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过,转身便欲离开。方一挪步,眼前落下一记烛光,抬眸间,只见恒泰推开了半扇窗,此刻正举着灯台映照着她的身影。
“在窗下立了那么久,不冷吗?”平静的一言飘来,却添了丝缕温暖。
连城忙摇头,端着食碟抬脚迈进了书房。书案前,郭孝正研着磨,见了连城的身影,便识趣地退了出去。连城将一碟碟小食放置在桌上,拉过恒泰,按着他坐下,软声细语讨好道:“听说你染了风寒,可是好了些?”
“无碍。”恒泰拍了拍她的腕子,品了一口粥。就知道是连城的手艺,虽已冷,但他仍是吃得津津有味。
连城坐在他对面,笑着端看他吃粥的样子,又想起听人说起军营需要押运粮草,富察将军派了恒泰和江逸尘领兵前往,途中遭遇匪贼的事,忙又收敛了笑,紧张地瞧着恒泰:“听说你们此次押运粮草,遇到了匪徒,你有没有受伤?”
这一问,只问自己是否受伤,竟不提及江逸尘半个字,恒泰心中不免舒朗了几分,对她摇摇头,宽慰道:“此次,竟也多亏了江逸尘办事得力,并无人员伤亡。”
连城闻言,心中生了疑惑,却又不敢在恒泰面前提及那三个字,索性将话憋了回去。
恒泰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将事情的前后予她说出,去了她的疑惑:“我们虽在途中遭遇了匪贼,可江逸尘只凭绿林切口就得以安全通过,此举我和郭孝都很是怀疑。”
“所以?”连城溢出一声,只待他继续说下去。
恒泰看了她一眼,接道:“所以我便故意放走巨盗白毛,责令江逸尘在期限内将白毛擒拿归案。结果……”说着一顿,恒泰微微蹙眉。
连城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这一趟恒泰回府,全然不见江逸尘的身影,莫非他遭了不测?
“放心!”恒泰略显别扭地撇了撇嘴,“江逸尘他很好。他只身前往白毛的巢穴,最终完成了任务,并且……毫发无伤。”
陪着恒泰用过了夜宵,连城见书案上高高摞起的书卷,便知恒泰又要忙至深夜,她收拾了碗碟,便退出了书房。门外,守候在外的郭孝对着连城便是施了一礼。
连城看着他,瞬间想到了白日间的秦湘姑姑,便唤了声郭孝,要他随自己转去了侧屋。方一推门,她便满屋子地寻到个茶杯攥在手中。
待挪到郭孝面前,连城故意叹了口气:“最近我觉得恒泰和老爷似乎对我有所不满,你是他们跟前的人,你有听到什么动静吗?可要老老实实告诉我啊!”
“没有啊。”郭孝皱皱眉头,不知连姨娘这一出又是打哪里来的,“老爷从来就不说内院里的事情,少将军虽然也没怎么提你,但我看得出,他还是很惦念连姨娘你的!”
连城一脸的不高兴,抱怨道:“你呀,总是不说实话!和恒泰一起来蒙我!唉!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自幼被父母抛弃,是个人都能欺负我。现在嫁到了府里,竟然连一句实话也听不到了!郭孝,算起来我和你也算是有交情的,没想到连你也骗我!”
郭孝嘴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忙以手指天,坚定道:“我可真没有骗你啊!我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骗你!”
连城嘴一撇,忙接过他的话:“发誓有什么用,你得歃血立誓!”说着,递出那个茶杯。
郭孝从腰间抽出匕首,划过食指,滴了两滴血在杯中。
待血滴下,连城忙环抱住杯子,内心窃喜,面上仍是忍住笑,转而对郭孝说:“你既已经滴了血,可见心中坦荡,没有骗我,好吧!这誓也就不用发了!我相信你了!”说罢,丢下身后的郭孝,推开门便跑了出去。
由东书阁一路奔去秦湘的素芳阁,夜色漆黑,远远可见秦湘打着一盏灯立在门边等候着连城的身影。连城将杯子掩在怀中,与秦湘四目相接,只一点头,二人便悄声转去一间柴房。
方点亮桌上的油灯,秦湘已急不可耐地用银针扎向自己的手指,一滴血落在连城递来的茶杯中。两团血,一深一浅,在水中游离环绕,却迟迟不见相融。
半晌,秦湘叹了口气,落寞了一声:“没有融合—这,不是我的孩子。”
杨枝低垂,湖水将湖心亭紧紧环绕,皎洁的月光洒落湖面,粼光旖旎。连城一路失落地由东阁而出,踏着夜色一步步踩上回廊外的石桥,听风中飘来一记婉转的箫声,连城寻声而望,只见湖心亭中立着一执箫身影。白衣低垂,月色斑驳,星点坠落他双肩。一声长凄哀厉的箫音,缓缓散在碧湖两岸,惊扰了夜间栖眠的燕雀。
月华如水,静静洒落裙间,连城随着那箫音,步步移去,直到看清那亭中人影——是江逸尘!
