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大荒历1030年,四月。
浑浊的泥潭被飞奔而过的脚步溅起仿佛连串的水花,成群的妖族战士挺着脖子向前冲锋着,像是一群见到了火光的飞蛾。
对阵的两边,不管是身材匀称动作敏捷的泥猴族,还是敦实如同土墙一般的长牙猪族,此刻都只是一团又一团跳动着的火光而已。这些火光撞到一起,就迸发出战斗。
如果一切如常,等到这些火光全都熄灭,这场事关地盘的小争斗也就落下了帷幕,或胜或负,就和过去无数次的较量一样。
但这有个前提,如果一切正常的话……
当再一次看到那道瘦削的身影从队伍中蹿出,不要命地冲到队伍的最面前,站在后方一座瞭望塔上的桃岭忍不住叹了口气。又观望了一会儿,终于无奈地下令撤军,以免像前几次一样因为队形突然被打乱而带来的混来造成更多的。
已经是第四次了,原以为上一回事后那一个月的禁闭能让他长点记性,没想到还是这般屡教不改。
摇了摇头,桃岭慢慢从瞭望上走下来,远处长牙猪们欢呼的咆哮声,越发让他心烦。
在这片沼泽中央的孤岛上只有泥猴族跟长牙族两个族群,都是在多年前为了躲避战乱而迁移进来。
但是沼泽中央的土地总共也就那么大,因为领地分配的问题,两族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并不融洽,像刚才那样的小战役也是家常便饭。不过双方都很清楚分寸,从来都是点到即止。
直到泥猴族出了个桃将。
总的来讲,不管是泥猴族还是长牙猪族,本质上都是向往和平的种族,否则当年也不会迁移到与世隔绝的孤岛上来。但世事无常,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个稀奇古怪的异类来。
不幸的是,这个异类先出现在了泥猴族。
桃将天生就是个杀胚,到了战场上就成了条控制不了的疯狗,还是专挑硬骨头啃的那种。从来不顾下达的命令,也不管敌我战力差距,唯一会做的,就是不要命地往敌方的主将面前冲。
这种一根筋甚至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精神上有些毛病,毕竟他的实力完全衬不起他的鲁莽。
寨子里那些姑婆都说这是他爸当年造下的孽现在还来的报应,看着桃将的目光总是怜悯中带着一抹厌弃,像是看着什么虫子的尸体。
想到这,桃岭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走下瞭望塔,泥猴族的战士也已经走到寨门前,他正打算上去讲上几句,也顺带着训斥一下桃将。却看见队伍突然在大门前停了下来,排在前头的几个家伙分明已经一只脚都已经踏进寨子里,可又退了回去。
紧接着,队伍中央开始传出阵阵嘈杂。
桃岭皱起眉头,快步朝门口走去。
走到半途,已经能听清喧嚣的内容,那是桃将跟其他泥猴族少年的争吵。或者讲得再明白些,就是针对一方的谩骂声。
这种事情过去也有过几次,但还从没像这回一样激烈,看样子这些少年人也已经忍无可忍了。
“一回回都不长教训,你脑子里装的是大粪吧。”
“就你也想上主将的位置,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小身子骨!”
更难听的话还有许多,脏话从来都是怒气最好的发泄途径,方便又有气势。直到桃岭的制止声响起,骂声才逐渐变得稀落起来。
泥猴少年们分开一条道,桃岭四下扫了一眼,慢慢走到被包围的中央,桃将立在那里,削瘦的身躯像一杆挺立的黑枪,笔直地刺在脚下的泥地上。
“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么?”
桃将梗着脑袋,默然不语,神情淡然地仿佛听了个不好笑的笑话。
桃岭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一声冷哼后,就打算列出几道处罚来好好训诫一下这个臭小子。
但他还没开口,一旁却突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野种就是野种。”
此时大部分的猴妖都已经闭上了嘴,安静的环境里这一声念白异常刺耳。
桃将那漠然的双眸刹那间如同点燃的火炬般亮了起来,桃岭还没反应过来,两妖已经扑倒在了一起。
那个泥猴少年桃岭也认识,是寨子里三长老的孙子,名字叫作桃鲁。原本也是个老实孩子,但这几年不知怎么转了性,性子也渐渐变得跟他那爷爷一样阴酸起来,嘴里总是冒不出什么好话。
眼看着桃将一副生死相搏的架势,桃岭连忙过去把两妖拽开,低喝一声,“都给我停下,成个什么样子!”
