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想起他那晚在疗养院对她说的话，岑惊都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他当晚为何出现在疗养院，岑惊没问。或者他并不只是那晚才出现在疗养院，从他与医生的熟稔就该知道。也许他是奉范晓华之命来探看母亲的，岑惊想，但心里也清楚，就算他是奉范晓华之命来探查母亲的病情和遭遇，也有一些情分是因为她。
而他们的3个月之约也只剩最后一个月了，她到现在还一筹莫展。
当初放弃魏杰没有犹疑，如今选择他也非常干脆。自己真是个反复无常的女人，岑惊在心里鄙视了一下自己。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自己当初卖了他，就说明自己并没有把他当成生命中的唯一。再者，她也分不清现在对他的心疼是爱多一些，还是愧疚多一些。
虽然她也分不清自己对魏杰的情感是爱多一些，还是恐惧多一些，可她还是选择了魏杰。也许，恐惧在程度上就是要比愧疚更有力量些。
是的，恐惧。对亲情的极度渴望带来的对孤独的恐惧。
从小她就特别想要一个齐全、温馨的家。这个家里有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舅舅姨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当然最主要的是有爸爸妈妈，闲来无事，大家就你家窜来我家跑去。每次有同学或者有朋友抱怨家里亲戚怎么怎么烦，岑惊就特别不爱听。
别人厌烦的，恰好是她想要的。
她的家太清静了！以前只有她和妈妈，后来只有她和妈妈爸爸，后来又只有她和妈妈了。如今虽然出现了个舅舅，以后或许还会出现别的什么亲戚，但是骨子里，她害怕亲情的失去更胜过爱情，特别是在父亲过世之后。
当然，这种恐惧是慢慢发酵的，就如同母亲的莫名恐惧。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的抑郁症，不是因为要研究抑郁症，她或许到现在都还不明白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画展还有最后的一些收尾工作，但岑惊被他们赶回家了。
没有陪母亲吃晚饭，至少要回去和她道个晚安。画展在明湖边的天南讲武堂进行，离家不远，所以岑惊坚持不让黄凰送，自己走了回去。
明湖边上不让起高楼，土黄色的天南讲武堂、绿树掩映的卢汉公馆依然保持着他们古老的模样，五星级的明湖宾馆也不那么高耸，而是呈横扩走向。以前她喜欢趴在父亲办公室看明湖。省财政厅视野之所以特别好，是因为它刚好坐落在湖东那片斜坡上。
从父亲办公室的窗户看出去，百年古树环在湖西头，林荫路上人车往来悠然，杨柳低垂，一池荷花亭亭玉立。鸟儿在花柳间翻飞，滟滟湖面上鱼影晃动。而他们的家就在与明湖一街之隔的钱局街上。这也是岑惊钟情于大明的一个原因。
其实说起来，魏杰回国后，与岑惊在大明也有过一段甜蜜的日子。
暑假回家，在魏杰不出远门的日子，他们就围绕明湖从里而外把各种好吃的小摊贩大馆子一路吃将去。钱局街本是一段长坡，坡上有很多颇有风情的咖啡厅和小饭店。据岑惊自己交代，初来乍到还没“堕落”那阵，也是会偶尔在这些店里装装小资的。
坡的尽头与一条横街作丁字形，但跨过街去有一条小巷弯弯曲曲直通天南另一所大学。
这条小巷是岑惊的大爱。里面有一家刀削面，一家小锅米线，还有一个老婆婆摆了个摊烤鸡翅最为有名。不过，它们都小得连个店名也没有。不是地头蛇级别的吃货，很少会专门一周数次往那里跑，还得流着哈喇子捶胸顿足地等。
对于外地游客来说，明湖就够游一天的了。
荷花池边每天都有许多音乐爱好者拉琴唱歌，还自备音响自娱自乐。还有很多写生的画者，各年龄层的都有，年轻人居多。因为湖的南头不远处就是颇有名气的天南大学。