她不由得蹙起眉。本以为他仍留在大营,却没有想到竟是悄无声息地回了府中,且身影神情都是前所未有的落寞。如若是往常,连城必会与他问候几句,可想着恒泰连日来的脸色,便想与江逸尘能避则避。此刻,趁着江逸尘还未察觉,她屏了一息便欲默声离去。
湖心冷风,扬起她一角云袖,软香流曳。
江逸尘目中瞥到那抹鹅黄衣摆,忙将短箫收入袖中。转身间,见是连城,忙出声拦住她离去的脚步:“怎么?你见了我就要走?我是毒蛇猛兽吗?”
连城驻了步,却并不回头看他,亦不出声。
江逸尘有一丝落寞,叹了口气,声音温柔:“你去看看,去听听,现在全府上下,整个军营,所有人都在说我的好处!我的功劳你看不到吗?”
脚下的冰冷玉阶被一地月光映得明洁透亮,连城便只盯着冷阶:“既然有那么多人夸你,那么江大人又何必在乎多我一句夸奖?”
“他们夸的都没用,只有你夸才有用!这件事情才值得!他们夸我,一文不值。”
连城淡淡转身,退了半步,对江逸尘作了个长揖,声音亦是清冷:“我祝江逸尘你早日为朝廷立下更多更大的功劳,早日封侯拜相!成就大业!子孙满堂!洪福齐天!现在请大爷您给我让个路。”
风有些冷,心更冷。
江逸尘看着她,黯然一笑:“你都不问问我此番干了什么事?立了什么功?”
不问,也不想知道。
连城面色无波地转过身子,一步踩出亭外,却听身后江逸尘的声音已然飘了过来—
“我告诉你,那是一个以前的兄弟,大家一起刀头上舔血,一起喝酒吃肉。富察恒泰故意将他放走,逼我杀他!”
连城怔步,一手扶在亭栏前停了半刻,却也未动。原来,今日书房中恒泰跟她说的江逸尘此次完成得极好的任务,便是……
他此刻紧紧凝住她,不知不觉眼中盛满了泪,隐忍住哽咽,声声颤抖:“我进退两难。杀他,对不起兄弟,与绿林为敌;不杀他,就掉进了恒泰的圈套!而我的兄弟,他为了成全我……他为了成全我……自尽之后,差人把自己的头颅送到了大营!”
连城微微动容,一颗心瞬间柔软,却仍是吸了口清冷的凉风,转身望着江逸尘,哀哀出声:“你要我说什么?你要我宽慰你,让你好受一些?对不起,我做不到。江逸尘,不是恒泰逼你,是你自己要得太多!要报仇,要害人,要绿林,还要兄弟。你要不起!”
一个人怎么可以同时拥有那么多,又怎么可以要那么多?人总是要选择的,不能处处两全。
极度的痛苦让江逸尘终于失去了控制,他亟亟转至她面前,声音全哑:“所以你选择了?你选择了原谅图谋坑害你的纳兰映月?选择当她身边一个温顺乖巧的媳妇?”他一片苦心待她,而她却投靠向杀死他干娘的仇人!
额发又被冷风拂乱,连城看着此般的他,眼中涌上一层又一层的悲凉无助:“那我,又该怎么做呢?”
“杀了她!”他怒火攻心,咬牙狠狠道,“你该助我杀了她!”
反手猛然一掴,清脆的声音如长鞭及地。连城的手仍是抖着,左手握不住颤抖的右腕,她看着他,扬起声音想要骂醒他:“江逸尘我告诉你,没有人跟你一样充满仇恨,阴险卑鄙!你总是不停地说报仇报仇,你真以为每一个逝者都是这样想的吗?我告诉你,如果我是他们,我不要报仇,仇恨只会滋生更大的仇恨,我只希望你可以平平安安过日子!还有,你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但这并不代表所有人都要像你一样被仇恨冲昏头脑,成为你的棋子与工具!”
