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了盆子下楼到一楼的冲凉房,门口的低洼处积着水,蹈蹈小心地跳过去,还是溅了水到脚上。蹈蹈尖叫一声。家竹说:“拜托,每次溅了水你都这么叫,能不能不叫啊,吓坏人。”蹈蹈抱怨:“真是的,这个地方不知道怎么设计的,冲凉的脏水都积到这里,恶心死了。”两个人把桶子放到架子上,脱衣服洗澡,冰凉的水柱冲下来,蹈蹈又尖叫一声。家竹哈哈笑起来。
洗完澡,女孩子们都出来,人人手里端盆水,跨过积水处,站到门口,拿水盆里的水冲脚。蹈蹈说:“瞧,这就是大家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我跑到总务处去说。”家竹边冲脚边说:“那还不是石沉大海?”蹈蹈叹气,提了桶子上楼去。
家竹帮蹈蹈用电风筒吹头发,说:“头发好长了,下面有点开叉。”蹈蹈把发稍撩到眼前,看了看,说:“是,我要去剪点,都快到腰上了。”她晃晃脑袋:“家竹,别吹了,怪热的,我就这么出去就得了,反正夏天不怕感冒。你赶紧拿饭盒,我都快饿死了。”“去老师食堂吃好不好?他们的菜好点,我们吃两个小炒,然后散步回来?”蹈蹈点头,拿了饭盒,把湿漉漉的头发甩到后面,挽了家竹的手走出去。
老师宿舍区在学校的另一头,她们迎着夕阳慢慢地走,晚风一缕缕地梳着蹈蹈的头发,她忽然说:“家竹,你说这也算一幅画吧,校园里夕阳下,林荫道上走着两个长发飘飘的白衣少女。”家竹笑:“嗯,尤其是其中一个还是美人儿。”蹈蹈得意地笑,然后歪头说:“家竹,我真的长得好看吗?初中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长得真不错,每天到学校都挺高兴的,后来到了高中,美丽的女孩子太多啦,我又常年穿妈妈阿姨她们的旧衣服,弄的一点自信都没有。奇怪,到了大学,反而有人说我好看了。”家竹装做端详她的样子,看了蹈蹈一会儿,说:“嗯,长得也不算好看,也就看着舒服吧。”蹈蹈使劲打了家竹的屁股一下。家竹大笑:“你又说自己没有自信啦,说你一般你还生气,真是唯蹈蹈与小人难养也。”蹈蹈咕咕笑,额头在家竹肩膀上蹭来蹭去。
忽然狄勤从对面走过来。
林荫道很窄,蹈蹈知道没有办法躲,她撞撞家竹。
家竹早就看见了。她没有什么表情,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微微点了点头。
狄勤却很冷淡,他装做没有看见她们的样子,侧身就过去了。
“切,这个人真差劲。”蹈蹈愤愤不平,“他怎么心胸那么不开阔呢!”
家竹平静地说:“这也难怪,他觉得我很不给面子呢,怎么也算我提出分手的。”
蹈蹈兀自撅着嘴,“哼,反正就是没劲,幸亏和他分手啦。”
家竹说:“好啦,你别在这抱怨了。”
蹈蹈说:“以后如果大树和我分手了,他不知道会有什么表现。”
家竹笑:“你和大树蜜里调油呢,哪里那么容易分手?再说了,大树人品很好,就算分手了也会是个君子。”
蹈蹈没有作声,不知道为什么,她提到大树老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恋爱也谈了两个月了,怎么就老觉得一切像假的呢?
到了食堂,蹈蹈冲到窗口,遗憾得看最后一份红烧田鸡被一个老师买走,她皱眉找了半天,说:“家竹,你要吃啥?”家竹说:“我来份蒜苗鸡脯好啦,你就来份红烧带鱼吧。”蹈蹈不情不愿地打了带鱼,放到桌上,说:“就是走慢了一点。”家竹敲她:“你明天就回家吃好啦,想想那些明天还要坐火车的人吧,你够舒服的了。”蹈蹈赶紧说:“对啦,家竹,你这次的车票和谁靠在一起?”家竹说:“是三戒帮我买的,我哪里知道和谁在一块,反正一个车厢都是我们学校的人没有关系的。”蹈蹈笑:“原来江诚振还粘着帮买票,这次怎么不出头了?”家竹哼了一声,“你还问江诚振呢,人家找了个女朋友,成天在我们楼下等着你没有看见?”蹈蹈啊了一声,差点碰翻了饭盒:“他找女朋友了?不是生生世世等着你吗?”
