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亦是点头,声音轻柔:“是!公主正在和我讲之前的事情呢!”
恒泰疑惑地点了点头:“很好,公主,也多亏你了。”转而担心地看向连城。正要开口,却听回廊后端猛传来一阵尖叫声,惊得众人忙回头看去。只见如眉披散着一头白发,疯疯癫癫地跑上这一端回廊,她手里持着菜刀,一路跌跌撞撞横劈竖砍,直直地朝着恒泰冲了过来。
“富察恒泰!你还我的儿子来!我和你拼了!”
下意识地,恒泰一把推开身旁的连城和醒黛,挺身而出,尚来不及抬手制住如眉,只见那菜刀朝着他的肩膀狠狠地砍了过来。顿时,鲜血喷流如注,半把刀没入恒泰的肩头。连城和醒黛惊叫着便要扑上去。
一刀砍中后,竟然拔不出刀,如眉的脸上溅满了血,她睁大眼睛,颤抖着推开恒泰,慌忙掉头就跑,一路跑一路大笑着,笑着笑着便有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狼狈的身影一眨眼便消失在回廊深处。
恒泰捂着肩头坐起来,目光痛楚地盯着如眉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忍住痛,只笑了笑,安抚着身侧焦急的醒黛和连城:“没事,皮外伤,没事的!”
醒黛急得忙摇头,不停地责怪他:“流了这么多血,还说没事!”
恒泰苍白的唇抖了抖,溢出一句:“你们没事就好……”
连城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面前这个样子的恒泰,忽而便落下一滴泪。
“连姨娘,恒大爷的伤倒是不碍事,如今用了药,只要静养,清淡饮食就好。”
连城坐在恒泰床边,听着大夫说罢,才稍稍放心,差使下人带大夫前去打点。连城手下为恒泰掖了掖被子,坐在一旁望着恒泰。自明轩死后,恒泰已然许久没有睡得这样安稳了,从几日前的不睡不休,再到后面几日好容易睡着了,却夜夜噩梦,连续几次梦中都惊叫着明轩的名字吓醒过来。
连城擒着帕子为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目中一深一浅。如今她越发分不清了,分不清他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但她唯一能看清楚的是,他对她,确实是真的好。
门外一阵叩门声,连城放下帷帐,转身轻着步子,开了门。但见是一位家奴立在门外。连城用手比画在唇上,以示噤声,复又压低了声音:“大爷已经歇下了。怎么了?”
“连姨娘,酒楼来了一桩大生意,得大爷亲自去聊聊。”
连城一皱眉,缓缓摇摇头道:“这不成,大爷受了伤,不休息不成。这生意能接就接,不能接就算了吧!”说话间便欲转身回房,却听那家奴连连催促着—
“开门做买卖的,岂能端着架子?连姨娘,得去啊!”
连城顿了顿,才又向床榻上看了恒泰几眼,便转身对着那家奴点了点头:“既是这样,我代恒泰去谈就是!”
连城回屋换了一身男装,随着那家奴一路出府,入到迎芳阁。只见店门刚开,小二们还在清扫着楼上,而那客人却早早地等在了一楼的茶位上。那客人俨然是管家的模样,年岁不大,眉眼中却泛着精明。
连城倒也毫不发怵,娴熟地往桌前一坐,端起茶,眼睛看向对面坐着的客人,一张口便道:“这位老板,二十桌的寿宴,二十两银子一桌的燕翅席,其实已经很便宜了,您全京城打听一下,哪还有这样的价?”
那客人摇了摇头,努着嘴道:“不成不成,这价太高。你们迎芳阁论装饰也好,论菜色也好,论名气也好,都不算是一流的。四百两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得再实诚些,一起再少个五十两……”
连城眉一挑,摇着扇子站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笑着开口介绍道:“我们酒楼用料正,南洋的燕窝,西洋的鱼翅,山东的大对虾鲜活得很!再加上本店还有名伶步老板可以当堂唱一段《麻姑献寿》。这位老板,四百两银子已经是勒脖子的价了,您再砍掉五十两,我们这生意也不好做啊!”
那客人被说得一怔,憋了口气,还是摇头:“一定要让让价,四百两太贵了!”
方才连城虽是说得一溜溜的,却也在边说边注意那客人的反应。此时,她顿了顿,不再和他争银子,只故作惊讶道:“哟,瞧我这脑子,才想起来,才不久步老板刚说了,他这两日身子不舒服,要告假,只怕得两三天不能上台呢!”
