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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浮云蔽白日(1)

夜深,圆月洒下一地斑驳。

一室清冷,相对无言。连城已不知这般望着恒泰有多久了,却迟迟得不到恒泰的一声垂问。这气氛异常尴尬。白日的纷乱,她竟是一个字也开不了口,无法解释那措手不及的一切。

许久,她终于站起身:“恒泰,你渴不渴?我给你去倒杯茶?你要吃点心吗?”转身间寻到一个茶杯,茶壶里的水却冷了。

身后,恒泰静静抬了眼,看着她:“今日,真是额娘叫你过去的吗?”

手中一顿,连城缓缓放下茶杯,咬牙摇了摇头,声音微弱:“是公主叫人打晕了我,把我送过去的。”

恒泰握紧冷拳,点了头:“果然不出我所料,幸亏今日额娘圆了场,否则这下场真是不可预料。这江逸尘,真是一个极大的祸害!”

闻听江逸尘三个字,但想起今日江逸尘为了保护自己,竟拿头去撞墙,且还撞得鲜血淋漓,连城心中牵起一痛,忙摇头,拉住恒泰的腕子,连连道:“不关他的事,他也是受害者。”

受害者?!

恒泰冷哼一声,定定地看着连城,为她纠正道:“从他没进府开始,就一直搅乱我们的生活,而这一阵子进府之后,仗着阿玛对他的宽容,竟屡掀风波,把府里搅得没有一日安宁!这个祸胎,还是要想办法及早除掉才好!”

“恒泰!”连城心底一急,顾不上其他,“他也是一个可怜人,很多事情其实他也是身不由己啊,你可千万不要对他下手!”

一阵冷风袭过,恒泰竟似觉得彻骨寒冷,他一丝丝盯紧连城,目光便如看一个陌生人。

“你还在替他说话?我们又要因为他而吵架吗?”恒泰定定地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的话?江逸尘,他就是一个坏人!”

连城无力与他相争,却又实在想要为江逸尘澄清。她并非什么聪慧女子,不晓得看眼色说话,她只是要说出一切她想说的话,并非想要与他争、与他吵。

一时心底酸楚,连城偏过头,再不去看恒泰:“你自己呢?你也是一定要跟我吵架吗?你为什么又不肯相信我的话,相信他是个好人?他宁可伤害自己,也不愿意伤害我!”

“连城,你太单纯了。他是否愿意伤害你,与他是不是一个好人,是彻彻底底的两回事!他此番不愿意伤害你,更证明他心机凶险,想要迷惑你,欺骗你!”

连城无奈而又迷惑。

连城皱起眉,已全然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是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还是相信恒泰之言?她觉得好累,为什么一定要吵架?为什么一定非要说江逸尘那个第三人呢?连城实在不明白。

这一刻,她只想劝好恒泰,只想重见到恒泰脸上的笑容,喜欢他意气风发的模样,而不是此刻凶煞愤怒的模样。

连城步至恒泰身前,两臂轻轻搭在恒泰肩上,她立在他身前,将他环在臂弯中,软声细语:“恒泰,咱们不说他了,行不行?咱们说说别的,说说你额娘福晋,忽然间对我可好了。”

恒泰霍地站起来,猛地甩开她的两臂,仍是怒道:“说清楚,必须说清楚!这是关乎好坏是非的事情,不说清楚,我们心结难解,永远都会吵架!”

“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你一定要跟我这么大声说话吗?我告诉你,你怎么大吼大叫,我还是要告诉你,江逸尘他救了我,他不肯非礼我!他一直都善待我!”

恒泰猛地攥住连城双肩,极为迫切地凝住她:“连城,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是有他多一些,还是有我恒泰多一些?”

连城随之一愣,怔怔开口:“当然……当然是有你多一些!”

恒泰心底抽疼,将她松开,死死地咬牙。原来,在她心中,只是占据了一部分而已,剩下的竟然全是江逸尘。恒泰大笑两声,目中更怒:“宋连城!难道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情有独钟吗?我心中只有你全是你,而你的心中却还装着一个江逸尘!连城!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吗?”

连城只觉得这个模样的恒泰简直是不可理喻,她委屈得连连摇头,不住地后退:“恒泰你太狡猾了!你是存心吵架!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对你问心无愧!”

“你的心—”恒泰闭了闭眼,声音更冷,“不在我这里,你还要怎么对不起我?!”