家竹笑起来:“谁能等谁一辈子啊,你别天真了。”蹈蹈恨恨不已:“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爱情是什么他们懂吗?他们懂吗?!”家竹微笑:“蹈蹈,你说爱情是什么?”蹈蹈撅嘴:“怎么也得时间长点吧,哪有爱几个月小半年就完了的,爱也得刻骨铭心,真爱上一个人,就算她不能和你恋爱,你也得默默关心一阵子,百转千回一阵子吧,这些人忒没爱品。”
家竹抬头:“什么爱品?”蹈蹈笑:“人品啊,爱品啊,爱的操守呗。”家竹笑起来,“我们这么年轻,懂什么爱情,何况爱情那么难懂,80岁也不一定懂得呢。”蹈蹈皱眉:“爱情也许难懂,真情总不难懂,我就不信真爱是那么容易抹掉的。”家竹说:”蹈蹈啊,不能说人家不追求你了就说明人家没有爱品,也许人家发现另外一个女孩子才是真爱呢?对我的感觉只是自以为的爱呢?就比如说你,以前心心念念想着何其,可是和大树在一起以后,你就不想他了。能说明你没有爱品吗?只能说明你懵懂的以为自己爱何其,其实大树才是你的真爱。”蹈蹈张嘴想反驳家竹,忍了半天还是忍住了。
家竹收拾了饭盒站起来,说:“走吧,我早点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一大早的火车。你也早点回去,没准最有爱品的大树同学正在底下等着呢。”蹈蹈没情没绪地站起来,跟家竹往外走。家竹拍拍她:“你蔫什么?江诚振找女朋友和你也没有关系。”蹈蹈叹口气:“家竹,你说人为什么要长大呢?长大了就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发现,发现人性其实是丑恶的,老让我觉得——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家竹轻声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以后我们会越看越多,最后连我们自己也变得不好,变得世故,变得让年轻的心不喜欢。”蹈蹈使劲摇头:“不要不要,我一定不能这样。”家竹笑起来,伸手敲了她一下:“你还别说这大话,我们走着瞧。”
到了寝室,蹈蹈收拾了饭盒,把要带回家的东西收拾收拾。她拿起放在抽屉里的信,转头对家竹说:“你说这个人是谁呢?”家竹笑起来:“你去看看吧,我知道你会忍不住的。”
蹈蹈微笑:“我远远地去看一眼。”
夕阳已经下去了,紫色的天上一弯新月,校园热烘烘的风吹响林荫道上的树叶,蹈蹈出了楼门,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穿着白地粉花的背心连衣裙,头发用粉色的缎带束起来。虽然已经天黑,暑热还是没有消散,水泥地上蒸腾着热气。
蹈蹈慢慢地朝大礼堂走。越走心里越忐忑。
会是谁呢?
蹈蹈从草地中间穿过去,金银花丛发出浓郁的香气,她很紧张,停下来吸了口气。突然想到礼堂旁边有栀子花墙,可以从树枝间看见后门,她立刻往那边走,心想:“我看一眼就走。”到了栀子花墙,蹈蹈蹲下来,撩开树枝往后门看过去。
一个男孩子正在门口徘徊。
他穿着白色的T恤和牛仔裤,头发短短的,抱着胳膊,走过来又走过去。
蹈蹈仔细地辨认他。不认识,蹈蹈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蹈蹈站起来,抬头看了看天,夏天的夜空很亮,深深的蓝色清澈晶莹。她撅嘴,这个人是谁呢?一个不认识的人写来的情书?蹈蹈好奇心大炽,她咬咬牙,决定去问问。
她慢慢绕过花墙,跨过护栏,站到那个男孩子面前。
那个男孩子吓了一跳,低声地发出一声惊呼。
蹈蹈仰头看他的脸,还是没有认出他是谁,不过心里暗自窃喜,这个男孩子绝对算是个帅哥。
蹈蹈冲他笑,那个男孩子皱眉,也咧了咧嘴。
蹈蹈心里想:这个人真是闷啊,这个时候还这么傻呼呼的。
她说:“我来了,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那个男孩子扬起眉毛,惊讶地说:“你要知道我的名字吗?”