客人一听,忙瞪圆眼睛:“啊!步老板不唱了?这怎么可以?”
连城叹气,慢悠悠地喝着茶:“哎呀,人的病,听天命,我们又怎么能管得住呢?”
那客人俨然有些心急,围着连城好脾气地求着:“连老板,你能不能和步老板说说,叫他千万得在那天唱上一唱啊!否则……”
连城闷声一哼,仍是摇着头,无奈道:“大家开门做买卖,无非也就是混口饭吃,帮你去说说本来也是无妨的,但你这老要砍掉我五十两,那么分到步老板手里的银子就更少了,你叫我怎么跟人家去说?探病还得拎着礼物呢,我可张不开嘴啊!”
客人叹了口气,一拍大腿痛快道:“唉!不就是钱吗?四百两就四百两!”
连城自茶碗里露了半双眼睛,含笑睨着他:“只有四百两啊?您不再添几两银子?”
“连老板,我也是要回去交差的。”说着,额头上落下汗来,一咬牙,“好吧!我一共给您四百二十两,酒席二十桌,你可得保证步老板登台啊!”
连城一拍手,旋即应下:“得!我必定给您办好就是!”
那客人谢过,一路擦着汗步出迎芳阁。连城看着桌上那银票,不由得笑了笑,听身后家奴赞了声:“连姨娘,你好本事啊!不但谈成了生意,还多得了二十两!可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就能摸准这家伙的脉呢?”
连城笑了笑,将银票转递给掌事的,自己一路由迎芳阁走出,一路持着伞和身后的家奴解释道:“很简单啊!你瞧,寿宴摆上二十桌,自然是个大户人家,但这个人对我们迎芳阁诸多挑剔,这条街面上论字号论资历比我们好的酒楼有的是,他何必一定来我们这儿办席呢?很简单,那是因为我们这儿有步老板—吃着寿宴,听着《麻姑献寿》,那是多大的排场?所以,咱们真正的筹码是步老板。再者,这人的气度和装束,一看就是个跑腿的管家,想来是他家主子想听步老板的戏,所以才要他来我们这儿订席。这家伙想来是要克扣几十两银子,所以才和我在这儿讲价。但咱们若是拿出步老板来威胁他,他一个做奴才的,又岂敢坏了主人的意思?猜到这些,他还不得乖乖掏银子?”
家奴听罢,心服口服,不由得连连夸赞道:“哎呀!连姨娘你实在是太聪明了,真会骗人啊!瞧把他骗得一愣愣的……”
骗人?
连城脚下一顿,便随着这一句心中揪紧,蛾眉蹙起,隐约之中,似听有人声在道:“我不叫你女骗子了。可是我应该叫你什么呢?我叫你女英雄?女大王?女菩萨?可你要不是个最高明的女骗子,又怎么能把我给弄得这么七荤八素的?”这声音撞得她周身似要碎掉,似乎是恒泰,忙转过身,身后没有恒泰。蒙蒙细雨中,她的步子僵硬着,方听见那家奴说她骗人,不由得心中一动。似有什么翻滚而来,冲刷着她的记忆。骗人,骗人,她是个骗子……一瞬间,好熟悉,眼泪便要落下来。她似乎想起来了,第一眼见到恒泰,是她骗了他银子,而后她在码头被恒泰抓了个正着,他便是这样说着—“你这个女骗子”。后来,他们去了芦苇荡……
那些记忆,忽近忽远,断断续续,连城仰起头,将手里的油纸伞丢了出去,雨水一颗颗砸进她的眼里,她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雨。就在这一刻,她仿若清醒地知道了,他不是她的仇人,而她,是他的小骗子。
骗子……码头……芦苇荡……
不顾家奴的呼喊,连城飞跑在大街上,雨越下越大,她只希望滂沱大雨可以将她的记忆全部刷清刷净。她想要记起来,记起那个小骗子,记起恒泰,记起所有的一切。越来越多零碎的记忆冲入脑中,便像一个幻影,一一展现在她眼前。她看见了恒泰牵着她四处游玩,他们游山玩水,他们男耕女织,他们双双躺在高高的芦苇地里,以天为被,地为枕。她也看到了……恒泰要她离开,离开富察将军府……她最后看到了冰湖,那样大的冰窟窿,她跌落下去,冰水好冷好深,她在不断地下沉。
好痛,钻心的疼痛。
那些记忆的碎片刺得她好痛,可是她怎么也记不起来,也想不出来,为什么恒泰当初没有来……他不曾来救她,她坠入冰湖中,而他却没有来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