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风风雨雨，离合浮沉，人们都感到很累了。
历经沧桑，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来到了南门经济特区。
他们已经走投无路。
他们是流放来的。
他们来引进资本主义……也许他们来看看这个漂亮的市场经济女人，羞答答地跟哪个人生下个孩子，那孩子的皮肤究竟是黄的白的抑或是棕色的？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
历史在涨潮。
第一个浪潮
南中国海一声海啸，举世瞩目。
南门兴办中国第一个经济特区的消息一传出，人们就兴奋雀跃，奔走相告。
洛古在欢乐的南海涛声中，感到既兴奋又困惑。但他明白，自己应该去承受，反正他是在这种承受中到任的。
人们从没有见过经济特区，也不晓得经济特区是个什么样子，只是自个儿感到一味高兴。改革开放嘛，经济特区就是特别的自由开放，自由买卖，自由来往，自由兑换，自由贸易。就似香港那样，商品应有尽有，自由选购，不用票证，不用批条，不限数量，不用排队，生活多么痛快自由。人们只是依照自己的理解去做自己的事，自由自在地享受选择的自由，就像一股欢乐的泉水从心眼里流淌出来。
奇迹出现了。
一夜之间，千家万户屋顶上竖起了鱼骨天线，酷似满天空蜻蜓，铺天盖地，蔚为壮观。入夜，人们都躲在屋里看香港电视剧《网中人》、《浴血太平山》，还有美国的《豪门恩怨》，色彩瑰丽，情节曲折，大气派大场面大制作，尤其是城市的整洁华丽雍容雅致，给人耳目一新的惊异。人们一下子全都投入了流行歌曲和电视剧里去了。昏黄的路灯下，一个行人也见不着。香港电视剧引发出巨大的迷人的魅力。
紧接着这股迷人的魅力，承载着电波音带，像汹涌的海潮轻快地向北涌流，沆过长江流过黄河流遍天山南北，覆盖了整个神州大地。天池旁边哈撒克族的毡房里，吐鲁番维吾尔族的葡萄架下，乌兰巴托的蒙古包里，还有藏族的皮包帐篷里，都唱着粤语流行曲。粤语成为一种时尚，埋单搞掂黏线的士炒鱿鱼成了全国流行语。粤港文化从未有过如此辉煌。这真是发人深思的辉煌啊！有人不屑地说，就这么几支流行曲嘛，哼！君不见这已出现了一股浩大的海洋流行文化浪漫的冲击，已引起了人们文化审美欣赏的一场观念的革命。一场广泛的自发的观念革命。难怪有人兴奋有人惊惶有人不知所措了。
洛古心里明白，这是改革开放出现的第一个浪潮，文化浪潮，浪漫狂热的文化浪潮。他沉思，这该是对长久封闭愚蒙的文化一种反动吧！
这惹祸的鱼骨天线，拆除还是不拆除？在省报上引起了热烈的争沦，足足争论了三个年头。省委书记给洛古来电话，要他想办法制止鱼骨天线。这不是一道难题吗？制止得了吗？下一道禁令顶用吗？他只好在会上表个态说，不要看香港电视了。报纸上的争论仍然无休无止，最终还是在鱼骨天线无边无际的浪漫普及中画上了句号。人们感受到了一种初见成效的快感。
麻烦的事又来了。立冬已过，田里的稻禾黄熟得倒串了。眼见一造的汗水白流，人们却迟迟不肯动手开镰。他们对大锅饭早已厌烦到了极点。三七分成，四六分成，五五分成，公私各占一半，依然无人开镰！无动于衷。空荡冷落的田野上一片金黄。
