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承认没关系，可你看看你这发型、这身衣服、这手势、这笑容是不是都很像我呢？当然，你吵架时一哭二闹三跳楼那个倒是不像我，我从来不干那傻事——别急着骂人，这可不是魏杰跟我说的，他是个厚道的男人。他如果这么说你，我都会鄙视他的。”
“周漪怎么会跟你说这些？”
“因为她也看不起你，就连你的好朋友也看不起你。”
“我才不在乎呢。”万欣欣摇摇头，仿佛是对自己说。
岑惊突然有点不忍心了：“欣欣，我们也算冤家路窄，这事吧，无论如何是我欠了你一个情。既然是冤家，上辈子肯定有点什么因缘，所以我这里有几句真心话你听不听？”
万欣欣不答，但也没阻止，于是岑惊说了这样一番话。
“很久以前我看过一本书，名字叫做《女人，你的名字叫弱者》。这句话之所以让我印象深刻，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它形象地说明了这个世界的一个道理：我们每个人都是需要命名的。有些人前赴后继地寻找快乐，有些人舍生忘死地体验痛苦。”
说到这里，岑惊看了万欣欣一眼又继续：“看上去似乎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以苦为乐的人呢？但事实上，我们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特质。如果我们的关键词是痛苦，我们的定义是痛苦，那我们的人生会反复出现这样的词汇。有人称之为：虐。这个词透露着一种恶意的贬低，似乎当一个人有这样的特质以后，似乎就成了某种病态的象征：自虐。”
“你的意思是我在自虐？”万欣欣终于有反应了。
“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是精明人，不会真正会做低于自己智商的事情，就像你后来用洪福给钱隆做的局，就不是个草包美人能想出来的。草包美人，要我告诉你是谁起的名吗？”
万欣欣没有理她，但眼神里显然明白了她的所指。
“之所以看上去似乎是在自虐，往往是因为我们太过忠于我们对自己的定义。因为一旦有了定义，我们就会不断去强化。比如我是个理想主义者，再比如我是个受害者之类。”
“定义是谁做出来的？怎么做出来的？”万欣欣问。
“往往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比如父母。欣欣，你是不是小时候受过伤害？”
万欣欣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那我们有没有可能更改这个定义？”
岑惊点头。见万欣欣张口要问，提前截断了她：“欣欣，你先自己消化一下好不好？我今天也很难受，我也需要一些时间消化自己的情绪。”
所以岑惊觉得自己的那个视频不像是万欣欣做的。因为在她离开的时候，万欣欣眼里也有不忍。这毕竟还是个心地单纯、敢爱敢恨的女人。
万欣欣离开后，岑惊也在思考自己提出的问题。其实在万欣欣的问题之前，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回答，那就是：当我们的父母定义了我们，我们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定义？
在古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连身体都被父母定义了，何况我们的精神。
那么现在呢？岑惊觉得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依恋”。或者说，就是孩子叛逆意识太薄弱，或者叛逆期遭受到的阻力太大了，导致精神上一直没能脱离父母的掌控。
对未知充满恐惧、对确定的生活充满痛苦、总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认为自己的命运是由他人掌握、拥有出色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其实这些问题，在此前的某个阶段，某些特定的场景，她也有。所以她也在情感的泥沼中磕磕绊绊地找不到方向。
