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漉的炊烟在破烂不堪的村场上升起来了。浓重的烟被疾驰的东南风追逐着,汇成了流动的云,直扑西部村落和北部湾海面。十几户人在黑夜到来的时候吃着仅剩的八月番薯、七月芋。在墨黑的夜里相拥着打吨,朝宇公又说着他进军天京那段惊天动地的历史。大家已听了九九八十一次了。
这是赤泥岭以西的白沙和黑泥相混的荒凉地域,作为雷州半岛的中上部,依然留有洪荒年代的枯黄憔悴,死寂的痕迹。美名芳流在这里显得那么年幼无知。它一诞生,便是台风造访,被嚼得稀巴烂,台风逝去不久,太阳神便霸占了这块破烂惨烈的土地,死死地焚烧着它。汪汪的塘水,在烈日蒸腾的日子,日渐干瘦。趁着太阳神的淫威,有的人家没日没夜地挖粘上造砖瓦,烧窑。把滚烫烫的砖瓦从窑里搬出来砌起砖墙。有的挖黑泥造泥角砖。有的到赤泥岭去割茅草。日出日落,来回八十里地,把长长的坚韧的茅草挑回来,又到圩场买回木条和竹子。
他们让洪朝宇和陈铎看个好日子,便开始平地基。这是旧村场,地基恐有不吉祥之物,家家都得在地基上犁把一次。犁屋地时牛角都挂上红布或贴上红纸,烧元宝纸钱,燃响鞭炮。这样做是堂堂正正地表明自己已向阴鬼“买”了地。阴鬼别再来纠缠了。之后,便“舂墙”,即两边用平行的木板竖起,在木板中间用泥土灰沙混合而成“三合土”再用四方舂锤反复舂实,一层接一层,层层升高,便舂出高泥墙来。
陈铎和朝宇公在地上划了划,把地基按户分了。有建三间正尾的“三合院”;有在三间正屋前左右各建一、二间房的“锄口屋”;也有“四桅齐”,即锄口屋前边再接建三间屋,中间一间为通道(建大门);更有“四绞包廉”,即上中下建三间屋,两边庭院场建起屋手。各看各的能力,随心所欲。
择日升梁时,洪朝宇和陈铎都是被公认的贵人,被这家请,那家请。
升粱是造屋的重要节仪。朝宇公说,这可预示着住宅的兴旺吉利。他对陈铎说:“芳流村原是旧村场,阴气重,邪气不散,不可大意,你家家户户看着点,一切按旧例去做。驱阴气、邪气,求紫气东来。”
陈铎对此也很讲究,指点大家升梁时,梁头要自左至右挂上红布,并用红布袋包装谷米和饯币吊在梁上,还挂上一对点燃的新灯,用红纸写如“在德贵人到位”、“福星贵人到位”、“升粱大吉”等字样贴在梁上,待屋梁升到放置于预先扎好的木架上时,便燃放鞭炮。
朝宇公管得更是详尽入微。不管谁家砌墙,他先在正屋中用火砖或土砖安放丁字,在丁字两边和正屋四周安放人字,然后用石填平全部墙基。他叮嘱说:“六为生,七为老,又藏财,正屋的厅定要低于座院六至七公分;门屋的门槛也要高于正屋的门槛约两公分,这六可藏财。”
说着摆开红纸,写下造房祝文。他目光炯炯,十分专心致志,白胡子下现出一纸整齐的正楷毛笔字:
物生不偶,感天地以栽培,造出富贵,同日月以常明;抱维桢维干之才,作可栋可梁之选。今洪清泉卜吉筑室,室立震(坎、离、兑)宫,选择谷旦,祈降福以降祥。栋宇维新,升上金梁,攸跻攸宁,开创百年之基业;苟宽苟美。筑成万世之乾坤。允矣三多,大哉五福。
洪朝宇把祝文给陈铎,然话叫道:“升梁。”
后生仔就在选好的梁头、梁尾、梁上、梁下涂上红漆。
只见他口含水酒喷在梁上,念起标梁歌:
标粱头,世代子孙作公候;
标粱尾,富贵荣华从此起;
标梁上,声名科甲喜气扬;
标粱下,文光直射福来家;
他手捋了捋白胡子宣读他写的祝文:
太极高明栋梁贵人之神前曰:惟山在灵,木木挺了,惟工之度,巨室营营;可栋可粱,维干维贞。敬用良辰,抬架高升,大造就吉,韦观厥成。为宅之镇,千祥尔膺;为宅之主,百福是承;肯堂肯构,乃寝乃兴,子子孙孙,蛰蛰绳绳。
梁升到了位置时,洪朝宇高声念起赞梁歌:
粱之东,挂木向阳映日荣,桃里根深叶枝茂,朝栋国粱在此中,粱之南,藜水朱莹达上苍,光辉朗耀炎天秀,文明养育状元郎;梁之西,金贵重加品题,陶铸炼成金锋剑,宰割天下刀有余;粱之北,水光长同天一色,泮池波浪三级涌,崛起人龙朝天容。
