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舅在我的印象中是文质彬彬的,慢声细语的,瘦高挑身材和白色镜框的近视眼镜,都让人觉得他是一介书生。但不知为什么他也就卷进了派性,卷进了武斗。据说他在他们那一派里也不是头头,但却是军师一类的人物,是属于特别有心计有办法,因而让对立一派特别仇恨的人物。在两派你来我往的相持阶段,有一次,二老舅他们一派从县城里仓皇撤退,他由于连日熬夜,睡得过死,而同一营垒的人也没有来得及叫醒他,他就成了另外一派的俘虏。
从古到今两军交战,凡仁义之师都不虐待俘虏。“文革”中的两派交战是不讲规则的,是混战。何况二老舅落入敌手正好遇到了两个他真正的死对头。这两个人一个姓蒋,一个姓况。姓蒋的在二老舅工作过的那个收容站当过站长,曾让正直为人、踏实做事的二老舅衬托得黯然无光,并且最终丢掉了站长那个芝麻大的官;姓况的是后来在民政局和二老舅竞争局长位子的对手,二老舅虽然没有当上局长,但也妨碍了姓况的晋升,所以此人也和他有仇。
“魏作臣,你也有犯到老子手里这一天?老子要叫你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姓蒋的恶狠狠地说。
“魏作臣,你等着!”姓况的不说多余的话,他阴冷地狞笑。
二老舅面对着这两个人的威胁不动声色,不知道是出于一种英雄气概还是出于书生气的迂阔。这一天晚上月黑风高,二老舅就成了被关在笼子里的一头困兽。以姓蒋的和姓况的为首的一伙人,拿一条破麻袋蒙上二老舅的头,把他围在中间,就乱棍齐下。
姓蒋的和姓况的本意也不是要置二老舅于死地。他们在将二老舅打得奄奄一息,但是又确信他不会死去的情况下扬长而去。二老舅在昏迷了几个小时之后就醒了过来,他感到全身疼痛难忍,又感到心里火烧火燎。他爬出那间黑屋子之后发现院子里的井台上有一个铁桶,他渴望那个铁桶里能有一桶凉水,他估计他心里烧的程度能让他喝光一桶水。大约是老天爷要二老舅死,那桶里果然就有满满的一桶凉水。二老舅挣扎着爬到井台上,就大口大口地喝凉水。
二老舅就死了。凉水把他“激”死了。
后来,“文革”后期清查积案,那姓蒋的姓况的都没有逃脱法律的惩罚。由于责任上分不出主次,所以这两人半斤八两,一样地都判了无期徒刑。他们要为打死二老舅付出终生失去自由的代价。
在二老舅死后,与他所在的派系相对立的另一派日益得势。二老妗子和她的两个孩子就变得无依无靠了,而且还受到了来自得势的、大权在握的、曾是二老舅对立面的那一派的种种刁难。二老妗子在精神上不仅遭受了失去亲人的重大打击,而且还要承受持续不断的刁难所带来的压力。她和孩子的物质生活也一下子变得艰难多了。
“走,咱去看一下你二老妗儿。”妈对我说。
这一次,我爹也和我们一起去了。在我的印象中,我妈带着我走她的亲戚,我爹一般是不去的,我爹对我妈的亲戚一以贯之地表现出淡漠,唯有这一次例外。
“梅琴妗子,”妈称呼二老妗子往往要带上她的名字,大约是表示自己与这位年龄相差无几的意思(有时候她也用“哎”来称呼二老妗子——就像我和小红之间的称谓一样。我至今弄不清楚妈和二老妗子的实际年龄谁更大一些),“你,你要挺住呢。哇——”
一句话没说完,妈她自己先挺不住了,放声大哭。妈对二老舅感恩戴德,十分尊敬和热爱,我对她这一点非常了解。
“竹呀,哇……”二老妗子于是和妈一起抱头痛哭。竹是妈的小名。
“妈——”已经快满十岁了的小红个头比过去高了许多,但仍然十分纤弱。她也陪着两个大人哭起来了。