那边桃鲁还想再往前冲,胳膊却被旁人拽住,他恼火地扭头看去,等看清胳膊的主人是谁,挣扎的动作直接冻结了起来。
“行了。”桃封轻声说了句,朝桃岭轻轻颔首。他算得上是这些少年人的头儿,很多时候他的话比桃岭更好使。
桃岭也朝他点了点头,环视了一圈,皱起眉头说道,“都给我滚回寨子里去,我数十个数,谁还在寨门外面,今天就不用进去了。”
话音落下,片刻间整支队伍便化整为零,刚刚还沸反盈天的大门口瞬间冷清了下来。就算是桃鲁,也只是最后狠狠地瞪了桃将一眼,乖乖进了寨子。
等妖怪们都走完了,桃岭也松开胳膊,看着依旧是一脸淡漠的桃将,原本想了一堆的话一下子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挠了挠后脑勺的猴毛,终于不耐烦挥了挥手,“行了,你也滚回去吧。”
没有言语,桃将掉头就走。
看着那个微弓的背影,桃岭狠狠地皱起了眉头。
一走进寨子,那股常年都在的排斥感立刻又围了上来。照理说感觉这种东西虚幻无形,但桃将偏偏就好像能“看得见”一样。
那些排斥感就像是一枚枚的又细又长的针,长在寨子里的其他妖怪身上,只要他一经过,针尖就立刻转向他的方向,警告着不要太过靠近。
他也确实没那个兴趣靠近过去。
如果不是因为这座孤岛的周围全都是陷之即死的沼泽地,他早就找机会离开这个寨子了。但奈何这个机会迟迟不现身,他也只能跟着那群蠢材一起玩战争游戏。
没错,就是游戏。
虽然争夺地盘这样的理由听着血腥气十足,可来来回回打了不知道几场仗,竟然连妖怪都没死过几个。两方就像是过家家一样你喊来我喊去,气势十足地做足花架子,然后各自推搡几把皆大欢喜。简直是在拍滑稽戏,亏那些傻子还能够乐在其中。
“没有血,没人死,那叫屁个打仗。”
他又想起自家那个老酒鬼过去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忍不住撇了撇嘴。
穿过寨子中央的祭坛跟放火堆的空地,绕过铁匠铺跟小菜场,就到了他住的那片林子。
这是片蛇纹树的林子,这种树刚种下的时候枝干软得像是泥块,但等长到一定年岁后就会慢慢生出蛇纹,之后就会产生脱胎换骨的变化。纹路越多木质就越硬,百岁的蛇纹木几乎就跟金铁没什么两样,敲起来还会有“梆梆”的闷响声。
泥猴族的屋子就搭在这些蛇纹树上面,像是一个个大坚果一样,夜里点起灯又像是挂在树上的糙月亮。
桃将的屋子是在最角落的一棵树上,整棵树上就他的一间房子,反正这林子够大,蛇纹树也够多,没人愿意跟他当邻居。
树下面是个小泥潭,昨天才刚下过雨,里面的泥浆还算软乎。桃将也没那么考究,把裤子一脱就跳了进去。干巴巴的猴毛感觉一下子就舒展了开来,一天积攒的疲劳也渐渐地散去。
泥猴族的毛发很特殊,只要碰到水就会变得非常的柔软,但皮肤却又异常的脆弱,毛发如果太过柔软就没办法保护下面的皮肤。为了防止皮肤在平时不会受伤,泥猴族的先祖们就想出了用泥水洗澡的办法,只要就毛发上裹上一层泥浆,问题就迎刃而解。久而久之传下来,泥猴族的这个称呼也就这样成型了。
在泥潭里泡了好一会儿,感觉筋骨肌肉都软透了,桃将才爬出来抖了抖身子,让猴毛干得快一些。
他确实很瘦,胸前的肋骨清晰可见,腰肢也细得“盈盈可握”,第一眼看到他的妖怪几乎个个都觉得他受了饥饿的虐待。
这样的体质,放在一个立志成为战士的少年身上,其实是满残酷的。
呼了口气,只消片刻身子差不多就已经干了,桃将穿上宽松的麻布裤子,转身就打算上树。
但手刚搁上蛇纹树那粗糙的表皮,他突然听到耳朵里面传出一声轻响,像是有人在脑袋里摇了下铃铛。
他立刻警惕地回头,微眯的双目四下扫视,他确定刚才那声响不是错觉,他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如果此时有熟识他的人在,看到他又露出这幅姿态,一定又会鄙夷地叫上一句“疯狗”。
不过他大可不必这么紧张,因为那声轻响的罪魁祸首根本没打算隐藏自己。
桃将惊讶地皱眉头,脸上的肌肉一下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排列。
他看到了一个人类,一个笑眯眯看着他的人类!
一个既不是泥猴族,也不是长牙猪族,甚至不是妖族的生物!
在这大沼泽的中央,与世隔绝的禁地,他竟然看到了一个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