这时候，又传来开放边防的流言，弄得人心躁动，宛如一团团随风而去的浮云。突然，一个小村暗地里各家各户悄悄地传言说，谁割谁收！谁割谁收！人们起初愣了一下，沉寂了好久。这一声传话已响彻了晴空。天都光了。走，不知谁喊了一声。家家户户男女老少拿着禾镰，担着禾桶浩浩荡荡地走向田里。人们整齐有序地各自奔向自己原先土地入社的田块里，收割自家田块上的稻谷。禾镰飞舞整块整片的稻谷往禾桶里灌。土地得救了。人们理性地把风晒好的金黄色的谷子，按照自家原来应缴的公粮如数送到生产队，然后又高高兴兴地挑到圩上的粮站验收入仓。一清二楚。
生活本来就是清清楚楚的，却又常常不清不楚。人们明知此举不符合政策，又刮单干风了，然而人们心里却在安慰自己，这不就是开放政策吗！人心总是往善良处想的。好像一切美好的愿望都可以寄托在改革开放上面去了。
洛古心中有数，眼前先把稻谷收起来要紧，类似的事经历过不少回了。然而他的心情是沉重的。人们涣散失望已落到了这个地步！
他得小心大胆地一步一步地走，摸着石头过河。
一条小河两个世界
洛古来到南门市后，住在新园招待所的一间双层小楼里。这原先是南门县的招待所，一式的平房，但也见整洁，周边是一大片浓郁的绿茵，清静怡人。现在要兴建经济特区，县升市，新园就一下子显得狭小寒碜了。况且街上仅有一间小旅店，旅客都挤满了，无处睡，不得不睡在办公室和走廊的地上。新园非得大兴土木不可，顿时兴旺热闹起来。
南门，这个原先是个县城的小圩镇，真的受宠若惊了。街上行人骤然见稠了，路灯也多了几盏，也亮了一点。边防禁区谁能想象会出现这等人气。一个两万人的圩镇两条大街一间影院一间旅店一个市场加上一个海关和边防口岸，一目了然。洛古几年前来过，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最显著不同的倒是电影院是新建的，设有绿色皮座位装有空调。这是为了方便香港同胞过来观看国家歌舞团演出，算是得天独厚。南门依旧显现出边防禁区的荒凉简陋淡泊的陈旧相。这大抵是留下给洛古兴家立业的本钱了。
不过话说回来，南门也有边防禁区的特产。一个是东门市场西边有个摊档，一张长木桌子，出售海关罚没的商品，有时装尼龙袜绒帽皮鞋尼龙布乳罩手表水笔和电器，其中也有台式收录机和电视机，全都是二手货，价格是挺合算的。那时候，这些都是稀有物资，且全都是免票证的。当然一些质量好的早已在内部凭批条售掉了。还有一个是在食品公司凭批条可以买到傻鸡傻猪肉傻猪油，比牌价便宜又免肉票，实在是太诱人了。这特产精彩之处在个"傻"字。概因由内地出口香港的猪牛"三鸟"（鸡鸭鹅）都经由南行列车运载出去，几经长途跋涉，车厢里的动物备受折腾，抵达南门时已昏晕不已，有渴死的饿坏的焗晕的挤残的压死的，千奇百怪。经过检查清理梳洗干净，筛选之后健全的才出口香港，剩下来的都处理掉了。后来又觉得有点可惜，便又挑选出一些还可以用的还未死去的或死去不久的，放进大锅里煮熟消毒，可供食用。出于诚信便又在猪鸡肉油前面冠以个"傻"字，以示区别。这确实又是稀有珍贵之物品了。即使是洛古这样级别的高干，每回出差南门多少都捎带回点傻品，馈赠亲友。这已成为南门一景了。眼下要办经济特区，为了门面，这诱人的傻品竟不多见了。
还有一个是中英街，一条小街这边是内地那边是香港。两边全是店铺，商品琳琅满目，各式各样，鲜丽夺目，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一律免票，而且价格便宜多了，真是物美价廉的购物天堂。只碍于要持有特种边防证才能进去，因为人了中英街就大抵到了香港边防区了。眼下要办经济特区，出证就见得宽松了点儿。这一来，中英街人山人海拥挤不堪，而东门的海关罚没商品档口却又显得有点冷落了。也许往后轮到中英街冷落的一天，经济特区就见得丰富辉煌了。