小红一哭,我也鼻子发酸,眼泪也就不知不觉地流。
“爸——呜呜呜……”二老舅那个丑儿子也加入了哭的四重奏。他哭喊一声“爸”更加强了现场的悲痛气氛。二老舅的这个儿子被他们命名为小彤。后来二老妗子改嫁后还生了个女儿叫小丹,她的三个孩子的名字基本上是一种颜色。
两个大人再加上两个孩子一起放声大哭,惹得我眼泪无法遏止,嘴也咧了好几咧。经过极为努力的克制我才没有哭出声来。我偶尔望了一眼爹的脸,他也是一种几乎要哭了的表情,但是没有眼泪。
“不哭了。”先是二老妗子努力地止住抽泣,反过来劝我妈。妈也就停止了哭泣。小红和小彤止住哭更艰难一些,孩子的感情转弯比大人要来得慢。我由于哭得不够投入,所以画哭的休止符还能够做到和两个大人基本同步。
“就是的,哭也没有用。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呢。”我爹说。
爹在幼时的我的心目中也是一个高大的偶像,但他说的这几句话也太一般化了。而我妈对他说的这几句话似乎很满意,向他投去感激加赞赏的眼神。
接着,妈还说了许多安慰二老妗子的话。那些话仔细听起来大半是废话,但安慰一个失去丈夫的妻子,大约也就只能说废话,要么除非你能让她的丈夫活过来。我比较关注魏小红的一举一动。她陪着大人哭完,就自觉地擦干眼泪,并且给她妈和我妈拿来湿毛巾,让她们擦一擦泪痕斑驳的脸。接着,她还干了一些诸如倒水、搬凳子一类的活儿。我当时一边默默地看着她做事,一边在心里比照着她寻找自己的差距。女孩魏小红是我小时候的一面镜子。
“叫小红到我家里去住几天吧。”妈对二老妗子说。我心里对妈的这一提议十二万分的赞成。
“算了。她还正上学呢。”二老妗子不紧不慢的话给我泼了一瓢凉水。
小红朝我投来一瞥。她的眼神里似乎也有几分遗憾。
“你二老妗子管两个娃,咋个过呢!”妈对我说。我们一家三口正在陇海线华阴到渭南的路段上乘坐慢车。那时候,从华阴到白水我的家,尽管直线距离仅一百来里路,却因为渭河的阻隔,要绕道渭南,既坐火车,又坐汽车,有时甚至还要走两天。
“看你操心的那事!”爹说妈。他有时候对妈恶声恶气的。
大约半年以后,小红就真的到我家来了,而且要住一段时间。
听说是小红的妈我的二老妗子梅琴遇到了麻烦。我从我妈断断续续、躲躲闪闪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儿端倪。
梅琴老妗子并不老,况且她是一位颇具风韵的容易使男人眼热的女人。先是一个不怀好意的人打她的主意,想凭借很不光彩的手段达到目的,让二老妗子又生气又惧怕。紧接着她的身边又有了一位骑士,处处以她的保护人自居,而这个人又十二分地招她烦。正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我的这位二老妗子想不招惹麻烦也由不得她自己了。这样,一些好心的人就劝她改嫁,而她对我的二老舅魏作臣又是一往情深,觉得这么快就改嫁不但对不起老魏而且也是和自己过不去。于是二老妗子就陷入了深深的烦恼。
“竹哇,你说我该咋办呢?”梅琴老妗子像亲姐妹那样对前来看望她的我妈说。自从二老舅惨死之后,我妈是加倍地对她好——妈把对二老舅的那分感恩戴德也都加在了二老妗子身上——二老妗子于是也就越来越把我妈当成了她的一个亲人。
“等再过些日子,你就再‘走’一个人家吧。”我妈说。“走”就是改嫁的意思。
“我二舅反正是没了,你也不能为他守一辈子。”妈又推心置腹地说。
“唉……”二老妗子长长地叹气。
“嘘……”我妈也陪着她叹息。
“人活一辈子真难!”
