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全国许多观众和听众一样，我对姚锡娟的认识是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两部风靡一时的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和《血疑》中女主角的配音开始的。
因为喜欢小鹿纯子和幸子的声音，于是注意到了为她们配音的演员叫姚锡娟；
也因为那甜美、纯净的声音，我心中关于姚锡娟的所有想象都离不开一个词：美好！
我盼望着有机会证实我的想象。
初见姚锡娟
想不到我很快就见到了姚锡娟——
那是八十年代中期，我刚到广东电视台工作不久，台里举办一个文化活动，同时请来了《致橡树》一诗的作者舒婷和朗诵者姚锡娟。20年过去了，我依旧记得那个美妙的时刻：爱与真情在姚锡娟清泉般的声音里流淌、跳跃，如真如幻的浪漫氛围顷刻间弥漫了整个演播厅，我仿佛看到那深深地植根于土壤、却又枝叶相交的两棵树，在春光里呢喃细语，在风雨中携手依偎，从来不失自己的一片天空，又永远拥有共同的温馨港湾……
这就是那首我十分熟悉和喜爱的《致橡树》吗？我一时竟有些迷惑。原来声音可以有这样的魅力，原来朗诵能够有如此的力量。我有一种被震撼的感觉。
我欣喜地发现，眼前的姚锡娟和我的想象非常吻合，除了美好，年已不惑的她还非常地优雅。这种优雅，与表演无关，却蕴涵着文化和艺术的修养。——我在心中感叹：漂亮女人易找，优雅女性难得。
初访姚锡娟
大约是七、八年以后吧，我调到电视台的报社工作，由于我们的被采访对象大多是主持人和演员，我马上想到了广东省话剧院的著名演员姚锡娟。
当时姚锡娟“红”得厉害。小鹿纯子和幸子这两个角色的配音让她“一夜成名”。尤其是译配《血疑》中的大岛幸子一角，她获得了“飞天奖”优秀女配音演员奖和大众电视“金鹰奖”最佳女配音演员奖。全国不知有多少电视观众迷她的声音，赞美的信件每天都成堆地涌进她的家门。
1985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全国首次播讲古典名著《红楼梦》，播讲人是姚锡娟。
这一播，姚锡娟更“火”了。
但当我如约来到姚锡娟的家采访时，却发现了她的平和与从容。
她告诉我，有人说我是一夜成名，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准备了20年，积蓄了20年。
姚锡娟1962年从上海电影专科学校表演系毕业，分配到广东话剧团，在数十部话剧中演过主角，还在电台播过许多广播剧。她没有想到会因为给电视剧配音而名声远播，但她对语言艺术的挚爱，让她在艺术春天来临时紧紧地拥抱了机会。
然而，在播讲《红楼梦》的机会向她招手时，她却差一点失之交臂。
当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几个省级电台反复斟酌，选了姚锡娟当播讲人。一个电话打过来，姚锡娟不由得心跳加快，她脱口而出：不可能，我怎么能讲《红楼梦》呢……放下电话却又心向往之，从小爱看越剧《红楼梦》，上学时几次读《红楼梦》，《红楼梦》实在太有诱惑力了！
幸亏对方没有放弃，电话继续追过来：“你先别拒绝，试讲两集吧！”姚锡娟答应了。
试版送给红学家一听，当即敲定了：就是她！
姚锡娟以她一贯的认真和执著，做了大量的准备。她不仅重读原著，还找来一大堆参考书，边看边查字典，边琢磨人物性格、故事脉络、时代背景……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进了天堂一样，徜徉其中，风景无限，遐思无限。
