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来到冯照忠家的时候，吴炳泰报告在北部湾海上听到的一个消息，说得有板有眼：有人见龙卷风把一个女孩刮落北部湾外离扁担岛不到一里的海面上，适逢大海盗，大仇人李福野在抢一艘官船，见落海的是个小女孩，就捞起救活了。以后的事就不得而知了。
吴炳泰听到这个讯息时，自然想起李福野抢去的姐姐吴翠婷。他望着北部湾的海浪咬牙切齿。多年来他曾多次领二十多位吴家兄弟，带着刀枪租船出海，从东海岛外的大海到琼州海峡，到北部湾海面，寻找李福野报仇，都见不到李福野的贼船。如今又说远亲的小女儿落到他的手里，更是眼冒金星，巴不得剥他的皮拆他骨。而陈铎的妹夫彭英龙说，他听到有人讲，一个男孩被龙卷风吹到硇州岛，落在海滩上被人救起，至于救者何人怎么救的，没有更多的信息。
至于冯照忠派出的冯轩昂、冯倩燕已六下雷州和徐闻，得到的只是一些惊叹，一些传谣。狗仔和水妹没有信息，石白金更无音讯。
陈铎和冯仙，以冯照忠家为据点，走遍沿海村落，还是空手而归。
世事总是不知不觉地联系在一起。陈铎和冯仙想起彭英龙可能略知一些内情。和大海盗李福野成为结拜兄弟的彭英龙娶陈铎的妹陈馨做大老婆，小老婆叫李琼玉，李福野的妹妹。陈馨虽是大房，却不太受宠，小老婆貌更美，深得彭英龙的痛爱。陈馨知哥家里出事自然心急如焚，催彭英龙四出打听寻找。彭英龙只得到这信息，却没有下文。陈馨为此觉得有些对不起哥哥。彭英龙道听途说的事也就渐渐地淡忘了。
慢慢的，冯仙好像从内心里觉得儿女真的遭殃，早已不在人世了。好端端的一个家，竟在瞬间丢了两个人，陈铎总觉得绝对不可能是这样，可又说不出更多的理由，也无法以种种合理揣测、预兆、暗示之类的现象说服妻子。冯仙被风刮走了两块心头肉，心身全被掏空了。众人面前很冷静，但暗里独哭干了多少泪，或者往肚里吞了多少泪，无人知晓。一种儿女存活的期待成为她无形的安慰，使她度过了无比恐惧的日日夜夜。
彭英龙的心思在海上。
他依仗李福野的势力，横行于波峰浪谷之中。陈馨说的事，他压根儿不重视，只随便说说又开船出海去了。
冯照忠对于彭英龙这类人是不寄任何希望的。石虎到来时，他问石虎说：
“虎叔，你知道有个叫彭英龙的人吗？”
“不知道。上次救我女儿的蒙面人有人叫彭英影的，不知和这个彭英龙是否有联系？”石虎说。
“他和李福野搞在一起，当起大海盗的军师了。有人这样对我说，他空是一条恶鳄鱼，少近他为好。”冯照忠的脸露出严峻的神情。
石虎未见过彭英龙，但心里烙下了一条恶鳄鱼的形象。
这是深秋的一个晌午，朗月村后岭的森林刮着沙沙的落叶。落叶被凉嗖嗖的风吹到大塘里，塘水起了涟漪，一圈一圈的往外传。塘边的黑泥田已收了稻子、番薯，象荒废的火炭地，日头昏黄黄的挂在天上。凝重的浮云，堆砌在枯黄的阳光里，让人感到压抑、烦躁和焦虑。陈铎感到这秋，肃杀之气太重，怕有不测，便去问冯照忠说：“哥，这天似有变，我昨夜又梦见九色鸟……听说安铺以外的村压又发人瘟了。”
冯照忠竟大笑起来，说：“天灾人祸何时了？天灾不可怕，避就是了；人祸不用怕，搏就是了。七灾六旺谁家没有？一代代死，一代代生，生生死死，明明灭灭，自自然然就好，倘有人天黑横刀杀掠，风高放火烧屋，给他抽筋剥骨就是了。”
