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寿庆典,宫纱低垂,酒香醉人。殿上花灯迷乱,歌舞升平。一曲歌毕,舞娘们长袖摇转飞曳空中,踩着乐点曼歌曼舞。两侧琉璃灯盏,华光迷离闪烁,映得殿上的每一个人眉眼暖融,推杯换盏间,觥筹交错。
大殿主位之上,皇帝笑吟吟地端看歌舞,一手持杯,连饮数盏美酒。而步青云也着了华服宫衣,端着酒壶伺候在他身侧。她今日着了浓重的妆容,烈焰红唇衬得肤色白皙,神色更是妩媚,她笑似团花,为皇上一杯杯地斟酒。
殿下的舞娘们此时甩起了祝寿的大红丝绸,满殿纷纷扰扰的红色绸缎,拂动摇摆着,遮蔽了诸人的视线。舞娘们越跳越激烈,漫天的赤红,让人看得心神欲醉。
步青云放下酒壶,转而端起自己面前的玉盏,一手摸了摸杯身,滑过那丝丝冰凉,眸中寒光隐隐。她已与此刻埋伏在殿外的众蒙面人约定,大寿庆典上,以摔杯为号,共同擒拿皇上。一丝紧张揪至心口,步青云睨着已经完全沉沦的皇上,慢慢举起了杯子,方要一摔,却见殿外奔来一个身影,那一身正红宫衣,发髻高梳,正是皇后!
“是皇后!皇后娘娘怎么来了?”
一时间,大殿之上交头接耳,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歌舞霎时静止,步青云慌忙将杯子扶稳放下,只见皇后一路迈入,朝着皇上的方向便跪了下来:“皇上—”
皇上倾身而前,看着跪在殿下的皇后,似是怒不可遏,一拍桌子道:“不是已经勒令你回京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皇后落泪下来,只看着皇上,深情道:“臣妾不愿离开皇上!皇上,臣妾得到消息,有人将对皇上不利,臣妾这才连夜赶回来报信!无论皇上怎样对臣妾,但臣妾心中没有一时一刻不记挂着皇上!”
皇上面上一冷,挥手道:“真是扫兴!来人哪,将皇后请出去!”
皇后一步而退,摇了摇头,猛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剪刀,高高扬起:“皇上!臣妾今日要以死相谏。这趟江南之行危机重重,又有静贵人这样的奸诈小人陪在皇上身边,皇上不可不防啊!”
皇上断然一声冷喝:“拉出去……”
“皇上,臣妾不是个争风吃醋的人,您这般不听劝阻,臣妾也实在无能为力。”一行冷泪自皇后目中落下,她又缓缓跪下去,举起剪刀剪下自己的头发,“臣妾这就当着皇上的面剪发明志,若皇上肯依臣妾所言,臣妾就削发为尼,一生青灯古佛为皇上祈福。”
皇后手捧着头发和剪刀向皇上跑去,人未至,声已发:“皇上,皇上,这……您还不相信吗?”
话落间,埋伏在皇上四周的大内侍卫猛地蹿出,各持兵刃挡住了皇后的脚步。
步青云见状,已是惊骇,想来皇上早已对她生疑,并布下了天罗地网,幸而有皇后前来一闹,否则他们要是开始行动,便是自投罗网了。转头见皇上已在示意侍卫前来抓住自己,步青云忙一脚踢翻桌子,飞身跳出,在空中一个翻滚,便见会场中几十个装扮成官员和太监的死士亟亟冲了出来,各自甩出了霹雳弹和烟火弹。
一时间,大寿庆典会场上烟雾弥漫,众死士和步青云逃得一干二净。皇后为保护皇上,焦急地扑了上去,烟雾中被飞弹击中了头部,人瞬间瘫软在地。
皇上一步急来,扑上去抱住皇后:“皇后—皇后—”
听着一声连着一声的呼唤,皇后恍惚地眨了眨眼睛,一行血水自额头滑过,抚上皇上肩头的手,一时垂在了地上。
蜂拥而来的太医此时已将皇后的寝宫围得水泄不通,皇上心急如焚,在书房里焦躁地走来走去。恒泰一行人在得知皇后归来寿宴之时,亦连同赶来,只可惜晚来了一步,不能扭转皇后负伤的惨剧。此时,恒泰便跪在书房之中,等待皇上发落。
“朕要你护送皇后回京,你为什么连这件小事都做不好?你为什么不看住皇后?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的玩忽职守,你破坏了朕的一个好局!你知不知道?白费了!全白费了!”皇上怒不可遏,一掌重重落在书案之上,连连向恒泰发难。
恒泰见状,只得叩头道:“皇上,臣知错了!为今之计,就是赶紧去询问一下皇后娘娘,看她是受了谁的怂恿而跑回来的。臣敢断言,我们中间一定混进了奸细!”