连城僵住,只觉得满心沸腾的血向上冲涌着,她怒不可遏,她怒得恨不得大笑出声。原来,原来在他心底,竟是这样看待她的。

“你愿意怎么说都行!我粗人一个,负不起少将军一片深情,也吵不过少将军伶牙俐齿。”说着猛地冲到门边,用力拉开一扇门,怒目迎向恒泰,连城坚定道,“我这粗人现在要睡了!你!你给我出去!”

言未落,恒泰霍地站起身,径直迈出,砰一声,摔门而去。

连城听得那一声门响,只觉得心都要震碎了。嘴角牵了牵,竟是扯出一丝笑,笑着笑着却是泪流了满面……

云山禅寺的事件之后,富察将军为平息江逸尘的怒火,下令立江逸尘为长子,并欲将富察家的所有都留给江逸尘,并在祖先祠堂内,当着列祖列宗,向全府上下宣告立江逸尘为长子之命。祭祖之日,江逸尘指明要恒泰、明轩向自己行礼,引来一片哗然。

连城心知,江逸尘,将事情越闹越大了。

自祠堂中步出,见周遭无人,连城便拉过江逸尘,一路拉着他躲去假山后,狠狠甩了他的手,连声逼问:“你到底想要怎样?你该知道的事情也都知道了,想对付的人你也对付不了,留在这里也是瞎折腾,你只会引起混乱。你快走吧,你走行不行?你就让他们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干娘的仇,现在可以先缓缓。连城,你不要忘了,恒泰手上还沾着我几十个兄弟的鲜血呢!这几十条人命的仇,我难道就不报了吗?”

“够了,江逸尘。”连城截住他的话,觉得他已有几分不可理喻,“人人各司其职,恒泰是将军,他如果不在军营效力,他才不会去杀你的兄弟们呢。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还要固执到什么时候?我看你……我看你就是没事找事!”

江逸尘眸中一颤,猛地握住连城的手:“我也可以不去报仇,我也可以不找事……我可以让他们清静……”

真的?

怀着几分期待,连城盯着他。

江逸尘缓缓将连城的手贴至胸口,目光温柔如秋水:“只要你跟着我,我可以将一切都抛下,恩仇可泯,繁华可弃,只要你肯跟我走!我只要你陪着我,怎样?”

连城猛地甩开他的手,嘟起菱唇:“你是聋了还是忘性大?我得跟你说多少遍?我是永远不会喜欢你的!这心思你就断了吧。快走!快离开这儿!”

富察恒泰有什么好?他是富察府的长子,如今,他也是了;富察恒泰文武双全,而他也是诗词满口,锦绣文章,也可以骑马射箭,也可以效力军中。江逸尘想不明白,连城何必要如此固执?

“连城,我告诉你,我既可以为你放弃一切仇恨,我自然也可以为你做出一切改变。皇亲贵胄又怎样?富贵荣华又如何?恒泰有的,我都会有,恒泰没有的,我一直都有——我有一颗始终为你的心。我什么都不管,我只知道有我在,就没人能欺负你,我只对你一个人好,始终如一。这一点,恒泰永远也做不到,因为他自私,他要管的太多,不纯粹。”

“老词,听都听腻歪了。”连城狠狠白了他一眼,义正词严道,“就像你不停地跟我说,说桃子有多好吃,又香甜又多汁,我一定会爱吃桃子。可是江逸尘,我不爱吃桃子,我一口都不会碰,我就爱吃雪梨。你把桃子跟雪梨接在一起,种出个雪梨桃来,也不会是我爱吃的。”

江逸尘突然愣住,听她说完这一番梨子桃子的,忽然笑了,忍不住抬起连城的手,落下一吻。

“连城,我是真喜欢你呀,你多好玩呀。”两眉笑成了弯月,江逸尘极温柔地看着她,手抚上她被风吹乱的额发,“你放心!你会是我的!”