猛地退了半步,她不再看他一眼,转身便跑。夜色浓重,那黑暗包裹着她,她拼尽气力想要挣脱,只听身后湖心亭中猝然迸发出的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几乎要震碎心骨。连城再难迈出一步,扶着廊上的石栏,丝丝握紧,一声叹息自喉中溢出,无奈而苍凉。
月色转淡,夜,越发浓重。
自东阁传来一声声佛经,清冷平静。青烟中,映出富察福晋的一双眸子,分外犀利。她转动着佛珠,越转越快,口中的经文,越念越急,直到两额生汗,涔涔落下。
推门声霎时打断了诵经声,郭嬷嬷匆匆扑入福晋身前,压低了声音:“不得了了!秦湘已经开始查咱们的事了!刚刚她正和连城在验郭孝的血呢!”
“真是麻烦。”富察福晋吐了一声,“好巧不巧,把个亲生的娘聚到了府里!还有连城,她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郭嬷嬷一抹额上的汗,叹气间,无奈道:“连城她向来古道热肠,爱给人帮忙。不过她们既然在查,就说明她们其实对此事一无所知,只是单纯怀疑,这就好办了!咱们赶紧让那个知道整件事情经过的人闭嘴,那就死无对证了。”
死无对证,富察福晋眼中一颤,兀自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在佛祖面前说这些话,当真是罪过。挂起佛珠,她静静起身,又上了一炷香。心中复杂,当真,要如此做?!
郭嬷嬷明白福晋心中的犹豫,只得道:“打那天起,咱们哪里还有什么回头路。”
富察福晋闻言眉头轻蹙,是啊,何曾有回头路。只如今自己想得也极是简单,只不过是为了保护连城,保护恒泰,保护这个家!事以至此,留着那个人也是个祸胎,但若如此走下去,这一路罪孽终也不是个头!
天渐渐转暖,连城时常喜在院子里喝茶赏花。这日,她寻了秦湘姑姑与她一起在园子里喝茶,并让小四备齐了针线。连城的女红并不好,却极认真地比画着穿针引线。秦湘纳闷地看着连城,却见连城会心一笑,宽慰她:“姑姑,论今儿能不能取到明二爷的血,就要看这个了。”
这府中男丁,就那么几人,秦湘姑姑的儿子,若不是郭孝,便也只剩明轩和恒泰了。虽也不敢想这两位大爷是秦湘姑姑的亲血脉,只凡事不去试试,又如何能知道,当年丢失的孩子到底在不在这富察府中,到底又和郭嬷嬷有没有牵连。只待收集了他们的血,便可一一来滴血认亲。而连城料想明轩是个笨手笨脚的,此番若叫来他穿针引线,必定会刺破手指,得到他的血认亲。
说话间,明轩的身影自打月门绕过来,径直入了这花园里。连城忙堆了笑,朝明轩挥了挥手:“二爷,您来帮我个忙。”
明轩听是连城唤她,便大步迎向她,见连城扬着手,手中捏了根银针,对他道:“来,帮我穿针!”
明轩应下,一手执针,一手引线,线头直直钻入了针眼里,未有半分偏差。
连城见状,不无惊讶,便再递了根针:“来,再穿一根。”
天底下,哪有两根针穿一条线的?明轩纳闷着,手下再一穿,又是恰恰好。
连城有些急了,扭身拿了一盒针,推上去道:“这些,都要穿进去。”
“你这是?”
“我要做穿针挂着,做针衣防身!”
明轩闻言,手下迅速穿进了十几根针,熟稔的架势看得连城愣愣的。
明轩边穿边说道:“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啊,这么多叮叮当当的针挂在身上,能不能防身我不知道,可你肯定会扎到自己啊!再说,你就不怕扎了我大哥啊?唉!你真是个笨蛋,我就不知道我大哥怎么就看上你了!”
“明轩,你在做什么?”这一声,由石桥后轻悠悠地传了上来。
明轩闻言,仰头看见如眉正打湖心亭的方向步来,他将手里的针扬了扬道:“我在帮嫂子穿针!嫂子要做一件针衣,以防有人再对她意图不轨!”
如眉笑意盈盈地走过来,见是要穿针做针衣,便道:“好!我先练练手,赶明儿我也做一件防身。”说着拿起针和线,探线,钩针,穿绕,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手法比明轩还熟练。连城看得傻了眼,眼见得如眉便要穿完所有的针,不由得赞叹:“眉姨娘,你和二爷怎么都这样会穿针啊?”