饭饱神虚之际，他们也在湖边消磨。某次遇到一位吹萨克斯的中年男人，那个忧郁的眼神、那样专注的神情真是令人难忘。两人在一旁听了很久，一曲结束后旁边有一位看上去比他年龄小很多的女子给他递上水。听说男人是东北人，两人换了普通话与他聊开了。
那个女人就静静地含笑注视着他们。
“我妻子。她辞了工作陪我到处跑，到了这儿我们都不想再走了。”
魏杰当时看了岑惊一眼，笑道：“我代表大明欢迎你们！”
“你怎么就代表大明了？大明什么时候授权给你代表了？”岑惊瞅他一眼。
“那我代表我们家，我们家那些亲戚总行吧，哼！”
“不行，你最多能代表两个人。”
“好，我就代表我自己，还有你，表示热烈欢迎好吧？”
“这个我看行。你要怎么欢迎？”
于是一行四人在湖边找了个“老知青”饭庄大快朵颐。
等待上菜的时候岑惊问：“这个很难学吧？”
“不难，你要不要试试？”
“不要了，我五音不全。”岑惊连忙摆手。
魏杰看这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一脸窘样，干脆跟那夫妇一起使劲撺掇她。
“真的劲大就行？”岑惊犹犹豫豫地拿过萨克斯。
魏杰笑道：“这是个体力活，劲不大的练不了，会不会谱还在其次。”
于是岑惊鼓足了力气这么使劲吹了一下，瞬间店里的客人就都石化了。在另外三人哈哈大笑中，她红着脸不停作揖：“对不住了，对不住哈——”
与那对夫妇告别后，一路岑惊都不搭理他。
魏杰也不说话，看着那一池荷莲在风中摇曳，嘴角噙着笑。
黄凰说有时候他会带学生来这里写生，谁知学生们经常到最后什么也不画，净在明湖东南西北的柳堤上闲逛了。后来他不得不亲自守住公园出口收缴作业。
可就这样，一个学期下来还是有几对恋爱的。
岑惊当时沉浸在浓郁的咖啡香中，一副享受的模样对黄凰说道：“沐英肯定不会想到他种柳牧马的这片湿地成了恋爱圣地。”
沐英是明朝的封疆大吏，父亲小时候给他们讲过他的故事。
魏杰笑道：“他肯定也没想到黄凰在这里学他牧马收缰。”
岑惊笑了一会儿幽幽地又说：“好东西终归都是有钱人享用的。”
顺着她的视线，两人看见远处有一片灰白杂乱的建筑，不合时宜地戳在明湖的南岸，挡在了天大和明湖的中间。那是正在建设中的高档住宅区“御景”。
那时候魏杰还不知道岑惊和母亲早已搬去了省检察院临时安排的小房子里。
岑惊每次都是让他送到钱局街的那个小院子。因为两家有些风言风语，两人虽不说，但都很默契地不再往彼此家里去，魏杰不知道她每次要从北城的盘龙区坐一小时的公交车赶来和他见面，分开后再坐一小时的公交车回去。
“御景”在临湖的环线上建了一列联排别墅，其中一套后来成了魏杰父母的家。
因为各种原因，魏东升大部分时间愿意住在省政府原来集资建造的家属院里。魏杰又在北京读书工作，所以那也就是魏杰母亲一个人的天地，也是孤独的一片天地。
不知不觉已经绕过了明湖，走到了钱局街，岑惊才发觉自己一直在哼《柏林恋人》的主题曲。想想电影里那段百转千回的爱情，想想父母之间那十来年的婚姻，再想想魏东升夫妇俩有名无实的现状，不由得心生忧伤。
还好她有魏杰可以阻挡寂寞。
以前分手时，她说她从小一路撵他屁股后头追，追得太辛苦了，又说师父和母亲的关系梗在中间，爱得太辛苦。可这段时间仔细想来，魏杰又何尝不辛苦。
他一路跳级，学业可谓辛苦。好不容易奔到美国名校去了，她一句话他就留下了。
他说，你不用追，你嫌辛苦不想出去，那我回来。
师父与母亲的关系造成的痛苦，他比自己还要难受一层，因为他要面对双亲。
她移情别恋了，他没有责骂，静静地消失了。
自己最需要最痛苦最难过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她总是耿耿于怀，可就连父亲也没做到时刻在自己身边啊。但是正如父亲总在不远处，听到她受伤后不久就会出现一样，她每一次迷茫而不知所措的时候，一转身，他还是在的。
他不在，是他预料不到，如果他能预料到，她想他会陪着自己的。
从小每一次吵架，都是魏杰道歉，都是魏杰哄她，都是她不理他。
母亲说的没错，她是被宠坏了。虽然看上去没做什么坏事，但真的很自私。