他要她等着,等他将雪梨树砍了烧了,她便只能吃桃子了。

连城不明所以地看着江逸尘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离开,目光一路追着他离去的背影,却在园林深处看到一抹熟悉的银蓝麾衣的身影。连城刹那间愣住,目中生起一丝纠结,张了张口,还未唤出一声“恒泰”,已见恒泰扭身大步而去。

方才那一幕,他必是都看见了,却不愿意听自己讲一个字。

一袭冷风贯穿了连城周身,她颤了颤,心坠得更低更深。

至重阳节,军中大营展开武将演武,校武场又传来江逸尘重伤了明轩的消息,眼见得恒泰的神色一日较一日更差,连城再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江逸尘三个字。

这日午后,连城在府中园子里瞧见了秦湘姑姑,这才知道,接连数日来,醒黛公主闭门不出,甚而自服能致人慢性中毒的膳食,只为求死。皇后担忧公主安危,便差遣秦湘前来府中,劝慰公主,疏忧导郁,二来也欲要秦湘代其教授公主一些家宅和睦之道,可以从中化解与连城的矛盾。如今秦湘已在府中住了好几日,醒黛公主的状况也日渐好转。

听及醒黛不好,连城有心去探望,但转念又想起恒泰要自己避开公主的嘱咐,也再不敢贸然行动。这些日子以来,她只觉得人心难测,往日觉得浅显易懂的事务,如今一个个都看不清道不明。

“小四,你说,人心始善,还是始恶呢?”簌簌梨花飞落园中,连城坐在秋千上,转首间轻轻问着为她推摇秋千的小四。

小四一顿,只觉得连姨娘的问题太深奥了,皱着眉刚想回答,却见廊子里转来醒黛公主的身影。小四刚想施礼,却见醒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摆手让她让开。小四疑惑地站到一边,见醒黛公主亲自走上去,慢慢地推起了连城的秋千。

“小四,你怎么不回我?”连城等了半刻,不见小四回应,稍移了目光,见得身后的醒黛,忙惊怔住,紧张地唤了声,“公主,你……”说着想要跳下秋千,却反被醒黛按住。

“没事,你就坐着,顺便我们也聊聊天。”醒黛朝她一笑,见连城一脸忐忑不安的神情,不由得道,“连城,你怕我是不是?怕得不愿意听我说句话?”

这十几日来,恒泰冷淡她,她如坠冰窖、火海,甚而想到去死。幸而有秦湘及时劝慰了她,并给她讲了娥皇女英的故事。尧帝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娥皇,小的叫女英,两个姐妹情愿一齐嫁给舜帝为妻。这两姐妹共侍一夫,和谐异常,而舜帝对她们也是敬爱有加,雨露均沾。如今,她醒悟过来,男人选择对哪一个女人情有独钟,其实取决于女人本身,如果她和连城能像娥皇女英一般相亲相爱,情同姐妹,两人宛如一人,那男人自然会同时钟情于二人。但若是女人和女人相互争宠,一定要分出个你死我活,岂不是在逼迫男人只能选择一个女人?而恒泰的选择,必然不会是自己。

秦湘说,最聪明的计策,莫过于她和连城又亲又密,叫恒泰难舍难分才是。

如今,她主动释放善意,亦是想与连城就此修好。

“连城,我也想过了,其实我们都在一个府里,恒泰是我们俩共同的丈夫,其实理应互亲互近才是。”醒黛勉力一笑,淡淡言着,“之前我是忌妒你的,见恒泰爱你爱得要死,我就恨得要死,心想若是没了你,恒泰就会是我的。现在想来,其实真是错得离谱。你的就是你的,害你一分,恒泰又不会对我就好一分,就算世间没有你连城,恒泰也未必会把所有的爱都给我—算了,以后在这个府里,我只好好过日子便是,或许只有这样,恒泰才会接纳我。”

醒黛的一番肺腑之言,连城听在心中,亦有些许愧疚。同为女人,醒黛痛苦的心思,她当感同身受,正欲要跟醒黛言几番心中话,却被隔空传来的一言厉声截住—

“公主!你要做什么?”

几步之外,富察福晋亟亟而来,她紧张地扫了眼连城身后的秋千,便指着小四骂道:“都说要你照看好连姨娘的,你难道忘了吗?秋千危险,万一出了事情,有个三长两短的,你担待得起吗?”

醒黛见这景况,忙不迭为自己出言解释:“额娘,不是这样的,我正和连城说话呢。我那儿的糕点不错,所以特地给连城送些来,叫她也尝尝。”说着忙将身后云儿端着的糕点接过来,递给连城。

连城方接过,却被富察福晋一把拦住。

富察福晋紧张地盯着连城:“不能吃!你知道这个有没有毒?要是万一有毒怎么办?”

