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女院长违背教义，和一个修士坠入爱河，还生了个小孩。”隆卡贝尔淡淡地道，“那个小孩就是我。”
“啊？”普莱德长大了嘴巴，感觉剧情展开得有点快。
“四年后事情暴露了，审判庭处死了母亲。执法者用战矛刺穿她的心脏，把她钉在墓园区最深处的洗罪池里。当时我就站在人群里，一个红衣执事捂着我的嘴巴，不让我哭也不让我叫，却没捂住我的眼睛。最后，他们割掉了我的左耳，要我一辈子记住自己是个罪人……”
“等等等等，”普莱德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肩膀，“……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像是在骗人吗？”隆卡贝尔眯着眼睛反问。
普莱德咽了口唾沫，一时无言以对。他想象着少年当年的经历，惨痛的场面一度使他胸闷不已。毕竟那个时候，少年还只是个四岁的孩子，乳臭未干却已经开始记事了。
但此时此刻，隆卡贝尔说话的语气过于平和，反而让他更加不舒服。
“……那你父亲呢？”他问。
“父亲后来被放逐到了几万光年以外的硫酸焦土，没过几周我叔叔就收到了他的死讯。”隆卡贝尔停顿了一下，接着讲道：“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包括我的亲友们，他们说我的父母大逆不道，该死。”
普莱德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听清楚他微弱的哽咽。
“我叔叔是个混蛋，他拿了我母亲的积蓄逃出了无限力城。我在孤儿院里呆了三年，直到孤儿院起火被烧成废墟后，我只能在街上要饭、倒卖偷来的零件、帮毒贩子运送致幻药剂。被警察逮住后，‘大工匠’先生打听到我的情况，他说愿意帮我交保释金，前提是我得帮‘钢铁兄弟会’打10年的工。”
当说到“大工匠”这几个字时，普莱德明显感到少年的振奋。
“你当时怎么想？”
“我当时的想法是——10年？我给你打100年的工，跪着趴着干活都愿意。”隆卡贝尔用袖子抹掉鼻涕，“因为区区10年……还不够我忘记那些甩也甩不掉的噩梦。”
普莱德再次沉默了，他向来不知道如何安慰一个伤心的男人……或者男孩。他猜到这个偏执的帝国人少年一定有些故事，但没想到故事会如此黑暗和绝望，几乎让听者没有喘气的机会。
因为无论如何，那些都不是一个孩子该经历的事情。
“你不用想着怎么安慰我，深水区那么大，我一定不是最可怜的。”隆卡贝尔却消除了他的顾虑，“我就是想换来你的故事。我觉得你是个神奇的家伙，你的故事一定精彩。而且……我真的想睡个好觉。”
只想睡个好觉……吗？真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愿望了。
“再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恨教廷吗？”普莱德不禁问。
“恨。”少年斩钉截铁。
普莱德低头看着少年坚定的眼神，嘴角抽动了一下。他指着回廊深不见底的尽头，缓缓地说道：“等我们到目的地了，就告诉你我的故事。”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不是那么接的。算了。”
——
修道院是建在山坡顶上的。现在两人钻过了门洞，离开了后庭，又穿越了干枯的丛林和灌木。普莱德披荆斩棘，拨开交错的枝桠后，他们总算来到了一块不生草的空旷岩石上。
站在石台上远眺，普莱德看见连绵的丘陵在夜空下起伏，晚秋的萤火稀稀落落，也算弥补了看不见群星的遗憾。
“再过两个钟头不到一点，就是吃早餐的时间了。”普莱德看了看手机，无不埋怨地道，“所以咱们来这的目的是？”
说完他的胃里发出难听的咕噜声，差不多有一个八拍那么长。
“要不叫外卖吧？”
“外卖？谁会把外卖送到这鬼地方……”普莱德忍俊不禁。
隆卡贝尔不睬他，只抢过地球人的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他连听筒都没拿起来，就又把电话递了回去。
“等着吧，它会来。”
“谁会来？”
“你不知道‘铁苍蝇’贩卖机器人？”隆卡贝尔用同情地看着对方，“我是说会飞的那种。”
“知……知道啊！”
“原来地球上也有吗……”隆卡贝尔皱眉嘀咕道。
“其实那种东西，我们冷港区的穷人们一直在用。”普莱德挠了挠头，继续打肿脸充胖子。
十分钟后，从他们过来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引擎声。
不一会儿，一台冰箱大小的机器人就找了两人，并悬浮在半米高的空中。普莱德注意到机器人配备了微型储物仓，头上有用来照明和定位的“大眼睛”，底部和背部的喷气设备看来经过了静音处理，几乎听不出什么噪声。
“有餐包和鱼肉罐头……还有你最喜欢的新鲜牛奶，不过都是冰的。”隆卡贝尔指着展示柜，“不行的话，你可以叫它帮你加热。”
“没关系，我吃冰的不会拉肚子。”普莱德点了一下按钮，然后朝投币口里塞了个硬币。
“喂，你选错了，那是惊兽奶。”隆卡贝尔提醒道。