她渐渐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放弃并且出卖林间风了。正因为她是个彻彻底底的现实主义者。而现实，说简单点就是自私，一切以自己利益最大化为标准。
不可否认，林间风帅毙了，自己有时候恨不得沉溺在他那深深的眼睛里。不可否认，林间风最合自己的爱好，两人在一起时笑得最畅快。不可否认，林间风与自己一样有不羁的童年和叛逆的因子，并因为共同的忧郁而共鸣。不可否认，离开他是如此痛苦，如此思念，如此遗憾，可终究，这一切都在她的现实主义面前一败涂地。
原因只有一个：她只想共快乐，不想同艰辛。与当初离开魏杰一样。
但他和魏杰毕竟是不同的，魏杰可以包容她，林间风则要求平等。与林间风在一起，她不需要扮小女人，可以跟他一样自由，可以与他比试高低；但是在魏杰的羽翼下，她可以撒娇，可以耍赖，可以逃跑，可以不用那么努力，可以不思进取。
就算她以后想在家做个全职家庭主妇，照顾他和母亲，相信魏杰也是愿意的。
最重要的是，魏杰不会因此而嫌弃她。可是林间风，她没有把握。
是的，她是现实，而这就是她想要的爱情：给她一个家，在一起。
泰戈尔说：世界在它的爱人面前，揭下了浩瀚的面具，它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个永恒的吻。相思是爱吗？相思只是遗憾。激情是爱吗？遗憾是爱吗？遗憾只是因为激情的遗失。激情是爱吗？激情只是荷尔蒙。荷尔蒙是爱吗？是，但只是一时的。
她要的爱是愿意坚持的，愿意等待的，愿意包容的，愿意原谅的。是都在家里却可以不用喋喋不休的，是走出家门感觉心安却不用思念的。
不用思念是因为相信，是因为在一起。
她没有把握林间风能做到，如同当年她离开他时一样没把握。当年，她也相信如果林间风知道真相，会与家里决裂，选择与她在一起，因为他和家里本来就形同陌路。可他能与她在一起多久，她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林间风离她而去，她要如何重新面对一切。
这就是原因了，她虽然出卖了他，自己却也一直没想明白的原因——
他虽然给了她极大的激情与快乐，但他没有什么能让她笃定他们能永远在一起。
可是魏杰，她曾经不相信，如今却笃定了。
那个吵架的夜晚，她回到大明时，这座以夜生活著称的城市都万籁俱寂了。准备开门时找不到钥匙，想是可能丢魏杰那儿了，便过去找。可是魏杰不在，她就在门口坐着等。等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应该给他打个电话，这才发现有个未读短信。
他说，惊惊，我们不吵了，我们好好谈一谈，我也不逼你去了，我就在门外等你，等到你开门为止。看时间应该是她还在车上的时候发的。
她那会儿生气关机呢，后来遇到事就顾不上了。看到短信的时候，也不知道魏杰等到什么时候离去的，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突然之间就没有拨电话的勇气了。因为她总是这么任性，任性到自己都觉得无可救药了。可他终于还是回来了，饶了她，抱着她入睡。
他的身上没有酒气，没有香气，只有淡淡的凉风、淡淡的烟味以及深深的疲倦，因为去找她而彻夜奔走的疲倦。所以她仰着头看他，第一次向他道歉：哥哥，我错了。
一直以来她都恃宠而骄，就连当初分手她都没说一声对不起。
道歉的话说起来貌似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难。而他的冷淡也只坚持了那么一会儿，最后还是把她抱在了怀里，就像童年的无数个夜晚，就像几年前重逢后的无数个夜晚。
他累了，不想聊，她也没想好从何说起。她乖乖地躺在他怀里，直到逐渐感觉他的脸、他的身体都在发烫，这才起来轻手轻脚地喂他吃药，给他降温。在她要去换毛巾的时候，迷迷糊糊的魏杰拉着她的手不想放。
“惊惊啊，不要跑了，我真的累了。”魏杰嘟哝着说。
