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英龙记得,陈馨和彭远奇是他从破庙里救出来的。也是他亲自交给冯照忠的。他托冯照忠把母子俩送到风流村给陈铎。他到朗月问吴翠娴,吴翠娴才猛然想起:当时派出的堂弟曾回来说;风流村人已外逃,见不到陈铎,只得把馨母子俩寄养在遂溪县城一远房亲戚家里。事情弄清楚后,彭英龙说:“知道母子的下落,我也就放心了,等事态完全平息并把台风打破的房子修好,我再去接她母子不迟。现在时势荡乱,到处乱糟糟的,接回北湖来不好。”吴翠娴说:“也是,冯照忠去找陈铎和两个女儿,至今还未回来,世界乱了,我很耽心。”她说着两行泪漱漱地落下来。虽说彼此是亲戚,但毕竟隔了几层,相互来往也少,两人说话还是比较拘谨的。吴翠娴是吴炳泰的姐姐,彭英龙是知道的。也听过冯照忠横刀夺爱的故事。他是很佩服吴家男男女女的武艺的。当他知道李福野抢走了她妹妹吴翠婷后,就更同情并理解这位武艺高强的女杰此刻的心情。她也是孤零零一个人留在家里。想着,想着,彭英龙便劝说几句。两家的境况都一样,对李福野都有抢亲之仇。如果有朝一日抓住李福野,两家人一起嚼他的肉,剥他的皮,炸他的骨,也不解恨。当然彭英龙记住和李福野在海上的日子。
“嫂子,你不要伤心。待照忠哥回来,我们好好商量,看怎样活捉那贼……如今最要紧的是先解救你妹妹……”彭英龙安慰说。吴翠娴感激地点点头。
冯照忠找不到陈铎、冯仙和两个女儿的时候,自然有点闷闷不乐。熊知县说那番话,让他反感。他觉得眼下的世界已经混乱不堪了。他在马背上两腿一挟,一撒缰绳,白马就扇了两下耳朵,前蹄高扬,紧接着转了两圈,然话嘶叫着奔跑起来,直朝南边飞去。两个时辰后,白马在一座大岭旁转悠了好一阵,便转身驰向一个冷落的圩场。
这是岭北圩,虽然正逢赶集日子,但人却稀稀落落。白马闯进集市后,在一圈人群旁边扬起前蹄,那嘶喊声惊天动地。趁墟人以为天降神马,不觉惊恐万状,散了开去。冯照忠抽住缰绳,嘴里不停地啧着,白马听懂主人的意思,停止了嘶鸣。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冯照忠翻身下马,把白马牵到一块草地止,让它吃草,便在路边酒馆里要了点酒肉,独自吃着。
也是巧得令人难以置信,这时正好陈铎从广西步行到岭北,连日劳顿,又饿又累,便径直进了这间酒馆。两人突然相遇,都惊喜万分。一时说了许多话。战乱苦楚,时势奇闻,骨肉亲情尽在怀盏中。知道兄、嫂前些日子与李福野等交战,备受苦楚,朗月、绿柳村惨遭厄运,陈铎听不悲伤感慨。他对冯照忠说:“照忠兄,晓云、晓霞,因安铺、凤流一带人逃瘟疫,也跟着逃亡,现在与冯仙到了芳流村受苦,哥不介意吧!”照忠说:“这是什么世道?哪儿不吃苦?孩子受苦好哇!人生谁没三灾六旺?生在乱世,就得过鬼门关。谁不撞个头破血流?孩儿若不受苦受难摔打撞跌,日后恐难活命。陈铎你说是吧?”陈铎也点头称是。谈到刘吉六头断博白一事,冯照忠把酒杯放在桌上,双眼透出窗子,凝视不远处的大岭,久久地沉默着。忽然他拿过酒杯,五指把杯钳在手心,只听啪一声杯子尽碎,他自语道:“刘吉六‘斩奸定国’,想来是有道理的。时至今日,朝廷奸贼不少,国如大海之舟,动荡难定。有好汉‘斩奸定国’,实在难得。可惜那刘吉六最终魂断博白……”陈铎听了,心里暗暗惊疑:内兄抗法有功于朝廷,颇得朝廷器重,今日怎么也有忿忿之情?便说:“忠哥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朝廷五品顶戴候补知县,说话要小心点,你不怕隔墙有耳么?”冯照忠说:“我怕啥,老佛爷站在这里我也敢说。法国鬼在镇南、谅山被我击败,老佛爷竟下令停战,冯子材才是真英雄,他死不肯退兵。可李鸿章却与法国公使在天津签订《中法会订越南条约》,承认越南是法国的保护国。中国不败而败,法人得寸进尺,朝廷没有奸臣腐君,会是这样的吗?”冯照忠很激愤的样子,脸涨得通红,兴许是声大如雷,白马一惊,从草地上扬蹄直扑到酒馆门口。冯照忠对着白马一挥手,白马俯下头摇了几下,又退回草地。
陈铎这时从容地从背包里取出一张焦黄的破纸,摆在冯照忠面前。冯照忠一看见是辛弃疾的词《贺新郎》,便开口读道:“‘将军百战身名裂,……’好,这词好,字也好。字是谁写的?”他停下来问道,“是谁的笔迹?”