蹈蹈撅嘴,这人真可笑啊,难道还不打算告诉名字吗?她大声说:“你自然应该告诉我你的名字啊!难道要我称呼你喂吗?还是叫你同学?”
那个男孩子无奈地说:“我叫雷霆。”说完就退开几步,面朝马路做沉思状。
蹈蹈觉得莫名其妙,跟上去说:“你是哪个班的?”
雷霆眉头又皱起来,说:“同学你不觉得你问题太多了点?”
蹈蹈觉得好笑,说:“你还嫌我问题多?这难道不是起码的资料吗?”
雷霆说:“我有什么义务告诉你我的个人资料?”
蹈蹈撅嘴:“你这个人真差劲,我不打算再继续跟你说下去了。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你的班级,以后我可以躲着点你。”
雷霆叹气,说:“好吧,告诉你,我是95届的金融研究生。另外,今天好像是我一直在躲你吧。”
蹈蹈惊讶地说:“你是研究生?你怎么认识我的?”
雷霆苦笑起来:“我什么时候认识你啦?”
一股怒气冲上来,蹈蹈严肃地说:“你有必要这么抵赖吗?我来纯粹是因为好奇,并没有什么其他意思,根本也不可能答应你。既然你是这样的表现,那么好,以后请你躲着我走,也别用任何形式来骚扰我。”
蹈蹈转身大踏步地走。
雷霆追上去,严肃地说:“我什么时候骚扰你了?这帽子可不能乱盖。我自信今天没有任何不好的举动,你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站在我面前,吓我一跳,我都没有抱怨你呢。不要仗自己是女孩子就可以颠倒黑白。”蹈蹈气得说不出话来,把手里的信塞到雷霆手里,说:“证据都在这里,我干什么要冤枉你?你这个人真是变态。”雷霆打开信,看了看,忍不住笑起来。
蹈蹈皱着眉头撅着嘴,心里有点紧张,雷霆这么突然一笑,她忽然觉得危险,这个人似乎神经不太正常啊,蹈蹈慢慢地往后退,想偷偷地走。
雷霆笑出了眼泪,抬头看见蹈蹈已经退到了礼堂台阶边,赶紧走了几步,说:“蹈蹈?你是蹈蹈对吧?”蹈蹈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盯着雷霆。雷霆说:“蹈蹈,我想你误会了,我不是给你写信的人。我今天站在这里是等我的老乡给我东西,结果左等右等等到了你。”
蹈蹈不可置信地看他:“不是你写的信?”雷霆肯定地点头:“不是我。我都不认识你。你叫蹈蹈?姓什么?”蹈蹈觉得脸一下子就红了,脖子和手臂也红起来。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一叠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慌张地从台阶飞奔而下。
跑回寝室,蹈蹈端起桌上的茶缸咕咚咚喝了一大口,才喘口气坐下来。脸兀自红着。
家竹放下手里的衣服,走过来说:“见到了?是谁啊?”
蹈蹈自己憋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家竹被她逗笑了,追着问:“你笑什么啊?小疯子!”
蹈蹈还来不及说话,喇叭就响起来:“421,蹈蹈,421,蹈蹈。”
蹈蹈趴在桌上笑得直不起身子,家竹说:“叫你呢,你别笑了,这是谁啊?声音听着这么陌生。”
蹈蹈好不容易止住笑,偏头听了会子,又开始笑,边笑边往外走:“等我上来告诉你啊。”
她噔噔下了楼,看见雷霆正在玻璃门外面踱步。
她绷了绷脸,走过去说:“你找我有事吗?”
雷霆转过身来,两个人眼神一碰,都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蹈蹈蹲到地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捧着肚子咧着嘴,裙子都拖在地上。
雷霆拉她起来,笑着说:“你跑什么啊?信都不拿。”
蹈蹈笑着说:“丢脸死了,哪里还记得信啊!”
她擦了擦眼泪,说:“谢谢你啊,还给我送过来,这写信的人莫名其妙的,真讨厌。”
雷霆把信递给她:“你到底姓什么?”
蹈蹈接过信,折了折:“林,林蹈蹈。”
雷霆微笑:“林蹈蹈,为了庆祝我们今天不同寻常的相识,我请你喝酸梅汤好不好?”