几经风雨，不管是冷战热战，数不清春去冬来，小街两边人们依然和睦相处，朝见晚见，来来往往，融融和和，看不见一点儿你死我活的裂痕，显示出高尚的人性。从一条小街可以看到整个世界，看来柏林墙三八线东西南北四方也无须怒目相视剑拔弩张了。
中英街，举世闻名的一街两制--一条小街两个世界。
洛古大抵也可以从这条小街里得到启发，人生在世以和为贵。人活着图个什么？总得心平气和呀！
南门的两条大街也颇见特色。由东向西的解放路接上国道通往省城，自北向南的中山路直至边界河口岸经南门桥通往香港。南门桥是座铁路桥，才三十米长，桥中心是分界线，这边升起五星红旗，那边竖着米字三色旗，各自有一名荷枪实弹的军管站岗，一切照国际惯例。
咫尺小河两个世界。
其实南门人心里都装有两个世界。有些村在界河边上有田地在河对岸，家家户户都持有过境耕作证，朝去晚归，天天去香港。其他的村落家家户户都有男人在外头，香港欧洲美洲南洋，遍布世界。男人几乎走光了，驾牛耙田等重活全都由女人顶上。男人成了稀有宠物，显得格外金贵。南门人天生开放浪漫，他们一直在一个家庭两个世界的模式里生活。一家两制，这可以说是南门的生活特色。
不怕不识货，最怕货比货。后来问题就出在这个特色上面。愈演愈烈。男的后生的都往河对岸跑，家里只剩下几个老人妇女。这又怪谁呢？这边劳动力日值才两角钱，那边日工资八十元，买什么都不用票证，何乐而不为？人往高处走，逃跑的日益多了。一条小河，往东面是出海口，又是几十公里长的海岸线，哪拦截得住？不晓得是哪位智者想出了个堵外逃运动，说逃港是叛国投敌，一律拘禁，严重的还在家门墙上挂上"逃港户"的牌子。反正是人知我知我有人有，也就并不见得难见人了。逃港竟成了不治之症。
后来上面下来工作组，声势浩大，进行天堂与地狱的对比教育，社员们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散会之后，工作组同志回到三同户家，吃晚饭的白米饭腊肉咸鱼和油炒菜心，都是从地狱那边捎回来的白米生油。谁叫你定量供应不足，不靠河对岸靠哪个天！饭碗未放下，治保主任上门报告，边界河面又浮起了逃港的天堂子女半裸的尸体。嘿，见怪不怪。东边广宽的海滩上，每逢涨潮退后，铺在沙滩上的海尸有的是。好心的民兵记下数目之后，就地埋在沙滩里。于是，白茫茫的沙滩上冒出一个个沙堆的坟。话说回来，海尸都是外来客，本地人绝少。这天堂地狱的对比啊！日日夜夜讲，大会小会讲，听得人哭笑不得。这地狱虚听的可怕，实感的却可亲。唉，肚子饥饱是假不得的，人们只好认同实感了。这不就造成了年年堵年年逃得越多的恶性循环？大抵办了经济特区之后，不用去堵，也没人逃过河了。
世界太复杂了，也实在很简单，就看你怎么去看是了。你想想便会明白，人才是最复杂的东西。
南门也算得上是个革命老区，是东江抗日纵队的发源地，纵队还组建了港九大队，在香港九龙一带开展抗日斗争，威震海外。因此逃港户的挂牌实在令人伤心透了。再往远点说，南门地区在历史上响过了三个第一枪。一五一六年，打响了中国历史上抗击欧洲殖民者的第一枪；一八三九年，大鹏营水师打响了鸦片战争的第一枪；是一九00年，孙中山策划三洲田起义，打响了推翻封建帝制的第一枪。可是有那么一些人心血来潮，随便给南门人戴上顶叛国投敌的帽子，这对得起历史吗？人们心灵里会永远留下这个烙印的。