以至于她在与林间风分手后，也曾长时间陷入虚幻的意淫中不能自拔。
因为如果没有了这份痛苦，她更加茫然，更加空虚，更加内疚，因为那是她不熟悉的生活。痛苦，让人觉得自己还活着，同时也是自己赎罪的一种方式。
而这些，是在读完母亲的日记之后才悟出来的。
第二天，岑惊给万欣欣发去几条短信。
“我们都曾被恐惧的想象控制住，它的魔咒告诉我们：好像离开了他，我们的一生不再有那短暂的好了。我们需要知道的是，这只是我们的臆想，如果愿意创造的话，爱还有很多路口。在生活中找到更多可以温暖我们的好，直到可以有一个缓冲的空间让我们修养。”
“我们想挽回的除了那个人，其实还有小时候自己类似的被抛弃的经历。有时我们会同时救两个球，一个是现在的痛苦，一个是过去的痛苦。你可以说移花接木，也可以说李代桃僵，总之，我们在经历的一切，只是一种过去的重现。”
“当我们面对自己、尊重自己、爱惜自己的时候，对方才有空间爱我们。”
“谢谢。可你能面对自己吗，当发生了这一切？”万欣欣回复。
岑惊抿着茶，半晌才敲了回去：“我也不敢保证他能永远爱我。可我真的没那么贪心。我需要的仅仅是相互间可以取暖，至于偶尔去温暖一下别人——也不是什么多大的罪恶。谁能担保自己的心百分百只给了一个人？我是做不到。我做不到，干吗去苛求别人呢。”
“你也挺傻的。”万欣欣最后说。
万欣欣说得没错，她也不聪明，她也会难过，其实看到魏杰和周漪那样的场景，对她来说真是一种美丽、致命的残酷打击。她的确也傻傻地狠狠哭了一场。
可是哭完，她还得为范晓华忧心，一分神，倒也没那么痛了。
再想想魏杰那段时间可能承受的心里折磨也许并不比自己少，愤怒又减轻了一些。仔细再看一遍视频，愤怒再减轻一分，因为魏杰自始至终处在被动的角色。
自己被下药陷害过，魏杰又何尝不会呢，如果一个女人想要向她示威的话。
可也不像周漪的手脚，她没有这么恨自己。恨自己的只有——
难道她与周翔背后做的事这么快被发现了，这是给她的小小警告？
当然，这些都没有让岑惊纠结太久，就像她给自己的定义：现实主义。她更在乎那个最终回到她身边，不顾生命危险冲进火场救她的男人。谁没个软弱的时候呢？
吴琪说：“屁惊，你还是不足够了解男人。女人要温情，男人可不能缺少激情。这激情燃烧起来，有时候是会致命的，更何况出轨，离婚。”
“他愿意走，我不送。他要愿意回来，多晚我都等。”岑惊回答。
可是魏杰却真如吴琪所言，因为那个视频心生了芥蒂。
他潜意识里已经嫌弃她了——这比她当初看到他和周漪的视频还难受。
第一眼在滚金的会议室里见到范腾，岑惊觉得报应来了，但那时候以为的报应就是自己将要面对他时内心的愧疚与难堪，后来才知道，那样的报应只需要脸皮厚一点就过去了。
真正的报应是像现在这样，必须是从真正爱上一个人之后才真正开始的。
当你分明感受到了痛苦还不愿意离开，而且宁愿被这种痛苦折磨，也不愿意抛弃这种痛苦去忍受空虚的流离，对爱情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其实万欣欣未尝不是真爱，只不过她以一种受害者的方式在爱，在索取，在攻击。
而自己，则是以一种赎罪的方式在爱，在忍耐，去包容。
可未来呢，岑惊也没有原来那般笃定了。他的人会在，可他的心会远吗？
事实上，因为这个视频火了之后，岑惊要面对的不仅是来自魏杰的压力。
首先是媒体。采访少了，素材少了，抓着一个热点就翻来覆去地炒。先是将岑惊作为大学生道德败坏的典型进行了一番深入的剖析，后来打听到岑惊母亲的病情，又上升到家庭教育的层面进行了一番剖析，再后来又挖出岑惊母亲与魏东升的婚外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从什么角度剖析的都有。娱乐至死，这是岑惊第一次意识到什么叫人言可畏。
也是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验到母亲这么多年来承受的舆论压力。