“这个朕早已知晓,咱们一会儿便去询问皇后,揪出内鬼来。”皇上叹了一口气,再看了眼他,轻声问道,“恒泰,你知道朕布了这样大一个局,是为了什么吗?”
“臣实在不知。”
皇上看了眼窗外,夜色寂寥,陷入回忆之中:“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也是要下江南,朕微服私访,有个属于江南某个神秘组织的人威胁我,要我去查一件修河塘的案子,结果被大内侍卫射杀。朕记得那个人的手上,有一个独特的鱼形刺青。后来朕也查过此案,的确有冤情,但早已替他们平反。原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哪里知道,这还只是开始……”
“开始?”恒泰愣愣一问。
皇上点了点头,叹口气,又接道:“后来,有个进宫唱戏的戏子叫良工,跟慧妃有染,被朕发现之后,死于慧妃之手。本来只是一件普通的丑闻,可是朕却在他手上看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刺青……朕当时心里很害怕,直到今日,这十几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既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皇上又如何能察觉步青云之党的计划呢?”
皇上冷冷咬牙,眉深深蹙起,幽幽道:“直到步青云的出现。她的手上有同样的刺青,朕就开始思考这些人为什么一个个离奇地出现在宫中,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朕看出步青云想要勾引朕,这才促使朕开始布局,封步青云为静贵人,容忍她在宫中所做的一切,然后公布要做大寿。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也是朕最好的机会,朕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一网打尽!可惜这个布局,因为你的疏忽而坏了事,完全白费了!”
闻言,恒泰立时将头垂下,眉头紧锁。
皇上大叹了一声,一手指向恒泰:“所有人都跑了,连步青云也跑了。打草惊蛇啊!恒泰,你破坏了朕所有的计划。”
“臣知错!”
“那你知道该接受怎样的惩罚吗?”
“这……”
恒泰一时愣住,正要说话,书房外亟亟跑来一名侍女,传来消息说是皇后醒过来了。
皇上面上一喜,便要冲出书房,恒泰亦跟随上,追着皇上的脚步道:“太好了,皇上,娘娘此次返回,定是有内奸唆使,只要知道此人是谁,便可知他们的整个布局,到时候要抓这些乱党,并不困难。”
皇上点了点头,心急如焚,步履匆匆间,直直转入皇后寝宫,却见卧榻上的皇后状似疯魔,有点魂不守舍的模样。而醒黛目中有泪,正跪守在卧榻前扶持。
皇上一把推开围在榻前的太医,落座在皇后身前,一手紧张地握住皇后的手,急问出声:“皇后还好吧?”
醒黛应了声道:“脑部受了重击,有点干呕,太医已经去熬药了。”
皇上点了点头,便看向恒泰。恒泰见状,忙一步跪前,声音迎上皇后:“恒泰叩见皇后娘娘,请问皇后娘娘,这次是谁怂恿你回来的?”
皇后痛苦地眨着眼睛,勉力挣扎着起身,嘴唇翕动着,似有声音溢出:“是……是……”
恒泰凝住一口气,紧张道:“是谁?”
“是—”皇后猛地攥住了恒泰的一角袖子,面色突然发青,眼睛一翻,身子直直地倒了下去。瞬间,人便没了气息。
“娘娘—娘娘—”恒泰一声疾呼,忙紧抓着皇后的腕子,却觉得皇后的手已是发冷发硬。恒泰心中一痛,不由得松开皇后的腕子,呼了口气,呆呆地坐到了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皇后!皇后!来人啊,来人啊—”皇上尚不知情况如何,便扶着皇后的身子,扬声不住地唤着她。
太医们立刻冲上来,把脉之后,便齐齐跪在地上,连声哭道:“请皇上节哀,娘娘已经殡天了—”
皇上似是未反应过来,只抱着怀中已逝去的皇后,怔怔发着呆。他脸色发青,顿了半晌,突然转过脸,盯着恒泰,冷声下令—
“富察恒泰听旨!”
