为什么不把那丫头做了呢?她一死,什么钥匙什么密码不都扯淡嘛。”
“你怎么知道?”
“老狐狸上周也被抓到了,坦白得可利索了据说。”
“啊——”
“他能不利索吗,各种录音和证据都那么齐全。”周漪瞥了他一眼。
“有没有说岑惊的消息?”
“这个时候还惦记着那丫头哪,哈哈——”
“爱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哟,还挺有脾气,那我就告诉你吧。说来这事也真是有趣得很,你给我接杯水来,我润润嗓子慢慢和你说。”
魏杰懒得计较,转身给她拿了杯水。
“我也是听说的啊——大概呢是这样,你爸觉得老狐狸说得也有道理,与其对抗这一帮老狐狸,不如牺牲个丫头。不然就算戴志成胜了,刘书记这边要整死他也容易,再说戴志成未必就遵守承诺保他。反正与戴志成的交易也在暗地里,反悔了也没什么要紧。”
“岑惊到底是我爸绑的还是林新天绑的?”
“你爸哪是要绑她,是想要她的命。绑她的倒的确是林新天。”
“他不是让我爸去做吗,怎么他又去绑?”
“那丫头命大不好做啊。她自己身手好你是知道的,动静大了又怕打草惊蛇,谁知道对方都在她周围布了什么阵。想在路上动手脚吧,她又一直和同伴在一起。”
魏杰点头,这自然是指的朱敏和野草了。唉,生生被连累了,所幸还活着。
“你知道她这俩同伴是什么人吗?”
“知道。”
出事的车在米拉山口找到了,与她一道出行的朱敏和野草吉雅被村民救起,侥幸从死神那里捡回了小命。可是岑惊却不见了。据朱敏和野草说,他们的车是在快到工布江达县的时候与另外一车撞上了。他们醒来时就已经在医院里,也不知道岑惊的下落。
“未必全知。”周漪笑道,“野草原名周翔,就是《国际财经》曝光过我身份,后来又与岑惊合伙整过你和钱隆的那个记者。”
“晕,我一直以为周翔是个男的。原来她们早就认识了?”
“还不止呢,这周翔其实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没听你说过啊?”魏杰是真晕了。
“我这妹妹从小与我不和,后来被她外婆接到西藏抚养长大,总觉得我欠她的,后来毕业了去做个什么狗屁记者,处处与我作对。至于朱敏,他其实是老狐狸以前的部下朱锦坤的儿子。朱锦坤的父亲以前和岑惊的母亲,也就是赵释兵的父亲是老战友。”
怪不得赵释兵最后没死,肯定是某个环节,某个瞬间,朱锦坤没忍心下手。
“他不是失踪了吗?”魏杰问。
“除了死,哪有真正的失踪。他当时正好就在工布江达县一个乡里猫着呢,朱敏之前打电话说带个朋友过去散散心,他正准备烤全羊呢,结果等来了一场车祸。”
“岑惊是他救的?还是他送到林新天手里的?”
“救是他救的,据说为了保护岑惊还受了很重的伤。”
“怎么受的伤?”
“据说半夜有人来抢,不知是你爸的人还是林新天的人。”
“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岑惊她现在究竟在哪儿?”魏杰突然烦躁道。
“不说,你又能怎样?”周漪一撅嘴,像极了岑惊。
魏杰腾地站起来,返身将她压在床上,卡住了她的脖子。
周漪没想到他会动粗,被掐得差点真的窒息,忙举手示意投降。
魏杰松了劲,却没撒手,还卡着她。周漪猛咳了一阵,抱怨道:“你现在真是猪脑子!既然林新天和你爸都抓了,她自然没事了。”
“没事怎么会不和我联系?”
“这你得去问你爸啊。”
魏杰手又紧了紧。
周漪赶紧摆手,骂道:“我说还不行吗?就知道欺负女人。”
“那是,反正我现在是光脚不怕穿鞋的。”魏杰自嘲。
“其实你也不必这么悲观。据我所知,你在钱隆的案底林新天自己都给你抹了。你爸虽然出了那么大事,但只要听话,命是能保住的。过几年想办法保外就医就是了,你也知道他们关押的条件,可比一般的宾馆还好呢,也受不了什么罪。”
“我爸的命怎么就能保住了?别说戴志成,就连刘书记不也得恨死他了?”
“恨是恨,可没办法啊,谁要你老爸英明呢。不愧是老公安,脑子够灵光的,早就把刘书记他们的相关犯罪证据都备份藏到各处了,连美、加外领馆都有。”
“只怕也有你父亲的吧?”
“何止——所以我才给你讲了那个故事。”
“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听你们的呢?换了我,我也要争取减刑啊。”
“外领馆拿那些东西不过是作为谈条件的筹码,只要给足了利益,还怕他们不妥协吗?你爸又不是什么民主派大英雄,他们犯得着为他与政府死磕吗。”
“废话那么多,有本事就去取他的命啊,唧歪什么。”
“不到万不得已,谁会走那一步。只要他不乱咬,自会有人背后替他张罗。”
“别天真了,他一个人能顶得了所有的罪?”
“这不还有林新天,还有一些别的人嘛。就算不顶,只要他不主动揭发也没事。就怕他存了和你一样的将功补过的心,到最后闹得鱼死网破。”
“只怕鱼未必死,网倒是破了。”
“他是不怕死,但他肯定怕你死?”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呵呵,政治不就是赤裸裸的吗,而且还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这个魏杰倒是同意。
小学二年级有次午饭后岑惊问父亲:“什么是政治?”
岑仲原还没回答,赵释兵就喝了一声:“小孩子别问这个。”
岑仲原用手势制止了她,然后伸出一只手问岑惊:“这样好吗?”
岑惊看了看,不知道啥意思,就说好啊。
然后岑仲原又把手心翻过来问她:“这样好吗?”
岑惊说也很好呀。
岑仲原笑道:“政治就是正过来和反过来都能治,说你对你就对,不对也对,以后别谈政治,我只要你和妈妈,还有哥哥都快快乐乐的。”
“我不想听你分析这些政治力量国家大事了,岑惊究竟在哪里?”
“能在哪里,当然在北京戴府里。不过我劝你不要自讨没趣了。就算她以前愿意和你表演罗密欧与朱丽叶,现在也不可能接受一个朝自己开枪的公公了。”
“怎么可能?”魏杰再一次傻了。
“不过,她也许能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出来指证你爸。”周漪说。
二 罪孽与救赎
岑惊想起狄更斯说过: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一个信仰的时代,也是一个欺骗的时代;这是一个光明的时代,又是一个黑暗的时代——
《双城记》里面的经典句式,周翔写文章最喜欢引用。
而岑惊现在只想哭。
那是一个多晴朗的天啊!她站在海拔5100米的米拉山口,俯视初雪后的山谷。白云就在头顶不远处徘徊,仿佛离天很近,让人情不自禁伸开双臂,想去拥抱蓝天。
野草的手机落在之前拍照的地方了,他们回头去找。刚打了电话,说找到了已经往回赶。岑惊觉得风景甚美,又想着给他两个小小的一段亲热时光,就说在这儿等。
远远的,朱敏和野草驾驶的那辆沙漠王子爬上了坡,越来越近了。
突然,山口的另一面不知何时上来一辆体量还大一些的越野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上坡途中的沙漠王子冲去。撞飞,翻下山,一切的一切,都只在须臾间。
当她从惊吓中反应过来,第一反应是骂了一句:靠!完了!
然后就以最快的速度冲下山去。
车卡在半山腰,满车都是刺鼻的烧煳了的胶皮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