可是她始终没有接受任何一个记者、任何一家媒体的采访。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是错了，没有必要去辩白。这是母亲留给她的训诫之一。
“你不回应，所有的脏水都不能真正泼到你的身上，可你一旦回应，哪怕是一句话有漏洞，所有的脏水都会从缝隙中渗入。甚至没有漏洞，你回应的本身也会变成话题。”
赵释兵这番话是在日记里检讨自己的时候说的。而她这一篇检讨的事情是岑惊小学时候因为“偷花生”一事遭受的严重责罚。这也是岑惊最为耿耿于怀的事情之一。
地委大院里很多人家会在花坛边晒些东西，诸如花生、瓜子、咸菜、酱巴之类。
那一年的某一天，岑惊被院里组织部长的女儿控告说偷了她家的花生。
分明是那女生主动请大家吃的，怎么就变成她偷的了？岑惊百思不得其解。
她死活不认错，偏生父亲又出差去了，她被母亲打得屁股开花，硬是在床上躺了一周。
其实挨打还不是岑惊最伤心的，因为她也知道母亲是为自己好。她受不了的是，母亲为了安抚那个女生，竟然把她做的那挺机关枪送出去了。
岑惊这时候才顿悟过来自己为何被陷害。那女生之前眼巴巴地想要那挺枪很多次了。
那枪足有一米长，那一个个组件费了她多少工夫！就连折枪用的纸，都是她赔了多少笑脸，说了多少甜言蜜语，一张一张从父亲手下抠出来的上好宣纸积攒起来的。每用一张之前，还得用墨小心地涂黑，待干了之后再小心裁剪。更别提那一根根地裹啊，插啊，粘啊！
“怪不得她，我也想要，只是没好意思夺你所爱。”魏杰笑。
重提此事的背景，是他们2001年圣诞节第一次一起去看母亲。
“那就是准备给你的生日礼物啊。”岑惊也笑。
夕阳的余晖中，岑惊笑得那么灿烂。魏杰看着她笑，突然间鼻子就酸了。
当时岑惊被打得真的很惨，看着那枪被送给那个冤枉她的人，她哭得比挨打还惨。要不是动弹不得，恐怕她连杀人的心都有了。魏杰搬来了自己的父母为她解释说情，可赵释兵居然连道歉都没有，更别说去为女儿讨回公道了。
但他真不知道那挺机关枪是为他做的。岑惊本来就喜欢这些男孩子的玩意。
被岑仲原捧在手心里的岑惊自然不是好欺负的。伤好后，她带着人证去那女生的学校告状。学校老师虽然不知道女孩是谁，但看那架势还真吓了一跳，把那女生叫来对质，了解清楚之后，也对她进行了真正的批评。谁知没过两天岑惊又被母亲说了一顿，说她不懂得宽容。
“老师让她把枪还我，她却一把火烧了，你让我怎么宽容？”
“你咋不宽容自己的女儿呢？你是我亲妈吗？”岑惊彼时这么对母亲喊。
“你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呢？”魏杰问。
“我不想你像我一样伤心。”岑惊笑，她知道他会。
“那你现在为什么告诉我们？”赵释兵问。
“妈妈，我今天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早就放下了，你也放下吧。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就算你以后再那么打我，打多少次，我都不会离开你的。”岑惊当时说完，抱着母亲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许久，赵释兵伸出苍白修长而瘦削的手摸着她的头，笑着对魏杰说：“多大的人了，还这样撒娇，你快把她领走吧，我快被她烦死了。”
魏杰笑道：“这不就是来接她的嘛。”
岑惊抬起头，泪眼婆娑地说：“妈妈，我不想回北京了，我留在这里陪你。”
想到这里，岑惊开始搜寻材料和工具。魏杰的生日又要到了。
可是终于等到生日这天，当魏杰回家看到一座用一分钱硬币堆积、制作出的闪烁着光芒的“金融城”模型时，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实在太闲就去读书吧，美国怎么样？”
对于她与魏杰的现状，乌鸦嘴吴琪也挺意外。
说归说，但他也没想到魏杰会这么在意。
“你们还真是——下周末我还得回来一趟。”
“不用，不用，你回来也没用，顺其自然吧。”岑惊赶紧阻止。
“谁是专门为你回去啊，自作多情！”吴琪大笑道，“有个活佛要来圆通寺祈福，我与他有点渊源，你有兴趣不？有兴趣的话我领你去见见，开悟开悟。”
放下电话，岑惊好不容易才忍住没落泪，因为师娘回来了。