洛古在沉思，好像现在才有时间去细心地想想人们心灵上的伤痕。
他悄然地来到东门广场旁边的革命烈士纪念碑前。有两人高的石柱纪念碑，四周是铁链串通的栏栅围成一个正方形。铁链上晾晒着一个个红蓝白三色的塑胶编织袋。正中间十平方米宽的平台铺晒满一地的鸡鸭毛，散发出阵阵霉味，显得格外冷落凄然。这是烈士鲜血流过的地方啊！他感到一阵怅然，自己也是在战场上穿过了死亡走出来的，怎么对得起战友的亡灵啊！
他明白，自己要走的是一条心灵的血路。
剥皮鱼饭堂
南门市政府还没有办公的地方。新调来参与筹建的十来个干部，都挤在招待所五号平房里。一式的杉木床，概因东北面的几个山区县盛产杉木，招待所里的杉木床、杉木椅桌有的是，物美价廉。人多挤在一起热气腾腾，初冬时节还是单衣一件。
洛古初来乍到，趁空出来走走。晌午时分，五号平房外面的草坪上，用火砖垒起一个三星灶，架着个大铁锅。一个戴黑边眼镜的小个子在掌锅铲，满头大汗。
"老同志，去拾点柴火来。"他看见穿着灰布干部服的洛古走过来便随意说。时值招待所大兴土木，到处是木片。
洛古回来，两手揣在怀里。
"你怎么啦？"
"有有。"洛古双手放开，哗啦一声柴火从外衣里洒落一地。
"啊呀，你偷柴偷柴。"站在旁边的几个小孩齐声喊起来。此后，大凡是南门市的老臣子，都知道洛书记偷柴的故事。
添加一把木碎片，锅里的煎鱼冒出了阵阵喷香，令人垂涎。
"老同志，在我这儿开饭吗？"小个子好心好意地说，"这儿是剥皮鱼饭堂，我说是市政府第一饭堂。"
"哦，有意思。"洛古望了一眼小个子，而立之年，唇红齿白，双目精灵，一个敏感度较高的聪明人。
小个子叫何元展，他瞪了对方一眼说："我明白，你在招待所饭堂开了饭，你吃得起。"
"有这回事。"他沉吟道。
何元展便给他说了剥皮鱼饭堂的故事。
这剥皮鱼灰黑色，鱼皮结实得赛过牛皮，吃时要剥去皮才好下锅。原先渔民都用来沤肥料，实行票证供应之后，该鱼才登上饭桌，且还要鱼票。这剥皮鱼是饭堂的招牌菜，味道可口，价钱低廉，才三角四分一斤。煎黄了加点儿酱油，味道一流。起锅后舀上一勺水，落锅一把白菜，又煮好一锅白菜鱼汤。另外添上两小件咸鱼，算得上两菜一汤。白饭在屋里电饭煲煮好。这是经何元展申请，由公安局批准买回来的海关罚没商品。当年用得上个电饭煲谈何容易。这样一算，每顿饭才三角钱，加上早餐，一日才付八角钱伙食费。难怪说是第一饭堂了。
至于招待所饭堂办得不差。三菜一汤，白饭任吃，计一元。加上早餐五角，一日要二元五角。我的天，一个大学毕业生工资才六十元，仅够付饭钱了，吃不起。亏得何元展牵头，才解决了这个难题。
当然还可以办得更好一点儿，比如买点傻肉油。但何元展认为，现在改革开放了，健康要紧，保命至上。
自此之后，南门市的老臣子大抵都知道有个剥皮鱼饭堂。
当年南门真是菜贵如油，供不应求。
洛古听了他说的故事，觉得有点意思，便在剥皮鱼饭堂开饭了，也就同何元展交上了朋友。接着批准了干部的特区补助津贴，要不真的吃不起饭了。
后来何元展他们弄清楚了洛古的身份之后，都吓得伸长了舌头。怎么可以说洛古书记偷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