陈铎眼睛一亮，照忠一席仿如佛云天轰然塌落，现了九只太阳，晦气全消了。“哥哥浩气逼人，小弟自愧不如，自愧不如……”陈铎恍然大悟，由衷地说。陈铎的话确实来自内心深处。冯照忠的豪气他是亲眼见到的：去年岳母麦苑薇八十三岁仙逝，埋葬岳母的那天深夜，他带吴炳泰扬帆五十里穷追李福野部属盗船，抓了李福野部下三个“杀人王”。次日正午，他把这三个“杀人王”押到外公祖乌石墓前砍头拜祭，集海上义勇二万，船千艘，冲北部湾海浪高扯旗曰：‘红旗飘飘，好汉任招，海上天子，哪怕清朝？’要谓浩气长存，四海景仰。外公祖饮北部湾飓风，浴琼州峡狂浪，转战粤、闽、浙、威震浩瀚大海。外公祖刀剑之下，有败类官兵，有凶残海盗。害民者格杀勿论。外公祖怒斩李步海贼之首喂了鲨鱼为民除了一害。谁料留下其孽种李福野。此人凶残，夜抢翠婷妹，至今妹妹生死不明，望外公祖显灵海陆，再灭贼人夺回妹妹，以告慰岳母在天之灵。”
不久，岳父吴国济去世之日，冯照忠得令到广西、琼州等地剿匪。他只持刀向绿柳村方向一拜，说：“敬请岳父原谅，不孝公务在身，不能送行了，容后重祭。”说完策马南去，头也不回。
就在前些天，冯轩昂、冯倩燕、冯飞弦准备七下雷州打听狗仔、水妹之事时，冯照忠把儿子冯汉威叫到跟前，说：“汉威，你也十八岁了，要闯世界了，快跟轩昂、飞弦哥、倩燕姐到雷州去，寻找狗仔和水妹妹。”说完扔给他一把大刀。冯汉威二话没说便跟着轩昂等去了。
看见冯照忠如此大气凛然，坦然处世，又听说翠娴嫂的妹妹翠婷被大海盗李福野抢走，不知生死，而李福野又是妹夫彭英龙的结拜兄弟，陈铎越想越不是滋味。一种不祥的预感向他袭来。正因这些瓜瓜葛葛恩恩怨怨，陈铎至今还未到北湖村看望妹妹陈馨。陈馨知哥嫂在朗月村冯照忠家，也知双侄遇大难，但不好径直去找他们，只两次托人约在赤坎华兴酒楼见面。自从父亲朝乾死，母亲改嫁后，陈铎就和妹妹在一起，兵荒马乱中兄妹手足情深。陈馨年十七时到安铺圩赶集见一后生在圩上打拳练棍，英俊过人。心里暗暗佩服。以后每逢圩期，她都去看那后生练武。那后生见这女子貌美过人，看他练武时又十分专注，便生好感。一来二去，两人便暗恋着。此后，后生圩期便来安铺耍武，陈馨也逢圩必到，后生每次都步行送馨回风流村。最后娶她为妻，生了个男孩叫彭远奇已十二岁。后生原来是北湖村武秀才彭英龙，他娴熟武艺，尤精刀法。陈铎觉得妹妹有了着落，丈夫又是乡里的名人，也就放心了。谁知好景不长，彭英龙结交甚广，常常出游雷州、徐闻、北部湾等地，喜同三教九流尤其武林中人同行。记不清何时，认识了李福野，两人一拍即合，盟誓结拜为兄弟，李福野把堂妹李琼玉介绍给彭英龙做小老婆，彭英龙从此感激不尽。
世事难料，陈铎没想到李福野如此野蛮，竟夜夺嫂子的妹妹，造成了冯彭结怨，自己被夹在中间，很是尴尬。他觉得老呆在照忠家也不是滋味，便同冯仙商议回风流村之事。
正说间，有人传，门外有人找，陈铎出门见是妹妹陈馨，觉得奇怪，忙说：“妹妹，你来啦？快进屋里，快进屋里。”
陈馨一身朴素打扮，穿一件天蓝色右边开的傍襟衫，长筒密囊裤，衫领襟边、裤筒脚自缝的花边，装饰及美观、大方。那双自制的黑色鞋，鞋头上绣几朵粉红的小花儿。冯照忠正在院里教晓云和晓霞练剑。石虎从旁指导。石虎接过冯照忠那把锋利的剑，为晓云、晓霞作示范。冯仙和吴翠娴在东房说话。陈馨小心地踏过大门槛，跟着陈铎进了院子。这时，冯照忠高声叫道：“你俩看，谁来了？”晓云和晓霞停下手中的剑，望了一会儿，始终认不得，都向父亲呶了呶咀，微微地摇了摇头。“是你们馨姑母呀！住在北湖村，馨姑丈就是精通剑术的武秀才彭英龙。陈馨忙迎上去轻声唤道：“照忠哥好，云、霞好！”“好，好，快厅里坐，久不见你来，翠娴也很想你。”冯照忠说着朝东房喊道：“翠娴，冯仙，阿馨来罗。”云霞忙上去拉着馨的手说：“馨姑母，你怎么不来呀！”这时两姑嫂从东房出来，见是馨茹就迎了上来。彼此寒暄了几句就到厅里坐定。