恒泰忙又跪稳,痛呼一声:“臣领旨。”
皇上闭了闭眼,只将皇后抱得更紧,目光呆滞地望向窗外,冷而痛的声音轻飘飘地溢出—
“此事因你而起,限你三日之内,查出皇后的死因,将所有贼人一网打尽!否则—满门抄斩!”
连城低头看了眼自己被绳子捆住的双手,又看了看牵着绳子的江逸尘,一连几天,江逸尘便都是这样困着自己。若再跟他待下去,便更走不掉,恒泰那边的危险也不能解除。可是一时半会儿,她又想不到什么可以逃身的机会。
方瞥开目光,便见江逸尘从包袱里拿出馒头来,咬了几口,回头看了看坐在附近的她,又取出一个馒头丢了过来。馒头落在连城被捆住的手中,连城想也没想,直接把馒头丢到了地上。
“谁要吃你的馒头!”连城闷哼了一声。
江逸尘冷冷地看着她,慢悠悠地道:“佟毓秀,别再装腔作势了!就算你这一路不吃不喝,也别妄想我会生出什么同情。反正馒头只有这么一个,吃不吃随你,要是饿死了,可不关我的事!”
看来江逸尘是永远都不会相信自己就是连城了。连城陷入绝望之中,却又转念一想,既然他认定了自己是佟毓秀,索性她就将错就错,冒充佟毓秀,先让他放了自己,然后再伺机逃走!
思及此,连城顿了顿,站起身来,淡定自持地走到江逸尘面前,垂眼看着坐在地上的他:“江逸尘你果然狡猾,既然被你看穿了,那我也就不瞒你了。我的确是佟毓秀!你看我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遭了那么多的罪,现在的我已经想得很清楚,再不要在仇恨中打转了。你放了我吧!我想改过自新,从现在开始,我想开始新的生活。”
江逸尘歪着脑袋想了想,只觉得眼前这个佟毓秀似也比从前有趣了那么几分,望着她一笑:“你真是这样想的?”
连城点了点头。
江逸尘笑了笑,一拍大腿爽朗道:“既然你想要开始新的生活,那么正好,你就跟我在一起吧!”
“什么?跟你在一起?”连城急坏了,忙睁大眼睛看着他。
江逸尘一点头,只觉得能困住佟毓秀不再兴风作浪,人间便自是一片太平,先让她和自己做个伴,以后再慢慢打造她,也未尝不可。
“对啊!你不是一直都想和我在一起吗?你还老想着和我私奔,如今机会来了,你难道不高兴吗?”
连城一屁股坐到地上,苦着脸摇头:“哎呀!你这叫什么话?我知道你心里自始至终都没有我,你只喜欢连城。强扭的瓜不甜,其实我自己也清楚,我可不想成为连城的替代品。江逸尘,你就放了我吧!这样对你也好,对我也好!”
江逸尘见她一脸不情愿,又叫苦连篇的,便觉得似有几分连城的样子,一时偷笑。他突然上前抓住连城,猛地亲了她一口。
连城一惊,随即挣扎,猛地将江逸尘一把推开:“哎呀!你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啊!”
江逸尘稍稍松开她,摸了摸下巴,眯着眼睛看着她,幽幽道:“现在看起来,你倒是越来越像连城了!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更不会放过你了!”
连城一紧张,忙仰起头,怔怔地问道:“为什么?”
江逸尘笑着站了起来,拉了拉绳子,示意她一并往前走。走了几步,便悠然自得地将绳子挽在身后,大有享受阳光的好心情,一路走一路笑着说:“若你是毓秀,那么留在我身边,我至少可以防止你再去加害连城;但如果你真是连城的话,呵呵呵——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你别再妄想了!”
一路走入城郊的村落,不远处,正有一处农家舍院张灯结彩,原来是有村民在大办喜事。连城见此,似抓到了一个好机遇,忙不迭跑了几步,追着江逸尘道:“哎,江逸尘。前面有人办喜事,咱们也去讨杯喜酒喝吧!之前的馒头我都没吃,现在饿了!”
江逸尘顺着她指去的方向一看,果然是有村民在张罗喜事,不由得道:“瞧瞧,他们过得多热闹。毓秀啊,你觉不觉得,与其在一个人事复杂的地方累死累活地生活,倒不如似他们这样,在一个穷乡僻壤热热闹闹地成亲过日子。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争斗,没有仇恨,这一生简简单单,安安静静,倒也是难得的好福气!”