芳流村的房子建得很慢;多户人家因人力不足,无法到岭上割茅草、造泥砖,只是搭个架儿,盖上一点草,以避风寒。真正建三、四间的,还不到六户人。朝宇公年事已高,又多感风寒;连日咳嗽不止。村里老少都惦记着他,一日三餐看着他吃喝,稍少进食,大家都牵肠挂肚。陈铎记挂着北湖和朗月、绿柳三村的械斗。许多日来,没有冯照忠音讯,又不见馨妹和外甥彭远奇,便叫冯仙在芳流村照看冯晓云、冯晓霞,自个儿外出。转眼已去了一个多月,还不见他回来。看看秋尽冬来,北寒风要吹牛毛雨要飘了,陈铎还未回来。
在临时的人字茅棚里,冯仙搂着云、霞姐妹,安慰说:“姑丈很快就会回来的,你俩不要担心。他会带回你爸妈的消息……乖乖女,芳流村就是我们的家呀。”
云、霞姐妹点点头,她俩很懂事,离家以来,一直暗里承受着各种灾难和压力,她俩知道世事艰难,一切听大人安排。晓云说:“我去看宇公公。”晓霞说:“天又要下雨了,我去搬几把柴草回来。”冯仙见她俩这样懂事,高兴地说:“乖乖女,去吧,快去快回。”
冯仙到茅草厨房里,在砧板上拍碎了几块老姜,伴黑糖煮了姜水,送到朝宇公的茅屋。朝宇公在茅屋门前练太极拳。他的白胡子飘着,神情自若、冷静,动作柔刚有度,舒展大方。像云中的鹤。从世乱中来,又走进乱世,风风雨雨,死死生生,他都经历过了。他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很轻。芳流村还是烂摊子,他那有心思去打什么太极?当他冯仙捧来姜糖水时,就笑了笑说:“我不是好好的吗?练了太极不咳啦!”“喝下这碗姜水吧,天阴气寒,人老了,身子骨得注意保重呀!”冯仙劝道。朝宇公无可奈何,只得接下姜水饮了,关切地说:“仙嫂子,难为你了,你也得保重。两个侄女也受苦了。”“她俩很乖。就是不知她们的爸妈怎样了。李福野那海贼,杀人不眨眼,我很耽心哥哥。”冯仙说着声音低了下来。“来,我给你看样东西。他进了茅屋,在竹床上打开一个包袱,先打开一层蓝土布,又一层麻织赤布,又一层……共九层布料,露山一幅画来。冯仙一阵惊喜,如至获宝地说:“这是陈铎画的九色鸟。你还保存着……陈铎以为失去了呢!他做梦也想着这幅画。”
“什么都可以丢失,这幅画不能丢,不能失!这是陈铎的神来之笔,神来之笔呀!”朝宇公仿佛伯乐识马,独知这是一幅宝物,讲得十分神秘离奇,“你看,九色多分明。垂天的两翼斜插天空:它预示带狂风大作;目光似剑:正点破有兵匪之患,有外兵内贼,海盗陆匪;嘴尖如钩,爪利像钉,钩、钉说明什么?我还在想。呐,这胸毛赤红似火,说明往后旱火烧来,又是一场天灾人祸……”
沉吟良久,朝宇又说:“这首诗,也是陈铎的笔下有神,笔下有神呀!”
冯仙听着觉得有道理,她想起当时两人闭门三日,陈铎作画题诗的情景,细细想来是有神秘感的。她记起陈铎在似睡非睡时,忽地跳将起来,然后在地上滚了三圈,才铺纸提笔作画。画和诗像在冥冥中来。
“我知道,那画是怎么画的,诗是怎样题的。”冯仙要描述当时的情景,“两翼斜插之笔是……”
“不泌泄露天机,不必泄露天机……”洪朝宇连忙摆手,“一切尽在无言中。”
冯仙不敢说下去,只是盯着这幅画。她越看越觉得陌生,越看越感到惊讶,仿佛那九色鸟忽地腾空而起,遮得日月无光,天昏地暗。
洪朝宇捋着白胡子晃着头吟道:
关山漠漠世迷离,
祸诞千村万户知。
九色亮丽天日暗,
问君可敢血为诗?
“可敢血为诗一句更神了。血为诗者,血作代价之兆也,血染江山之状也……”朝宇神色相当冷峻威严,不住地摇头,“世人不可等闲视之,不可等闲视之……”
冯仙也渐渐感到这幅九色鸟画确实神。她努力回忆着儿女失踪之后陈铎的日日夜夜,她守在丈夫身旁,丈夫的每次呼吸,她都听得清清楚楚。甚至他作画题诗的每一个小动作,她都看到了。当时,她不知道他为何画出九色鸟来。她也记起回风流村找不到这幅画后,他在牛车路峡谷的恍惚神态。经朝宇公一点化,他她豁然开窍:这或许是天意……未来的日子,未来的世界将会是怎样,实在难以预料。
“朝宇公,这画让我拿回去吧!”冯仙说。
“暂时搁在这儿,让我好好想想,我得反复看看,细细想想,秘奥深着哪。”朝宇公说着,把画折叠起来,重新包了九层布,放在床头上,叮嘱说:“今天我对你说的是一部分天机,不必再传他人了。”
“那诗到底怎么说?我想再听你解析……”冯仙用恳求的目光望着朝宇公说。
洪朝宇摆手道:“不必多讲,不必多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