待到开始录音，姚锡娟即刻感到入了地狱，要讲好这部经典名著，难，非常难。不说人物的繁多、情节的曲折、容量之浩大、背景之复杂，单是那对话中地道的古典京味儿，就够她连学带练忙一阵子了。被她请来正音的姐夫是地道的北京人，原本熟悉的妻妹在姐夫眼里有些出乎意料：较真，一个字、一个典故都较真，非得弄个水落石出，明明白白。而且她竟然在播讲中运用了不少戏曲的表现手法，使得《红楼梦》在播讲时人物语言形象更鲜明，更吸引听众，更有特色。
五个月，九十集。姚锡娟完成了“讲古”这个领域中当之无愧的系统工程，她播讲《红楼梦》的声音通过电波传遍了神州大地。人们对她在播讲中体现出的深厚语言功力，还有对这部巨著传神的演绎，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赞赏。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样全身心投入地工作，使她的身子更弱了。
但她对语言艺术却更为痴迷。我约她要求采访的时候，她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当年的个人艺术语言欣赏会。
说起自己做过的事，姚锡娟没有半点张扬的意思，就和拉家常似的平静。她的“红”，她的“火”，全在舞台上，全在声音里。
生活中，姚锡娟温婉柔和，以本色示人。我去采访时，看到她简朴的家和普通人家没有二致，只是养了三条小狗，很有点儿“人来疯”，姚锡娟怕它们闹，暂时不让它们进客厅，它们就“狗多势众”，在小房间里奔来跑去，整出挺大的动静。姚锡娟对我歉意地笑了几回，然后进房间去安抚了几回……
1993年11月，姚锡娟“艺术语言欣赏会”在广州如期举行，一连三天，场场爆满。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在台上朗诵法国作家都德那篇著名的《最后一课》，闪闪泪光，字字真情；观众在台下听，先是鸦雀无声，后来就有了此起彼伏的抽泣声，到最后只见姚锡娟手一扬，“法兰西万岁”便自肺腑响起，声音不算大，却挟万钧之力，绕梁不息。好一会儿，人们才惊醒过来，顿时掌声如雷。
再访姚锡娟
一晃又是十几年。
见到姚锡娟，多是在荧屏上。倒是有几次在电视台遇到同样是表演艺术家的杜熊文，我便请他捎个好给妻子姚锡娟，同时也就知道了姚锡娟还是在忙她的语言艺术。对于姚锡娟这么一个总活在艺术中、活在真情里的人，我想那应该是她的必然选择。
这回采访姚锡娟，我的兴奋不减当年，但姚锡娟却非常犹豫，电话里她的声音几乎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就是强调：我真的没什么好写，还是那点事。再说我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好几次电视台要采访，我都谢绝了……
我缠着要求上门，姚锡娟推辞不过，也就答应了。
搬了家，在一个小区里，比先前宽敞一些，但简朴依旧。姚锡娟迎着我，一边叫我快坐下，一边利索地在沙发上加了一块软垫，说这样坐舒服，让带着寒气走进来的我觉得暖意融融。
姚锡娟的身材保持得挺好，只是稍稍单薄了一点。她在毛衣外穿一件蓝底起红点的短袖小袄，很是随意，也很是合体。
料着那三只小狗又会欢叫着“人来疯”，怎么家里那么安静？一问才知道，都已经“走”了。也难怪，过了这么多年，已经算得是长寿。
“我哭得要命，再不养了。”姚锡娟说。想想也是，像她这样单纯的人，如何受得了朝夕相处后的别离！
赶紧转了话题。
从2001年退休到现在，五年过去了，姚锡娟虽说还是省文联副主席，省戏剧家协会的名誉主席，但具体工作不多，她的主要精力放在了朗诵活动方面。她多次到北京、上海和全国各地参加唐宋名篇、中外名著的朗诵会，还一连多年在深圳读书月作朗诵表演。《卖火柴的小女孩》、《最后一课》、《宝玉探晴雯》、《只因为我是一个青年团员》、《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巴尔巴娜》、《声声慢》等都是她的保留节目，有的已经朗诵过上千次，进入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而这些欢腾在浩瀚文学之海中的一朵朵浪花，总是滋润着她渴望绿色风景的心田，她因此一辈子受用不尽……