陈馨微笑着接过晓霞送过的茶和晓云送过来的杨桃、花生。姐妹俩在陈馨眼里象双胞胎，脸蛋一样红扑扑，眼睛水灵灵的会说话。晓云十四岁，晓霞十二岁，但看上去一样高挑。这时，她忽地想起狗仔和水妹，心里直打颤，又不敢打听，怕勾起哥嫂的愁绪，就说：“姐妹俩成了大姑娘了。看上去比我远奇高。”一讲起孩子，就触动冯仙，她沉默着，冯照忠见状，忙问：“英龙兄好吗？”陈馨本打算不谈丈夫的事，这一问让她沉思了良久，才说：“好的，他很好。”陈铎问“李福野来过吗？”这一问让馨很难为情。她觉得这是不该触及的禁地，两家的疏远，原因就是这个李福野造的孽。以前她还常来往，朗月和北湖严格地说只隔内百亩旱地，一道平坡，一排林带。如果吹南、北风，鸡犬之声确可相闻。自从李福野抢了吴翠婷之后，吴与彭李两家便结了冤仇，冯与彭李两家无形中也成了冤家。当然冯、彭真正的结冤应追溯到康熙十年即一六七一年，朗月村和北湖村因彼此牛吃稻秧之事斗打，双方各死三人，此冤世代铭刻于心，已有一百二十年了。每年都有纷争，大斗小打不时发生，伤死已是家常便饭了。有民谣说：“冯冯彭彭，鼓角凶残，你死我活，天昏地暗。”看来，这的确成了谁也不敢触及的禁地。眼下，哥哥竟提起李福野，馨闭口不说，只是摇头。
好一阵沉默。吴翠娴见状便转了话题问馨的孩子事：“鼓远奇读书还是练武夫？”馨说：“他想读书，已经会背‘三字经’了，他说父亲是武秀才，他要当文状元呢！”这句话逗得大家都笑了。大家又谈了一阵“秋老虎”如何如何热，“十月犁田是晒霜，寒露透风死得过”之类的话题。冯照忠坐了一会儿，又招两个女儿去练那套“二指单禅”，翠娴也说到外头抱点柴火回来好做饭，便出去了。陈馨悄声对陈铎说：“哥，李福野前晚派一帮人马进村扬言要杀吴炳泰，还说要攻朗月村，活捉翠娴和她的两个女儿……我说肚子痛外出采些草药，就出来了。你可得告诉照忠一家，还有吴炳泰……你也得躲开。”陈铎神色冷峻，缄口不言，静静地想了一阵子。然后轻声问道：“彭英龙知道吗？是彭英龙同他商议定的吗？”陈馨摇头：“英龙和远奇到雷徐港去看表叔未回来。是李福野的妹琼玉悄悄告诉我的。说她哥带这帮人长期住海上飘流，想在雷州半岛占个窝儿，隔壁那烂脚盆彭杰代和土公佬彭九通宵陪着这帮‘发人瘟’杀鸡杀鸭呕血酒。后半夜个个像死猪，就在我家的院子里铺上禾草挺脚……这英龙也是死人一个，怎么和这帮死鱼烂虾在一起，这后半辈子怎么过啊！”说着说着抽泣起来。冯仙全身一阵麻冷，好像赶夜路突然发现一条毒蛇，毛骨悚然，全身起了鸡皮。她安慰说：“妹，你也不必为这事耽心。大路朝天，好人坏人各走一边，折坠事做多的天会报应的。叫英龙不同那窝蛇搅在一起就行了。你也得防着点，人面兽心，那些斩千刀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她数落着，越讲心越寒，转眼望着洞开的大门发愣。陈铎在厅里来回踱步，小声对馨说：“你快到林边抓一把山古羊回去，这是治肚热痛用的。见了谁都说你肚痛，不必多话。如果真的有风吹草动，就溜到朗月来，或跑回风流村，最好带远奇一齐走。英龙走明走暗，由他去吧。”陈馨点着头，心里一阵酸楚：“哥哥好惨，侄儿女……唉，怎会遭这厄运呢？”又对冯仙说：“好嫂子，你多保重，放开点……”冯仙说：没事的，你快回去吧。醒神点，都活在险时险地，行差踏错就不好了。唉，祸不单行，我弟冯彪砍了头，弟媳石白金又失踪了……”
陈馨叹道：“白金妹妹好惨啊，怕以后都见不到他了。”
大家好一阵沉默。陈馨告别时，日已偏西，灰色的烟幕降临了。