原来他也不是铁打的，原来自己把他折腾得这么辛苦。岑惊鼻子一酸，俯下身，与他以额相抵：“不跑，我再也不跑了。”
她抛弃了他，可当她回头时他还是接纳了她。他为她可以向父亲低头，调解母亲与师娘的关系。明知道范腾与她还在纠缠不清，可还是给她买回了曾经的家。
这是个和平世界，局部战火燃不到自己身上，她没有办法像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一样，以一座城市的毁灭来印证一段爱情，所以她宁愿相信从小深藏在心底的亲情。就算有一天，他们对彼此的容貌、彼此的身体、彼此的感觉都迟钝甚至厌倦了，可亲情还在。
是的，就算一切都改变了，他们至少还可以在一起。
这个世界能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多了，她不想再失去。
母亲和魏杰，她一个都不想失去。
所以，哪怕范腾的约定还未解，哪怕她想起范腾还是会心痛，她也不想再错过魏杰了。于是，就在他将小院子送还给她的当天，她轻轻撂倒了他，说了那句——
这婚，我应了。
其实不是魏杰在求婚，是她在求婚。
她多害怕过了那天，魏杰就再也不会向她求婚了。
可是魏杰不仅认了这个很二的求婚，后来私底下还主动补了一个。
有一天他们下班回家，刚进院子，魏杰说：“我得补个求婚仪式，不然真成入赘了。”
“算了，订婚戒指摘下来不吉利。”岑惊笑道。
“外面摘根藤编一个也行啊，如果你不嫌弃。”
魏杰说着，还真去摘了根藤比着她的手指编了一个，其实也就是绕了几圈打了个结。然后又出去将金银花连叶带花摘了一把捧着，单膝跪下了。
“惊惊，我没求过婚，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也没结过婚，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但我今天在这房子里，对义父的灵起誓：虽然我无法承诺永远不离开你，但我魏杰，今生今世绝不背叛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岑惊突然间就说不出话来了，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淌。
直到后来魏杰可怜兮兮地说了一句：“惊惊，我膝盖都疼了，你倒是吱一声啊。”
“好吧，那就吱一声，吱吱吱——”
魏杰这才起身抱着她笑道：“求婚真是个体力活，怪不得好多人拖着不肯求。”
“再说我可反悔了，你还得再跪一次。”岑惊嗔道。
“哎哟，我的惊惊噢，人家别的女人回答的都是我愿意，就你回答吱吱吱，敢情我要娶的是只耗子？”魏杰吻干她的眼泪，打趣道。
“吱吱吱，我就吱吱吱，嘿嘿——”
岑惊抱着他啃了几口，也编了个戒指给他套上。
“哥哥，你承诺的，我一样承诺给你。你快乐，我快乐，如果有一天不小心伤害到你，你要记得今天的话，要记得这个承诺。你痛，我会加倍痛，绝对不是故意的。”
“有你这样拿免死金牌的吗？”魏杰笑。
“那你给是不给啊？”岑惊说着就呵他痒痒。
魏杰手忙脚乱地与她逗了一会儿，重又抱住她，轻轻叹道：“给，我给就是。”
“哥哥，你看这金银花，其实比玫瑰更适合求婚呢，花开并蒂是不是？”
“是，你说是就是，不是也是。”
三 海啤危机
黄凰的画展非常成功，宾客云集，成交额好几百万。
最厉害的是那幅以西藏搜集来的壁画为创作材料和灵感的巨画。黄凰本来没打算卖，只是用来压压场子。没想到最后还是被省博物馆拍下了。黄凰最后决定出手，也是馆长说了一句话：这样的作品，私人收藏只是投资，博物馆收藏和展出却是对历史的记忆和警醒。
反正拍下的钱最后都要用作公益，黄凰也没跟他们客气。
几百万捐助大昭希望小学的事情又被电视台大肆报道，可谓影响空前。黄凰凭此一展，从一名普通的大学艺术系教师跻身于国内画界名流之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