“你……”醒黛由这一言戳得心疼,立时觉得冤枉,气愤地抓起碟中的糕点塞入自己口中,一面塞一面狠狠地盯着富察福晋,眼中满是委屈的泪水,混着糕点一并吞入口中,“好了!现在没有糕点了!毒也没有了,都被我吃了!你们满意了吧?告诉你们,我没有下毒,我根本就不是那种人!我只是想和连城真心和好而已……”

“公主,我这个做额娘的,也不想有什么担待!我就希望一点,你和连城之间最好别再有什么牵连瓜葛,倘若你能和连城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那就是你们之间最好的状态—你清静,她也清静。至于其他的,还是不要去想的好!”说罢,拉过连城,一并离去。

连城不时地回望醒黛的身影,她心中能感觉得出来,醒黛的确是真心来和自己修好的,忍不住轻声告诉富察福晋:“额娘,今日公主确实是来和好的。”

“她怎么会和你修好?这就是个圈套!你以后能不见她,就不要见她了!”富察福晋止了步,心怜地抚上一缕连城的额发,温声细语,“小心驶得万年船!连城你可要记住啊!”

连城眨眨眼,不知道该应了还是该再为醒黛坚持。只是眼前,福晋对她没来由地好,还前所未有地关心她,反是让她平添了几分疑虑和无所适从。无奈,只得默默垂首,轻声应下。

三月里,恒泰在军中的事务更是繁忙,鲜少回家。这一日,总算传来了回府的消息,连城梳洗打扮一番,打算前去府门外接迎他。人才至中门,却见秦湘姑姑捧着郭孝的脸仔仔细细地打量,郭孝越是挣脱,秦湘便攥他攥得越紧。

“秦姑姑,您怎么了?看得我心里好没底!”郭孝一面拉下秦湘姑姑的腕子,一面说。

“郭公子!你有些不对劲啊!你看你,印堂发暗,鼻子发灰,脸色不对,定然是身上出了病症。没事!我学过医理,这点病症,用银针挑破了放点血就能好!来!我帮你放血!”秦湘说着便取出了一根很长的银针,要扎郭孝。

“别别!我刚瞧了大夫回来的,大夫说我脉息有劲,声如洪钟,身体强健,百病不侵!您就别拿我开心了!”郭孝骇得忙跳出半步,摆摆手,即沿着廊子跑去了西端。

秦湘亦急得追了过去,眼泪随着溢出:“不怕!不怕!就扎你一点血!一下就好!求求你了!”

连城见状,再看不下去,忙步去廊下,一把搀过秦湘渐要瘫软的身体:“秦湘姑姑,您这是怎么了?”

秦湘一见是连城,泪,倏地落下,指着郭孝跑开的方向,道:“我……我……我在找儿子!”说着忙扶紧连城的腕子,亟亟道,“前些日子,我去给我那酒鬼男人送钱的时候,竟看到了郭嬷嬷的身影,当年我男人许是把儿子卖给了郭嬷嬷。我猜想,那我儿子就是郭孝郭公子啊!”说着,举起银针,猛扎自己的手。

“姑姑,痛啊!别扎了!”连城惊得忙夺过银针,却见秦湘的血一滴滴掉落在自己腕子上。

连城夺过银针。

秦湘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手,泪水静静落至嘴边:“痛?这也叫痛?你有没有体会过儿子被人卖了的感觉?十几年惦念的感觉?以及当一线希望出现,可以找到儿子的感觉?”如今,他就在自己面前,她只想用滴血认亲的法子来找到她的儿子,他却不答应。这种痛,比扎在手上的痛要痛千倍万倍!

连城忙扶住秦湘,悲从中来。想自己从小失去双亲,秦湘没了孩子,一个是母盼儿儿不归,一个是女盼亲亲不至,这个中痛苦都是一般的心酸,所以她决计要帮她!

是夜,恒泰回府的第一夜。

书房的烛火久久不灭,连城端着夜宵在门外站了许久,迟疑着。听说恒泰在军中染了风寒,又听说近来军务繁忙,营中发生了许多大事,好多好多,她都好想问问恒泰,想和他似从前一般聊天。今日,本想去迎他,却未料被秦湘姑姑的事情拖住了。连城叹了口气,埋怨自己总是抓不住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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