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过去，他也许会变成一个干净沉默的中年人，卓有成绩的建筑工程师，爱打球，不吸烟不饮酒，宠辱不惊，具有独特的娴静气质。如果那时候再次会面，我会深深懊悔，为什么当年没有得到年轻的他。
那么，就告诉他这些吧。没什么可羞的。羞耻在很多时候一文不值。如果要冒这个永不再见到他的危险，那么受一些窘或者被当面拒绝，都不算什么。颜面扫地？扫就扫，如果他能踏着扫过的地朝我走过来，那我情愿把颜面扎成扫帚，把他脚步所及的地面都扫一遍。
但英国有句谚语这样说：你可带马到水边，但你无法强迫马喝水。
3
在那一段时间，我忽然地丢掉了食欲。我不再对瓜子、巧克力、怪味胡豆这些平时钟爱的零食感兴趣，我甚至对咖啡小说感到乏味，这可是二十年未曾经历之怪现状！几年后我读到一封莫泊桑的情书，是他写给一个叫玛丽娜·巴斯奇特塞夫的女子的：“我以为当一个人具有一种大情欲，一种真情欲时，他应当把一切东西置诸此情欲之下，他应当因此牺牲其他热情；我就是这样做的。我具有两种情欲。我必须牺牲其中的一种--我已经将美食一道牺牲许多了。”妃呼豨，莫君，tell me about that！
我考虑了很久，那关键的一句话要怎么说。“我爱你，笃定如死亡的火焰，狂热如狂信的信徒。”不行，太华而不实。“我们在结合中比在单独的生活中个人要更好，更自由些，你不相信此事么？”这是尼采向一个荷兰女子求婚时的信。但也实在不是女人的口吻。
又认为，我的犹豫和渴望他得知道才行。于是深夜十二点在他房门前的客厅踱来踱去，还特意穿着沉重的皮鞋。他听得见我的脚步声。
不如，就什么也不说了吧。我不愿再等下去。
我在暗夜里靠近他。他在黑暗里也隐约有光，像是个拥有法力、心怀怜惜的天神，又像无法把握的小魔鬼。我想要颤抖地伏倒在他脚下，让身体碎裂成千千万片，叫他每一步都没法不跟我有关系。不管是不是错觉，我都把他的怔怔认为成默许。
……结局正如我所料。
十几年来我一直不是个好学生。唯独在这次考试中，得了满分。是他给的分数。
4
有人是墨水，有人是纸张。有人是琴弓，有人是琴弦。有人是恒星，有人是卫星。有人是煤，有人是火焰。
有人是银河，有人是飞船。
第一次完成拥抱和亲吻之后，我在黑暗中瞧着他。
那柔软的肌体紧紧贴合的感觉，雪橇在积雪上飞驰的感觉，雨夜躲在壁炉熊熊燃烧的小屋里的感觉，海豚在月光下跃出海面的感觉……都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希望我的身体变成一口泉眼，能源源不断地涌出温柔的饮料，无止无竭，供他啜饮。或者长成一棵浑身结满果实的人形果树，头发里垂下紫红多汁的葡萄，手臂上生出拳头大的酸甜柚子，肩膊挂一圈透明无核苹果，供他食用。在他饱餐之后，还可以在我的眉毛上摘一片薄荷叶，放进口中慢慢嚼食。
不过那当然并不止是亲吻，这是一个仪式。无论按什么标准，都得说一句终结的话，表达心愿和志向的话。就像一只蝴蝶如果不用大头针固定在木板上，它就飞远了。一朵云如果不下成雨点，它就飘走了。一个吻如果不允诺，就终将被丢弃，沦为平庸。
可我太紧张。我有这个野心，却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再拖下去，就要陷入不祥的伤感，错过时机了。
他忽然轻声说，咱们将来会做成夫妻吗？
这话傻里傻气的，是标准的他的口吻。他的态度仍旧平静，只有一点疑惑，像水面浮现的一圈圈涟漪。
那时，夫妻这个词听上去就像是--养老金，冥卫二，阿兹海默，雷克雅未克，东非大裂谷，马里亚纳海沟……一样远。但就在那时候想：一定要跟他做夫妻，那是一定的。
遂拿出所有认真，斩钉截铁地说，会的。
平生第一次，感到时间与我同在。仿佛忽有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被注入我的身子，供我支配。再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同时觉得，这部电影需要打起精神来观看，不能再三心二意，因为前边的铺垫戏份都交代完毕，男主角登场了。
创世记
1
起初，我并不识得你。
世界空虚混沌。我的心因受恶人的羞辱而悲痛。地面黑暗，绝望攫住我心，我不知往何处寻找庇翼。
于是有一女子，她是和善的。她引我去，穿过浓荫之路，穿过凝视的狮子与鸟群。那儿是你的住所。
我轻叩门扉，你来开门。太阳自云后将它的金光投在你面上。
你向我微笑。你的眼睛是我从未见识过的星。
我说：不如我们相识。