“什么样的母亲生什么样的儿!你瞧!我们俩有个特点哦,眼神特别好,穿针一穿一个准!”如眉自是得意,笑道,“哦,还有!我们俩的胎记都是一样的!”说着放下针,一面挽了自己的袖子,又撩起明轩的,各自露出一截手臂,皆是烙着一块铜钱大小的深红胎记。
如眉穿罢最后一根针,笑嘻嘻地牵着明轩一并逛园子去了。连城拎着一串针,望着这二人走远,细瞧了这母子俩,确实,动作神态都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可惜,没采到血。”
闻听身侧秦湘叹了一声,连城摇了摇头:“明轩的血,不用采了。”料想这明轩母子若非亲生,天下便再没有亲生母子了。
“那—”秦湘愣了愣,径直道,“不是二爷,就是大爷!”
恒泰?!
连城心底一惊,来不及劝阻,已见秦湘一脸兴奋的模样。再想想,郭嬷嬷毕竟是福晋的人,大爷又是福晋的儿子,这并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若真是恒泰,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想。
“姑姑,你别急。”连城一面稳住秦湘,目中一凝,“容我想想,恒泰的血还真是不好弄。”
夜雨瓢泼,院中雨更盛,却压不住心中丝丝缕缕的着急,秦湘跌跌撞撞地推开这一扇熟悉的柴门,斗篷上落了雨,沿着垂摆一滴滴落下,她脸上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水。
屋内冷得死寂,她挑起一盏油灯,端着灯走入里间。迎面扑来一股熟悉的酒气,一手撩开内帐帘子,将灯举起,照亮蜷曲在床角的人影。
他,又醉了,永远不知尽头地喝酒、赌博,输掉了人生,输掉了儿子,输掉了妻子,如今整日如酒鬼,生死又有什么区别。
“钟保,你告诉我。”秦湘扯过他的衣领,试图摇醒他,“你说!我儿子现在到底在哪儿啊!”
床上的人幽幽半睁了眼,一股子酒气由鼻中溢出:“我怎么知道,不是早卖了吗!”
“胡说!”秦湘猛地从床枕下抽出那一沓沓银票,将它们尽数砸在他的脸上,“你要是不知道,那你这些钱都是打哪儿来的!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钟保猛地将她一把推开,恶狠狠地道:“你个傻婆娘,这个是我的摇钱树聚宝盆,怎么可以让你知道!”说着笑眯眯地捡起他的一张张银票,揣在怀里,想要美美地睡去。
秦湘一时怒火攻心,连连推攘钟保:“你个老浑蛋!你不说!看我不打死你!还我儿子!”
钟保擒住她的腕子,二人在帐中扭打起来,秦湘被逼得险些要滑倒,便拼力反推了他一把,钟保脚下未站稳,重心向后,踉跄着步子向后倒去。
“咣!”
后脑勺磕在身后的柜子角上,钟保仰首倒地后,挣扎着颤了颤,却突然不再动弹。
营帐中,恒泰一身长麾及地,暖烛映出他英朗清晰的轮廓。他将头埋在书卷中,静默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自书中抬眼看了看连城,不无好气道:“你扮成这个鬼模样,便是来问我……问我要一滴血?!”
连城扯了扯套在身上极为不合身的男装,前行至他案前,一把压下他的书:“秦湘姑姑她……”
“荒谬!你怀疑我是秦湘的儿子?连城啊连城,你喜欢管闲事,你喜欢帮助人,你却不知道什么闲事能管,什么人可以帮!”恒泰哭笑不得,点着连城的额头,恨不得掰下她的小脑袋瓜子,瞧瞧里面是如何构造,怎就与寻常人这么不同。
再一见连城嘟着嘴饶是无辜的表情,又实在与她生气不来,叹了口气,恒泰稍缓了语气:“这些我都不说,可你至少要给我留个台阶下吧!你看看你,你关心这个家里所有的外人,都胜过关心我!你今天来,到底是来看我的,还是来给秦湘找儿子的?你要是来帮她找儿子的,那大可不必—我富察恒泰,是福晋的儿子。”
“可是,你先借我一滴血嘛!”连城牵起他一截袖子,好脾气地央求着。
恒泰瞥了她一眼,无奈地笑道:“连城你在讨厌这条路上走得是越来越远了!你快给我出去!”
连城不服气,亟亟言道:“秦湘姑姑丢了孩子可怜得很!我想要找到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