2004年，姚锡娟和广东人民广播电台合作，出版了一套含10个CD的系列专辑《回眸一笑——姚锡娟艺术语言欣赏》，这些作品凝聚了她的心血，展现了她的艺术才华和艺术成就。
还有一项工作，也是姚锡娟特别乐意做的，那就是到大、中学校去讲课，讲语言艺术、朗诵艺术。看到她辅导的孩子们一点一滴的进步，她都非常高兴。她说退休后最好的就是能够自由选择，做自己愿意和喜欢做的事。
我们一起聊了三个多小时，其中近三分之一的时间，她深情地谈起了她最崇敬的老艺术家尹桂芳；还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她说起了一些自己生活中的趣事——
单纯使她更丰富
生活中的姚锡娟单纯得像个孩子，而做事又特别认真和专注。大学毕业到广东工作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被邀请到广东电台录广播剧。这一录，以后就一发不可收。除了她声音条件不错，语言富有激情之外，编导们公认：这么认真的一个孩子！听话、好学、可塑性强……
从七十年代起，姚锡娟参加了一些国产影片和电视剧的配音，这给她后来的配音高峰奠定了基础。到了给《血疑》中的幸子配音时，她已经具备了相当的专业水平，但认真的习惯依旧。有一天配完音回到家，越琢磨越觉得有一个字处理得不够好，她拿起电话就拨给了导演，要求第二天重新配一遍。
导演很诧异：“我反复听了，那个地方你配得很好啊！没有必要重新配。”
“我仔细想了一下，真的不理想。求求你，让我再配一次吧。”话说到这个份上，导演叹口气，一半是无奈，一半是赞赏，只能答应了。
这就是姚锡娟，对自己艺术上的要求近乎苛刻，为了心爱的语言艺术，她怎么开口求人都行；但要她为自己的什么事找门路，拉关系，可就手足无措了。
这么多年来，姚锡娟一直有三怕：一怕当领导，二怕整天开会，三怕处理人际关系。刚参加工作时，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人打交道，竟然专门给远在上海的老师写信求教，老师开导了一番，她倒是明白，可惜一到实际当中又不会运用了。结果每次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时，总有人提意见，说她不善于联系群众。其实她心里极友善，也想和人多“唠唠嗑”，偏就不知道怎么开口，谈朗诵谈表演什么的，姚锡娟话挺多，别的话题就一时不知道从何找起了。工作时间之外，回家就老实呆着，煮饭摘菜的时候她也常常背台词，练语言，直到今天，她都没学会串门。
姚锡娟说：“我记词儿挺快，但干别的就很笨了，方向感尤其差”。有一次，先生杜熊文想法子买到了一大堆土豆，这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是稀罕物，夫妻俩当下分成几份，准备送给朋友们分享。姚锡娟兴冲冲拎着一袋土豆，骑上单车就出发了。那个朋友家她至少跟着先生去过20次，可以说是熟门熟路。
路确实熟，走得很顺；门却不熟了，看着哪个门都像，又似乎哪个门都不是。姚锡娟推着单车在那儿转悠了20多分钟，还是莫辨真伪，只好原路返回。
杜熊文随口问：“送去了？”
姚锡娟有些心虚地说：“没有，找不到门口了”。她这么一比划，杜熊文哭笑不得：“就差这么一步，你再往前迈一步就是了……”
姚锡娟不好意思地笑了，跨上单车又跑了一趟，总算把土豆给送出去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许多人十分敏感的官衔，姚锡娟总搞不清楚哪个大哪个小。好多年前，领导找她谈话，说要提拔她个副科级，她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不要，我是个演员，我不要……