于是你告诉我你的名。我将我名写在手心示于你。
我与你相识。事情就这样成了。
早晨，晚上，昼与夜，晨曦与晚风，暮晖与星光，我在光明与黑暗里思量你。
这是头一日。
2
我说：我要为你的邻。因我需感到你的呼吸波动着近在咫尺的空气。我需因你的笑而发见心底的欢喜。
于是，我迁入你紧旁的住所。
你笑说：我可借你的体气知你是否在附近，若香气淡，则你不在，若香气浓，则是你在。
在我心之园地，滋生青草与树木，草与叶片片铭你的名。
当你走近，所有草茎与枝叶簌簌舞蹈。树木参天蔽日，使我不能见世间他物。
当你与我交谈，如有山间泉水，流润草根、树根。树上结有核的果实，我取下与你分食，见果核里亦铭你的名。
我知我心系此人，亦看到我的影在你眼中被柔光包裹。
于是我爱了。事情就这样成了。
早晨，晚上，昼与夜，晨曦与晚风，暮晖与星光，我在光明与黑暗里想着你。
这是第二日。
3
我说：中午时分，我要在你身边小憩。
你允了我的请求，让我躺下听你呼吸的音乐。
我不能掩饰将你纳于臂间的渴求。我不能摒弃将你嵌入身体的祈望。
于是你说：好的。事情就这样成了。
当你容我置面颊于你唇上，虹霓闪烁，松林呼啸，云霞熊熊燃烧，海浪之下的鱼群跃起在半空。
我说：我本是你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如今我溯回了生发之地。
你说：是的，你原属于我，从今之后你亦将永属于我。
于是，我与你成为夫妻。神看这是好的，遂赐福于一切。事情就这样成了。
我说：我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
你说：好的，造成的人将以我的姓为姓，以你的愿望为名。
事情就这样成了。
晚云遮蔽了月的时辰，那小人诞在有羊群静卧的平原下，她的哭声惊落栖在林梢的露水。
早晨，晚上，昼与夜，晨曦与晚风，暮晖与星光，我在光明与黑暗里依傍你。
这是第三日。
4
你说：我需远行。
我说：好的，我要用麻与软草为你编织一双鞋，并固以我手指上的血，可避开路上荆棘与蒺藜。
你便远去。鸽群飞过菖蒲丛，我心因离别而如割。
早晨，晚上，昼与夜，晨曦与晚风，暮晖与星光，我在光明与黑暗里等待你。
在最后一颗星黯淡之前，你从远去的路上返回。
你问：你独自做了些什么？
我说：我令我生命暂时停止，等你。
你示我以远山的花朵与莓子。
我又说：这是午后采摘下葡萄酿成的酒，我在等着你，与你共饮。
于是我与你饮尽那琼浆，在醉中得到从未有的酣眠。
这是第四日。
5
当我的声音不能振作你，我知是疾病攫住了你。
我说：你何忍令我陷于此境，你可知你一重的苦痛，在我是千万重。
你说：我知道，我亦知你的焦灼和温存终可愈我。
我说：是，无论秽臭与污浊，我将守护你。
我将你的头颅枕于我腿上。我噙露水涂你干渴的唇。我拥你身躯以驱折磨你的寒冷。我揉摩你的肌体以减你的痛楚。
琥珀色的豹在涧水中的石上跃过，水中鱼有夕阳颜色的尾梢。
早晨，晚上，昼与夜，晨曦与晚风，暮晖与星光，我在光明与黑暗里侍奉你。
这是第五日。
6
我在溪中看自己的影。我说：这躯体不复鲜美如前，这肤不复如脂，这唇不复如花瓣，你见到和抚摸它们可仍欢愉？
你说：在我目中看到的你永是少年的样貌，永是世间最好的花。
我说：是的，我亦如此。
我又说：我愿我的每一条褶纹和白发都与你的一起出生，我要它们有相同的生日。
你说：好。事情就这样成了。
早晨，晚上，昼与夜，晨曦与晚风，暮晖与星光，我在光明与黑暗里与你一同老去。
这是第六日。
7
在第七日，银河横亘于夜空中，星光泻于藤萝之下，我挨着你的肩仰卧。
我说：我以从未有过的深与诚爱了你，为你生育，伴你衰老，如今我们已可死去了。
你说：好的，将你手交与我手中，那一时刻由你倒数，不要错了时分。
于是我说：三、二、一。
于是我与你一同休歇了呼吸，阖目睡去。这是真正的安息。
事情就这样成了。
于是世间一切都停止下来。万物入睡。时间之河寂静流淌，流过田野和屋顶，流过空间和所有星辰。
虽无眼与耳，然我知你永在近旁，无论肉或灵、飞翔或坠落。
我终知确有天堂，是因你拨散云翳令我看见，并引领我拾阶而上，入那永恒的花园。
在那里，一切都是好的和美的，是神赐福的。
早晨，晚上，昼与夜，晨曦与夜风，暮晖与星光，我在光明与黑暗里与你得到永生。
8
薛，我们已度过了两日，此时正是第三日的午后。
时间呀你不妨慢一点，因之后所有的事情，我俱已了然。
不如在星辰下坐下来，饮一杯生命的琼浆吧。你知我总是会在那槐树底的石阶等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