连城一咬牙,刻意问他道:“那我问你—你到底认为我是毓秀,还是连城呢?”
江逸尘闻言,猛地转头,盯住她的脸,上上下下全看了一遍,再一叹气:“说实话,我也看不准。但我觉得,现在的你,怕是像连城多过像毓秀了,当然,多也只多了那么一点点。”
连城一笑,果然是个好答案,便索性说道:“既然是这样,反正前面是现成的红烛灯笼,宴席宾客,你有没有胆子现在就娶我?”
“哦?”江逸尘听罢,尤是一愣,虚了眸子端看她,忖度着,“你真这样想?别是有什么鬼主意吧!”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既然这样说了,自然是真的—我是佟毓秀嘛!嫁给你,我当然是愿意的。不过你若是一厢情愿地认为我是连城,那自然也由得你去幻想,反正无论我是谁,你都赚了!”连城定定地点头,满是认真的模样。
“成啊!这话说得敞亮。”江逸尘豁然一笑,同意道,“你要敢嫁,我自然敢娶!”
“好啊,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帮我解开绳子?就算是抢婚逼婚,也没有捆着新娘子的道理啊!”连城说着,便将自己手上的绳子扬了扬,示意他解掉。
江逸尘一抖绳索,顿时解开了那绳子,斜着眼看她:“我告诉你,就是不绑着你,你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你最好乖乖的。”
连城揉了揉手腕,乖顺地笑着:“那是自然,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温柔点!”
江逸尘一哼,便转过头,嘴边溢了丝暖笑。
村落里,几个老乡见来了两个生人,忙过来相迎。
“这位小哥和这位姑娘,你们是外地来的吧!太凑巧了,咱们这儿正在办喜事,要是两位不嫌弃,就入席喝两杯,也沾沾喜气!”
“几位老乡请了。说来也是巧,我们这回不但要喝喜酒,而且还要借你们的宝地成亲呢!”江逸尘一抱拳,一指身后的连城,“瞧见没有,她就是我的未婚妻,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多出几十两的水酒菜肴钱,今儿我们俩就在你们这儿成亲了,老乡们觉得如何?”
连城借机忙一施礼道:“请各位老乡成全。”
几个老乡对望一下,点了点头,皆是一脸的喜气。
“这喜上逢喜,好事成双,可是大吉大利的事情啊!好啊!两位里面请!”
“对啊!办喜事就图个热闹吉利!走走走!我们叫屋里的娘儿们帮你这俏媳妇打扮打扮,今晚给你们收拾一间好屋子,保证让你们好好入洞房!”
“好!恭喜,恭喜啊!走!”
说话间,大伙簇拥着连城和江逸尘往喜事场子走去,并唤来院舍中的女人:“五婶子!来,来!”
只见一个妇女掀了喜帘,往外一探,忙问了声:“什么事啊?”
老乡一指连城和江逸尘,对那妇人道:“这个姑娘今儿也要在咱们这里和这位小哥成亲,你们俩赶紧带着姑娘进屋打扮打扮,一会儿可以和咱们的新娘子一起出来啊!”
“哟!还有这样巧的事情啊!”那妇人一步走来,搀上连城,一边往屋子里推,一边赞叹道,“好漂亮的姑娘!来,跟婶子进去!保管把你打扮得跟仙女下凡一样。”
江逸尘见状,忙拦了一步:“哎,我跟着一起吧!”
那妇人一笑,指着他便道:“哟!哪有大老爷们跟着去化妆打扮的?不好不好!你啊,就在外面等着,一会儿保管给你送出一个新娘子来!急什么啊!哈哈哈——”
说笑间,老乡们便推攘着江逸尘前去另一边喝酒。江逸尘被老乡们簇拥着坐在了酒席中间,望着连城走进院舍,一脸不安,却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连城随着那妇人走入新娘房,只见一群姑娘正在帮新娘子化妆,连城疾步上前,在她们众人之前跪下,连连哀求道:“救救我!各位姐姐婶婶们,救救我!其实我是被外面的那个男人给拐骗来的,他还要逼我和他成亲!大家都是女人,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被推进火坑啊!你们可一定要救我啊!”
女眷们顿时愕然,新娘子也从座位上站起来,疑惑地看向连城身前的妇人问道:“五婶子,这是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