“我现在可以对你说了,是我前辈奇人洪朝宇写给他儿子洪清诀的。”陈铎终于揭开在心里隐藏已久的秘密,“那大名鼎鼎的洪朝宇说过,他如今是草民一个了,隐居村野,千万不要对外说,况且他的儿子洪清决又在刘芝草的部里起事,就更不好张扬了。忠兄你也替朝宇公和清决弟保密吧!”
冯照忠听到洪朝宇和洪清决父子的名字,心里便暗暗地吃了一惊。熊全萼说总督通缉的人好像突然出现在眼前。他还指望他去把他们缉拿归案,好去向皇太后皇上请功呢!事关人头落地,难怪陈铎一向守口如瓶。他没有马上回答的话,继续轻声读下去:“‘向河粱、回头万里,故人长绝,’”读完这句,他停下来。盯着这张焦黄破烂的纸叹道,“悲哉,壮哉!陈铎,老人在哪?我很想见他一面。”
“不必了,忠兄,老人早已说过他是草民,不想见外人。”陈铎也叹道,“唉,故人长绝,今人依然受难,听说朝廷还在下文告,追缉洪朝宇呢,真是杀身之祸永无完结……”
“陈铎,我一定要见奇人洪朝宇,草民也好,奇人也好,在我心里他是英雄,不见一面,我死不瞑目。”冯照忠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是的,知县狗熊要我追缉朝宇、洪清决爷俩,提人头去请功。我冯照忠如果提落难英雄的头去请功还是人吗?”
陈铎听罢心里暗喜,但他脸一沉,十分为难地说:“忠哥,我们虽是亲戚,但见朝宇之事的确让我为难。他叮嘱我,万万不可泄露天机,你提人头来参加我婚礼时,我也不敢向你提起他。这次,算我泄漏了天机,他可不肯放过我了。”
冯照忠哈哈大笑道:“天机已泄,若不能见他老人家,我才不肯放过你呢。”
“那么,你得起誓,如果因你而使朝宇公身遭不测,该受何罪?”
“我对天起誓。”冯照忠三步拼作两步,走出酒馆,扑地对天下跪说,“苍天在上,我要拜见洪朝宇,如果因我伤害了朝宇及其儿子清决,必遭旱天雷劈死,不留尸骨!”
陈铎即上前把他扶起,说:“忠哥,快起求。”他见冯照忠为此认真,心里暗自高兴,建议连喝三杯,今后彼此一定要确保洪朝宇平安无事,决不食言。
白马载着冯照忠、陈铎向西奔跑如飞,这时天暗下来,又起北风了。两人相拥在马背上,北风在耳边呼呼地叫着,白马掠过野草干枯的罗岗岭,经过了三个时辰,便到了芳流村。正是酉时,暮色四合。
陈铎策马冯照忠带到自己的人字茅棚旁。白马长嘶,被在茅棚里的冯仙听到了。她认出这是哥哥的马儿在叫鸣。她把冯晓云、冯晓霞带出来一看,果然是照忠哥。姐妹俩见是爸爸,立即扑了上去。见到一个多月未见的丈夫和好几个月不见的哥哥,冯仙自然高兴。她把白马缰绳绑在门前那根凉衣柱上,向邻居要了把草料喂马,又忙着煮水泡茶。冯照忠把妹妹和两个女儿好好地打量了一番,只爽朗地笑了笑。
“仙,你先招呼哥哥,我一会就来。”陈铎说着又对两姐妹说,“好好同爸爸玩玩……”
冯仙安排哥哥和云、霞在棚里坐下。她不知丈去为何急着出去,便出门扯了扯他的衣角,悄声问:“你去找谁?”
“朝宇公在吗?”
冯仙低声说:“他儿子清决前天后半夜被村里的兄弟悄悄带回来。听说遂溪贴了他的头像,清兵要追杀清决。你得小心,别走漏风声。”
陈铎没到洪清决竟能逃离死神回了家,真是苍天有眼,吉人天相,朝宇公人奇命也奇。连清决的命运也一样奇得很,他竟能在战乱中生还。他急急去见洪朝宇,说冯照忠求见。朝宇听罢摸了摸白胡子高声笑道:“是不是那个提着人头作贺礼的冯照忠?”“正是,正是。”陈铎说。朝宇用手指快速地算了一下,说,“子时我在村后十里坡簕古林即东坡林恭候,明火为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