“就是的,就是的。”
“你把小红领到你屋里去,叫我轻松几天。”临到我妈要告辞的时候,二老妗子说。当时学校正放暑假,正上小学的小红待在家里也无事可干。
“春哎,你看谁来啦?”我妈领着小红一进我家的门就大声喊。我当时正和几个邻居的孩子在我家院子里的树荫下玩扑克牌。
我看见妈妈用手牵着的魏小红,不觉脸一红。我因为打牌时坐在地上,一屁股的土也顾不上拍了,往前迈了几步,也不知道该怎样欢迎小红的到来。
“不耍了,不耍了!”我对小伙伴们说。那几个和我一样土不拉叽的邻居小孩痴呆呆地看着小红,我一下子觉得他们很多余。
小红冲着我嘴张了张,也没说出什么来。我想她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该怎样称呼我,过去我们之间相互称呼对方为“哎”似乎已经不大合适了。但她还是冲着我笑了一笑。我于是也笑了。
看得出来,失去父爱的小红眼睛里多了几丝忧郁,她比我上次见到她时又长高了一些,跟我妈肩膀一般高。她依然纤弱,但不知道从哪里透出一点儿大女孩的气息,让我觉得我与她之间已经隔了一些什么。
“小红这个暑假就在咱家过。”妈向我爹宣布说。我听了心里特别舒服,但是因为我比较内向,所以才没有跳起来。
时值1969年,我爹不久前才弄了个生产大队的革委会副主任,正在负责本村的“清理阶级队伍”,阶级斗争的弦绷得比较紧,所以常常早出晚归,对家里的事不大关心。关于小红的来与不来,在我家住与不住,我爹也一概不关心。但他看见了小红,还能够露出一丝微笑。我爹不碍我们的事。
“春,你给咱下窖里去,拾一笼(篮子)红薯。”就要做饭了,我妈吩咐我说。
“对。”我答应一声就去具体落实。我们家的红薯是旱地长的,又香又甜又沙,小红吃了一定会满意。我想。
我拿一根长长的绳,先把笼系好,放到红薯窖底下,然后人再下去。
“窖有多深?”小红问。
“不深。”我说,“你把这绳头逮住。”
我踩着窖筒子上的脚窝,小心翼翼地往下下。
红薯放在窖下面的窑里。刚下到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已经能摸得着红薯了。突然一道亮光从窖筒子里射了下来,是我妈用一面镜子把太阳光反射了进来。
“春,能看着不能?”妈问。
“能。”我回答说。我很快就装满了一笼子红薯。
“满了。”我说。
“你钻到窑里去,我把红薯吊上来。”我妈说。她让我钻进窑里是怕红薯从笼子里掉出来砸着我。
“你不吊。我上来了再吊。”我说。
我沿着脚窝又攀回到地面,从小红手里接过绳子,跨开双腿,一下一下往上拔,将一笼子红薯吊了上来。窖有近两丈深,一笼子红薯挣得我想放屁,因为小红在场,我努力憋住劲终于没让那屁放出来。
“你劲真大!”小红由衷地夸我。
“这红薯真好吃。”小红吃饭的时候又夸我家的红薯,我听了就像是夸我一样高兴。
“就是好吃,跟毛栗子一样。”妈说。
我想我妈也太夸张了,红薯再好吃比起毛栗子来还是差远了。
“春,妈还要上工呢。你就在屋里好好跟你小红姨耍。”生产队里的工分根本就不值钱,妈还是一天三晌到地里去背日头。那时候农民都是这样。
“对。”我说。
当家里就剩下我跟小红时,我还是觉得有些尴尬。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好。
“哎!”小红“哎”了一声就脸红了,她大约是觉得我们都长大了,还像过去一样“哎”来“哎”去的不好。
“……春,”她吞吞吐吐地喊出了我的名字,马上脸就红了,“哎呀,你比我大。”她马上纠正自己说。
看来,我们之间的称呼成了一个问题。让我叫她做“姨”,我也喊不出,她毕竟是一个比我矮了半头的小丫头。
“咱玩扑克牌吧?”我征求小红的意见。
她轻轻的摇摇头。
“你会下象棋不?”