子夜了。烛光摇曳，厅里坐着陈铎、冯照忠、石虎、冯仙和吴翠娴，大家在悄悄商议什么。两位小姑娘已经睡了。几支蜡烛在落泪，又在冒火，忽闪忽闪的，幻出一幅斑驳商奇的夜景。外头是墨黑墨黑的，敞开的大门，隐约有了点亮度，面对大冯氏祠堂，蜡烛也在扑闪扑闪，练武场上出奇的寂静。
“我得出去巡巡。”冯照忠说，“安排几个兄弟轮流巡看村口，眼下风声紧，不得不防。”说完，他提了把关刀出去了。石虎跟上去说：“我跟你去。”
吴翠娴追了出去，轻声叫住冯照忠，说：“我牵白马在东村口等你们。你安排停当，就飞去告诉炳泰……”
当夜，朗月村的各个村口都有人影晃动。勒古丛、青竿竹旁都有人在间里放哨。
当白马一声嘶鸣奔出村口时，黑夜里的小伙子们惊跳起来，于是锣声四起。练武场上一下集结了数百名持大刀长矛的人。后来证实白马是冯照忠的，并没有异常情况，人们才各自回去睡觉。
一连几天过去，村里村外毫无动静。但朗月村总象布着乌云，大人说话声变低了，小孩子也不胡闹，甚至婴儿也不轻易啼哭了。
转眼冬天到了尽头。朗月村还没发现异常。石虎也回铜鼓湾去了。
光绪二十一年，即一九八五年一月二十九日正午，冯照忠从遂溪赶回朗月村，急急进了前门。他手里拿着一张知县熊全萼签发的告示。告示说：查吴川县塘辍连寻村庞培政正组织数千农民起事，国号“大正”，欲进驻梅录，必须重兵围剿。
他把告示交给陈铎。陈铎说：“当今起事已属天意。”冯照忠没说什么，便把白马拉到院西，上了草料。白马静静地吃着草料。这匹马是冯照忠的患难之交了。力擒越南叛将李易才时，这匹白马已经立下了汗马功劳。此后一直伴随冯照忠转战雷州半岛。它在朗月村被称为白马神。冯照忠无论从何处何时归来，总得先喂马后讲话和干其他活儿。
“天意，天意呀！”陈铎重复着这句话。
冯照忠说：“吴川起事有什么奇怪。雷州半岛到处都会起事呢！郊区太平的塘边村就有‘三点会’。”他说得很轻松，左手捏着拳头说，“天平天国看来是捏死了，可地下还有‘三点会’，太平一带的‘三点会’首领是何德南，我见过他，好汉一条。”陈铎把告示还给冯照忠，叹道：“国将不国了。”“这话怎么讲？”冯照忠追问道。陈铎说：“去年春节前几天我到赤坎埠，听人讲世事。那人说：今年是甲午日本发动侵略中国和朝鲜的战争。日本人在东北华北绘制了地图。七月二十五日，日本军突然袭击中国军队。强盗入屋了，家破人亡，家破人亡呀！”冯照忠接着话题说：“听说老佛爷准备大庆六旬‘万寿’，李鸿章也想同日本人讲和……看来是朝尾世界了。”
两人你说几句我讲一段，尽是听来的朗月村以外的事儿。今天讲日本鬼青面獠牙，明日讲土匪食人心肝剥人皮打鼓。村里村外人心惶惶。朗月村好像大海里的船，动荡不安起来。
惴惴不安的到了七月底。冯照忠从遂溪回来，未进门就怒气冲天。吴翠娴问出了什么事。门前那只大石锁被他用脚挑起来扔得老远。说：“耻辱，耻辱！那李鸿章竟同日本签了马关条约。几十条绳索套住了中国的脖子……中国成了肥肉，你割一刀我铲一铲，全肥了红毛贼！你说气人不气人？！无端端把几亿两白银送给日本人。”这时出来，细听着，不住地跺脚。
这里只有他们三人。他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感到一陈茫然。国事告急，让他们顿生怒气，家事不知不觉被抛到脑后去了。
陈铎跺脚的时候，白马在门外嘶鸣。
冯照忠突然想到什么，立即飞身去骑白马。他飞身上了马背，两腿一夹，一串响鞭，白马扬蹄长嘶一声向村外飞驰。
吴翠娴和陈铎不知冯照忠骑马到何处去，只望见村口扬起一层红尘。
这是西风在呼啦呼啦地刮着，朗月村被炽热的气浪蒸腾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