闲话了几句，岑惊上了楼。从阳台看出去，正是她大爱的明湖。
“你要是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幽静的巷子里传来呜咽声，有对情侣在吵架。
真是应景！怎么活？岑惊自己也迷茫，又怎能回答他们。
大概从出生那刻起，注定今生只是路过。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从一个房子到另一个房子。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不知道换了多少次班车，不断地等车，上车，下车，再等车。每当独自拖着行李等待，单薄，凄凉，无助。
不停地奔走，在某一处喘息，歇过神，又继续赶路。
我大概适合或者一只冬来春走的候鸟，或者一棵守在街道绿化带的小草，甚至一面风中飘摇的旗，也许，那样的呼吸会更畅快些。
要不，就像荆棘鸟一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停在灌木丛上，让坚利的枝刺穿我的心脏。如果非要发出一声尖叫，那样的撕心裂肺是为了什么呢？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岑惊写在博客里的一段话。
那时候，她与范腾、魏杰都还没有重逢。可如今重逢了，还不是照样。
为了爱？抑或只是为了活着？
浑浑噩噩中，岑惊找出了魏杰的萨克斯，断断续续地开始吹。过了好一会儿，自己才恍然发觉是韩红那首去年流行起来的歌曲《天亮了》。
那是一个秋天
风儿那么缠绵
让我想起他们那双无助的眼
就在那美丽风景相伴的地方
我听到一声巨响
震彻山谷
就是那个秋天
再看不到爸爸的脸
他用他的双肩托起我重生的起点
黑暗中泪水沾满了双眼
不要离开
不要伤害
——
自己这会儿多像杰奎琳啊！岑惊想，看着身上还是魏杰昨天生日时穿的红裙。
去年看过的那部电影《她比烟花寂寞》，女主角杰奎琳也有一条红色的礼服。
试想，能把《Hilary and Jackie》这样平凡的名字译成《她比烟花寂寞》的，会是一个多么智慧和落寞的人！而作为导演安南塔克由纪录片向剧情长篇的转型之作，绚烂背后那样触目惊心的虚空与流离，让她一阵阵心悸。
杰奎琳身着红裙在聚光灯下狂热而又孤寂，她在荧屏前泪流满面。
从小就不喜欢童话，却独独记住了红舞鞋。那根本不是童话，童话哪有这么残酷。流光溢彩在其表，狂热偏执在其里。用死亡追逐荣耀，耗尽心身，曲终人亡。
女子的荣耀，说到底，只有爱。
论坛里很多人说杰奎琳是嫉妒姐姐，是她剥夺了姐姐的幸福与安宁。岑惊不觉得。杰奎琳只是渴求一份安全感，她要确定她是被爱着的，却无人能给她这份可靠。于是她只能转向她最信任的人，企望分得一点，用最原始、最孩子气的方式。
姐姐曾告诉杰奎琳：我除了吹长笛还会什么？你除了拉大提琴还会什么？但后来，只会长笛的姐姐有了守护神，只会拉大提琴的杰奎琳却还是那样裸露着，永远都战战兢兢，缩瑟着不知何时就被刺痛了。
她的丈夫丹尼，爱的是她的音乐，不是她本身，在她身患绝症后，在外另有了家和孩子。除了沉浸在大提琴世界里，她从未感到安全过。
那是怎样的落寞？
无法用幸与不幸去概括，也不愿意用同情这个词对待她，岑惊更多的感受，是怜爱。因为她灵魂的娇弱。能怪罪她的不道德么？还是心理扭曲？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她不会意识到自己对别人的伤害，更没意识到对自己的伤害。
那些扑面而来的荣誉与光环只是加重她的寂寞，愈是寂寞，愈是渴望着被爱。
烟花只灭不败，每次都在空中静静地散去，淡去，渐渐消失——无声无息，无人能触及。杰奎琳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姐姐终于放下罅隙，来抱着她，轻轻为她讲小时候讲过的那些故事。恍惚中，她们又是那两个快乐奔跑的小女孩，在海边深深拥抱。
可是自己呢？岑惊心想，谁能来给我一个永恒的拥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