蹈蹈收敛了笑容,有点腼腆:“啊,不好意思,我给你添乱了吧,你不是还要等老乡给你东西吗?”
雷霆微笑:“不要紧,待会儿我去找他好了。”
蹈蹈犹豫着下了节台阶,回头说:“那,要不然,走吧?”
雷霆笑起来,接腔说:“那,要不然,好吧。”
喝完酸梅汤回来,蹈蹈的脸部肌肉都酸痛了,听雷霆绘声绘色地描绘她趾高气昂的样子,蹈蹈又尴尬又好笑,一直咧着嘴傻乐。蹈蹈请教雷霆在写什么论文,雷霆大大地阐述了对中小企业融资的见解,又谈到他在社会实践的时候和几个记者一起做的调研,蹈蹈凝神听他说,很多观点都是闻所未闻,也让她把很多书本上的知识串在一起了。
雷霆送蹈蹈到宿舍楼下,两个人愉快地道别,蹈蹈说:“雷霆,很多问题我还没有想清楚,一定要跟你多讨教。”雷霆笑起来:“你可别弄的这样子,我就比你多上了两年学罢了,我说的这些也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算不得数。”蹈蹈皱鼻子笑,雷霆忽然说:“蹈蹈,你笑起来很好看啊,要多笑笑。”蹈蹈有点不好意思,脸微微红了。
雷霆觉察出她的窘态,爽朗地笑了两声:“别不好意思,小师妹,你要习惯别人的夸奖。好了,我要走了,再不去找我的老乡,人家真要着急了。”他大踏步地转身走了。蹈蹈站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嘴角带着微笑慢慢地踱回寝室。
蹈蹈回到寝室,大家都还没有睡,她坐到桌子前,拿出镜子,把头发散下来慢慢梳。大戒从蚊帐里探出头来,说:“蹈蹈,童大树来找过你了,问你去哪里了,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满世界找你呢。”蹈蹈应了一声。家竹趴到桌子边,对着蹈蹈的耳朵轻声问:“怎么样?见过了?是谁啊?”蹈蹈转头冲她笑,拉了她的手站起来:“走,我们到外面去说。”
阳台上很安静,对面楼男生宿舍有人在弹吉他,低低的歌声轻轻地传过来。
蹈蹈靠着栏杆站着,仰头看天上的星星,嘴里含着笑。
家竹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了看,回头看蹈蹈的表情,忍不住也笑起来:“今天吃了笑笑药了?一个劲地这么笑啊笑的,你刚才说回来跟我说的,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蹈蹈笑嘻嘻地把今天和雷霆见面的事情告诉家竹,讲到她醒悟雷霆不是那个写信的人的时候,家竹和她一起放声大笑。
家竹笑得抽气,拍蹈蹈的肩膀:“老天,你真出糗。”
蹈蹈也笑:“可不是嘛,简直想找个地洞钻。”
两个人又笑了好一阵子才收住。
家竹问:“后来呢?”
蹈蹈把后来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家竹,最后说:“人家研究生和我们本科生就是不一样啊,雷霆显得比我们认识的任何一个男生都成熟,我跟他说话增长了不少见识呢。”
家竹好奇:“长得帅吗?”
蹈蹈点头:“很帅很帅,有大树那么高,皮肤很黑,眉弓高高的,眼睛深深的,很有味道。”
家竹笑:“什么味道?大蒜味道还是大葱味道?”
蹈蹈敲了她一下:“别打岔,反正我好像还没有见过这么出色的男生呢。”
家竹正色:“林蹈蹈同学,别忘记你有童大树了,不可以对其他的男生有好感。”
蹈蹈撅嘴:“谁规定有男朋友的人,连欣赏的眼睛都要关闭呢?”
家竹挽了蹈蹈的手,拉她一起靠在栏杆上,说:“我就是提醒你一下,别忘记今天你跟我说了半天的爱品问题。”
蹈蹈佯怒:“家竹你也未免太低估我了,优秀的男生多了,看见好的夸几句,怎么还牵涉到爱品了呢?你别在这里杞人忧天。”
家竹说:“好好好,我低估我们蹈蹈的操守,大错特错。”
蹈蹈哼了一声,忽然说:“家竹你看,是萤火虫吗?”
她们探出身子,看楼下的草丛里,一点点的亮着星星一样的火光。夏天的风忽然吹过来,带着浓浓的蒸腾的热气和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