今天，姚锡娟参加演出，主办单位的人总要问她报哪些头衔，她回答：报演员姚锡娟就行了。有一回听的人直乐：办了这么多次活动，姚老师，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有人报这么简单的称呼。第一次是位特级教师，他说报我退休老教师吧！
因为单纯，姚锡娟才能在艺术和真情中活得如此丰富。她不为家长里短的是非伤神，不拿鸡毛蒜皮的枝节说事，日子过得简朴，思绪却纷纷扬扬地飞翔，她爱看书，爱朗诵，爱身边的小动物，爱阳台上推移的日光……
因为丰富，姚锡娟才能收获那么多金灿灿的果实：40多个寒暑，她主演了数十部话剧，播讲过记不清的广播剧，给超百集电视剧配音；她在全国首次播讲古典名著《红楼梦》引起哄动；她举办了中国大陆迄今为止唯一的个人艺术语言欣赏会；她于花甲之年出版了自己的一套经典语言作品专辑……她获得的荣誉很多很多，但她在几个小时的采访中却几乎没有提及。
心中有大师
有一个人，姚锡娟却多次提起，那就是一代越剧大师尹桂芳。
其实，姚锡娟既没有学唱越剧，也没有师从尹桂芳，在头几十年里，甚至连面也没见过。但她从小生活在上海，爱看戏，爱看越剧，尤其爱看尹桂芳的戏，尹大师创立的越剧小生流派被称为尹派，尹大师在《屈原》一剧中扮演的屈原，在《红楼梦》中扮演的宝玉，一招一式都让她着迷，尹桂芳那朴实而不呆板，潇洒而不浮华，大气脱俗的表演风格，是照亮姚锡娟青少年生活的璀璨亮色，而上海电影文化和电影界张瑞芳、赵丹、孙道临、黄宗英等老师的表演艺术也给了她很大的影响。
讲起尹桂芳先生，姚锡娟动情地回忆起最后一次见到大师，那是1999年11月30日，早已经半瘫痪的尹桂芳病情加重，几乎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话也不能说了，但在姚锡娟看来，大师那双眼睛仍然漂亮极了！
忍住涌上来的泪水，姚锡娟慢声细语地跟大师说自己对她的热爱，并和同去的陈薪依导演、大师心爱的学生赵志刚探讨起尹派艺术，这时，大师拿过学生递过来的笔，用一只未残之手，吃力地在纸上写了一个字：“情”！道出了艺术的真谛。
一生演戏，一生真情。大师可以说戏也真，人也真。姚锡娟郑重地点头，记住了大师的教诲……
和大师道了再见，姚锡娟快步走出去，又忍不住缓缓地回头，大师竟让家人半扶半抱，倚在门口。她扑过去抱着大师，泪水滚滚而下……
不久，尹桂芳离开了人世。
但尹派还在，越剧还在，人间的真情还在，姚锡娟想，大师那双眼睛会看见的。
2006年年底，深圳的读书月如期举办，姚锡娟是当然的表演贵宾，朗诵《最后一课》。
好久没有演出这个节目了，因为太动感情，每次姚锡娟都很耗心血，而她的身体这两年不大好。但深圳的观众那么期盼她，那么喜欢这个节目，她不能拒绝。
傍晚边散步边默颂，姚锡娟欣喜地发现自己一点也没有忘记，而且那种感觉也在，她舒了一口气。
姚锡娟站在了舞台上，她开始朗诵那篇让她千百次激情不改的名著，台下静得像没有人：“那天早晨上学，我去得很晚……”叙述、转折，从轻柔到沉重，从明媚到坚定，她含着泪，观众流着泪；她激情澎湃，观众也激情如潮。
第二天，好多观众打电话或当面告诉姚锡娟：我们是流着眼泪听完《最后一课》的。您一站在台上我们就想掉泪，您是带着真情、带着戏上台的……
姚锡娟听着听着，心里充满了感激，感激那些千年不朽的名著，感激那些心有灵犀的人们。
活在艺术中，活在真情里。姚锡娟说她感到幸福和满足，随着年龄老去，淡出舞台和人们的视线都很正常，她还会去做一些自己喜欢、身体又吃得消的事情。唯一令她不安的，是医保每个月130元的医疗费用，她的退休工资有一大半都付给医院了……
一位著名的表演艺术家，对晚年生活的要求却非常单一。采访中姚锡娟提及了心中的担忧，但她是满怀着希望的：我们的社会没有理由不解决好这个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