“不早说！这些文字也太小了……”普莱德拍了下少年的后脑勺，“算了，惊兽奶也不错，只是没什么奶味。”说罢他拿过机器人递来的饮料，果然很冻。
“居然是罐装的……”
“你不吃干的东西怎么充饥？”隆卡贝尔问。
“我早上没什么胃口，一般只喝点水或者牛奶，除非有特殊情况。”普莱德“啪”地一声打开罐子，然后往岩石上一坐，“倒是你，你不来点什么吗？”
“不需要，我喝过热巧克力了，现在还不饿，”隆卡贝尔走到机器人面前，在它的胸口上摁了一下。后者发出一长一短两声汽鸣，然后按原路摇摇晃晃地飞走了。
“你不动这个按钮的话，他会在这儿站上一个钟头。”隆卡贝尔怀疑地望向地球人，心道这家伙真的用过“铁苍蝇”吗？
“这里就是深水区的最南边了吧？”普莱德喝了一大口惊兽奶，赶忙换了个话题。
“对，如果你脚力不错，从这里翻越七八个山丘，再朝前走半小时的洼地，就能看到农牧区的界碑了。”隆卡贝尔指着正前方道，“农牧区是个盆地，非常靠近筒缘，是南方最接近外城的地方。”
“我一直有个疑问，既然农牧区处在内城，那晒不到阳光的话，他们怎么进行农耕养殖？”
“当然会照到阳光，不然怎么能叫农牧区？”
“内城怎么可能……”
“惊兽奶喝完了吧？”隆卡贝尔打断了普莱德，后者把罐子倒过来舔掉奶滴，然后点了点头，“你把罐子切掉头尾，弄成个筒的样子。”
普莱德呆了一下，然后照做了。
隆卡贝尔接过改造后的罐子，指着它的表面道：“这就是外城。”然后他又指了指罐子的里头，“这就是内城。”
“无限力城有个轴偏角，大概在30度左右。”他把罐头斜着拿在手里，“所以她是口朝下绕着恒星公转的，明白吗？”
普莱德蹲在地上一声不吭，表情看起来很费解的样子。
“有点明白了。”他硬着头皮道。
“你是学文科的吧……”隆卡贝尔叹了口气，“来，用你手机的灯光照这个罐头。”
普莱德又照做了。
“现在你的手机就是那颗恒星，帝国人称她为‘星元’，相当于你们地球人的太阳。”隆卡贝尔耐心地解释，他一边朝旁边挪动，一边转动手里的罐子，“看到没？外城总有一半区域是照到光的，那就说明在这个时候，外城是白天时间。反之照不到就是晚上。”
“小鬼，这还不用你教。”普莱德面露不屑。他虽然是个学历史的，但一直自恃听过普拉多教授的物理课，后者荣登过剑桥大学的卢卡逊教席。
“虽然只有一小部分，但内城靠近星元的区域也是有光照的，这是因为轴偏角的缘故。”隆卡贝尔无视了他的话，指着罐子内亮着的一小块半圆道，“你看，随着行星自转，内城同样会有昼夜交替，这一整圈区域就是农牧区。”
“啊，明白了！”普莱德打了个响指，如醍醐灌顶。这次他是真的明白了。
“农牧区人烟稀少、物料丰富，农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总之是内城最有朝气的一个区域。”隆卡贝尔扔掉了罐子，一脸的憧憬。
“所以我们是来这里……？”
“看日出。”隆卡贝尔终于说出了答案。
“懂了。”普莱德笑了一下，“你一定会经常去那里吧？”
“什么？”
“我是说农牧区。”
“不会，我还从来没去过。”
“为什么？既然那么喜欢那里，为什么不去看一看？”
“我也很想去，但是我的通行证里不包括农牧区，万一被抓到了是要罚款的，我没那么多存款，根本负担不起。”隆卡贝尔掰着手指道，“港口区、深水区、墓园区，就是没有农牧区。就连地球来的罪犯都比我多一个区，他们根本不讲道理。”
“喂……”
普莱德也不生气，只是揪了一下少年的耳朵。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坐着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偶然的一转头，普莱德看到隆卡贝尔已经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睡着了。他小心地伸出手，将少年的毛毯子裹得严实些。
“谢谢你陪我等。”隆卡贝尔却睁开了眼。
“多大事。”地球人突然鼻子一酸，揉了揉眼睛。
“来了！”少年突然站了起来，露出不多见的兴奋表情。
“嗯！”普莱德也站了起来。
但万物还是灰蒙蒙的，只是稍微比先前多了一层微亮的薄纱。
“是不是还没到时间？”普莱德问。
“不对，你要往天上看！”少年指了指头顶，嘴角挂着神秘的笑容。
“天……上？”普莱德抬起头，朝少年指着的方向望去。
只见顶上薄雾深处，存在着一条朦胧的天际线。天际线上面，有一小团光晕渐渐浮现，之后迅速朝北方扩散开来。银色的阳光一路铺洒，并最终戛然而止。
普莱德瞪大了眼睛，因为一片翠绿大地已经拨开面纱，奇迹般地出现在空中！
盆地如同被故意颠倒的绝美画卷，被铺在原本云彩层叠的地方。山丘、牧场和果园如同刚从沉睡中苏醒的少女，在袅袅炊烟中焕发色彩。
“一个完全……倒过来的世界！”普莱德瞠目结舌道，“天上……天上为什么会有那种风景？”
“你又忘了吗，无限力城是个筒形！”隆卡贝尔骄傲地笑了，“所以在那里的人看来，他们脚踩的是地，我们这里是天。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普莱德恍然大悟道，“在我们看来，我们脚踩的是地……而他们那里就是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