“不会。”
“你会‘狼吃娃’不?”“狼吃娃”是一种用草棍儿、石子儿、土块儿,任什么都可以玩起来的棋类游戏,村里人在田间地头经常以此为乐。
她又摇摇头,而且眼睛里有了些许疑惑和不解。
“那,‘接方’呢?”“接方”也是一种类似“狼吃娃”的游戏。
小红的脑袋摇得更厉害了。
“那该做啥呢?”我也一筹莫展了。
“我有点儿想我妈。”小红说。她竟然一脸的忧愁,漂亮的小嘴巴还撅了撅。
自从没有了我那二老舅,魏小红就成了一个忧郁的小孩。
我望着她,也一脸的无奈。
“那,咱到地里去,给猪拔草。好吗?”那时候,我们家正养着两头憨态可掬的小花猪。给猪拔草,本来是我经常干的营生,但我不愿意让干净、纤弱、又招人喜欢的小红去干这种只有农家小子才干的事情。我提出这样的建议也是出于无奈。
“好。”没想到,小红对这件事倒答应得十分痛快。我于是有点儿后悔。
我挎上一个笼子,里头还放了一把镰刀,我让小红也挎了一个小笼,我们就一起到地里去了。
正是盛夏,无数知了不知疲倦地此起彼伏地歌唱了大半天,这会儿已经有些疲倦了。西斜的太阳仍然火辣辣的。精壮的和不精壮的劳力都下地去了,村里只有树荫下坐着几个老弱不堪的人。就连有劳动能力的小孩也都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去了,太小的孩子也都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村子里静悄悄的。
“这是谁家的娃?”我和小红从村子里穿过时,那个歪嘴的拴娃妈问我。
我没有理她。她问得小红有点儿脸红。
“人家问你话哩,你咋不理人家?”出了村子,小红问我。
“那个歪嘴子老婆‘干话’(废话、讨人嫌的话)太多。”我解释说。
我和小红来到村北边的地里。这里再往北就是深沟,大人们说,沟里树多草深,有狼呢。前几年还有狼跑到村里祸害家畜,咬断了羊脖项,啃掉了半拉猪屁股什么的,这几年再也见不着了。
玉米已经长得比人都高了,红薯蔓叫日头晒得有些蔫,有的地块正在倒茬,白光光的啥都没种。玉米地、红薯地、白地,以及地边地堰上,都生长着一种草,村里人把它叫做“苦子蔓”,是猪最爱吃的东西。我和小红就专门找这种草拔。
“这花儿好看!”长得老一些的“苦子蔓”开着浅红色的小喇叭花,小红很喜欢。
“这花儿不好,这是‘打碗花’。娃娃家拿这花儿耍,吃饭就要打碗呢。”我说。村里人就是把这“苦子蔓”花叫做“打碗花”。
小红就吓得不敢再采那“打碗花”了。我们村许多娃娃都不敢采“打碗花”。那时候村里人都穷,打一个碗是家庭的重大损失,差不多相当于现在城市的人家丢失了一辆高级自行车。
时间不长,我和小红拔的草就把两个笼都装满了,足够我家的两头小猪吃两天。
“你想吃脆瓜不想?”我说。
“哪达有哩?”小红问。
“我给你寻去。”
把草笼放到地头上,我就领着小红到玉米地当中寻“巴瓜”去了。庄稼地里野生的西瓜脆瓜,都是人吃了瓜屙出来的瓜籽随着粪肥施到地里去,再自己生长出来的,长不大,但如果成熟了,也能吃。村里人把这种瓜叫“巴瓜”。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脆瓜。这个瓜上有禾鼠咬的牙印子,我估计已经能吃了,就摘下来,在我的汗衫上蹭了蹭,就递给小红吃。小红很高兴,拿起来就咬。
“噗,噗噗,噗!”小红她没有经验,一口咬到了瓜把上,那当然是苦的。
小红呲牙咧嘴,把这“巴瓜”又还给了我。我从瓜中间咬了几口,不苦,但是也不好吃。那狗日的禾鼠不知道是咋吃的,叫我上了一当。
“噗,噗噗,噗噗噗!”过了好一阵子,小红嘴里还苦,直吐唾沫。
“我给你斫一根甜秆秆吃。”我看小红苦得那样,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就想弥补一下我刚才的过失。玉米秆儿已经长高了,我认识一种外皮发红(是介乎于大红和粉红之间的一种红,但又不同于铁锈红)的玉米秆儿,甜得能比上甘蔗。我搜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根比较理想的,就用镰刀斫下来,删出最好的一段递给小红。我从剩下的不好的部分尝了一口,因为太嫩,并不十分好吃。
“斫一根甜秆儿就要损失一个玉米穗儿呢。”我告诉小红,“这东西到收玉米的时候才好吃呢。”
“甜得太。”小红说。
“哎!”我又像前几年那样叫小红。
“做啥?”小红有点儿不好意思。
“要么咱到沟边边上去看看酸枣能吃了不能。”我提议。
“走。”小红兴致很高,积极响应我的号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