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十五万将士不算投降的二十万周军只剩下十万,其中大魏引以为傲的骑兵尤其伤亡惨重。
孟泽早就知晓了大军的伤亡状况,看着周围人尤其是萧漠明显表露出的喜色,他感觉不到丝毫兴奋。大军回朝的那一****托病不出,只叫萧漠领着孟颀和季桂两个跟着去看。
据说那天场面极其宏大,永嘉一朝十三年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盛典。从神武门到正德门,人山人海,百姓箪食壶浆撒水相迎,皇帝封周世杰为正二品上阶卫将军,加封崇山侯,有功将士一一封赏,赐金银无数。
孟泽在家念了一整天的《往生咒》,为那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将士,更为那些无辜受牵连的两国百姓。
当天夜里,孟泽带着沈洛造访了软禁前周皇族宇文氏的夏宫。
孟泽穿着宽大的黑色斗篷,全身上下遮的严严实实,出示了中书省的令牌后被放进去。
“恕我多嘴,你初入朝堂便这般张扬,恐怕树敌过多。”沈洛抱着一把精致的七弦古琴,默默跟在他后面。
孟泽站住脚回头看他,“你后路安排好了?这般逃了,你师父不派人去追你才怪,用不用我替你说说情?”
沈洛闭了嘴,心说人家该着急的不着急,自己一个外人在这瞎操什么心。
“你在这等着。”孟泽吩咐了一声便要往守了两个内监的宫门口走去,沈洛连忙抓住他的袖子,“看在你帮我的份上,给你说个事。”
“何事?”孟泽看看他,十分不耐。
“天机。”沈洛四下里偷偷张望了一下,“我曾偷听到师祖和师父说起你,师祖给你算过,说你这两年命里有小人。”
“哦?”听他这么说孟泽反倒觉着有几分意思,笑道:“从前陶祭不是还说我是小人么?”
沈洛脸上略有挂不住,敷衍道:“反正我给你提醒了,回头小心些。”
孟泽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抬手在他肩头拍了拍,“一会子人出来了就直接走,南门寅时就开了,你早些过去。”
沈洛重重点头,看着他走到那守着宫门的内监跟前出示了个什么物件,然后被人领着进了宫中。
周帝宇文珏独宠贵妃屈氏,酒色掏空了身体不说,外戚趁机夺权,险些置他于死地。
宇文珏身着一件半旧的龙袍,即便是落魄如斯,依然端坐高台,丝毫不减当年威严。
“两年不见,陛下清减了许多。”冰冰凉凉的声音在昏暗的殿中响起。
宇文珏不可思议地抬头,只看见黑色的影子与昏黄的烛光。
“元祐?”宇文珏又惊又喜,连忙起身屏退了殿中内侍。
“去请屈贵妃。”孟泽解下斗篷扔在随他进来的内侍手中,露出的脸上戴着半张银箔打造的精致面具,微微抬手自然有体贴的内侍关上殿门。
宇文珏岂会不明白他的来意,仍是像从前一样过去拉着他的手一起坐着,“元祐近来可好?唔,瘦了许多,和尚不给你饭吃么?”这语气熟稔得如同家中兄长一般。
“托陛下鸿福,在下甚好。物归原主。”孟泽轻轻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物放在宇文珏手里,那是一方微微发黄带着墨迹的丝帕,一角还有金线绣成的并蒂莲花。
“我说过不必称陛下,怎么每次都要提醒?”宇文珏自然知道那是何物,突然伸手抓住他不及放下的手腕,“紫台玉树秀阁重,铭扬菡萏始国中。高山雪岭千秋色,且送长安碧瑶宫。你是因为这个才恼了?”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多谢陛下错爱。”孟泽认真说道,推开他的手,去掉脸上的面具,走到贵妃屈氏面前,亲自扶她起身,看着她略显憔悴的面容,“果真不负我一番栽培,姑娘好本事。”
屈贵妃抬头仰望着面前这是人似鬼的男子,常年戴着面具不见天日为他原本俊朗的容颜蒙上了一层可怖的青白色,“季真不敢居功,若无公子相助季真安能报得家仇。季真已知小弟安好,虽死无憾。”
孟泽满意地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青色的小瓷瓶放到她手里,柔声说道:“安心去吧。”
季真盈盈一笑,当着他的面把瓶中液体尽数倒入喉中,看了看宇文珏,又看着孟泽想说点什么,终是笑着跨出门庭,无怨无悔。
宇文珏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暗夜中,深深看着自己宠爱的贵妃,不由笑道:“朕早就知道,元祐,朕觉得她一举一动都像你,后来才知道竟是你专门调教出来的女间。”
“哦?”孟泽笑得古怪,就像是从前做戏一般深情款款,“承颂难道不是在下的知心人么?”
“自然是。你想让朕做什么?”宇文珏连忙走过来握住他的手,殷勤的一如往时在长安碧瑶宫中。
“陛下为我所用可好?在下也会达成陛下的心愿。”
宇文珏的脸色微变,声音有些急切:“你可知朕的心愿是……”
“有何不可?”孟泽附在他耳边低声轻笑,藏在袖中的右手半握成拳强忍着厌恶,“中秋那天,我并没有喝醉,陛下的心事如何不知?原本那日就是为了偿还陛下将大周拱手相让,陛下不肯。陛下这般聪慧,为何独独对在下厚爱若此,在下时常觉得对不住你。”
宇文珏愕然,竟难得大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心中多年谜题得解,甚是畅快。”
“这次问陛下要一个人,换敦煌公的平安。”
“敦煌公?这竟是连封号都定下了,你要何人?”
宇文珏发现自己每次见他都要无故答应他一件事,而且心甘情愿。
“苏昭仪。”孟泽把面具扣在脸上。
周帝示意内监去偏殿把苏昭仪带来,柔弱的女子浑身发着抖,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容颜,身上原本的宫装已经认不出颜色。
“苏荷?”
女子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敛裳为礼,“是。”
宇文珏看着不远处的女子,有那么一丝丝的记忆,刚入宫时像只受惊的小鸟一样,缩在宫中一角,从不与任何人说话,刚开始还觉得娇柔可爱,后来就渐渐淡出他的视线。
“贤侄你还不进来,等我给你送出去不成?”孟泽笑道。
沈梅抱着琴走进来,忍着泪,低声道:“师妹,我来接你了。”
苏荷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一对苦命鸳鸯几欲相拥而哭,孟泽“啧”了一声,沈梅脸上通红,有些尴尬地指着他说:“师妹,这位是……小师叔。”
苏荷从来不知还有这么一位师叔,但还是按着规矩跪地谢恩。
孟泽也不去扶,只朝着宇文珏行了个礼,用冷淡疏离的声音道了句“告辞”。
宇文珏看着他消失在暗夜里的背影,眉头舒展开来,缓缓彳亍了几步,低吟浅唱:
北方有佳人,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萧漠知道孟泽夜里带着沈梅去哪了,本想跟着一起去却被孟泽遣了回来,郁郁在家门口守了半夜才看到孟泽一人踏月而归,忙问道:“为何只老师一人回来?”
孟泽故作奇怪地往后看了一眼,问道:“还有谁?”
萧漠笑道:“沈先生啊……”笑得分外不自然。
如同传言的那样,陛下对中书令大加赞赏,进正二品尚书令总辖六部,加录尚书事,另赐食邑五千户,荣宠至极。
次日,尚书令上书请求封周帝为敦煌公,周国贵族赐予良田美宅妥善安置,贵妃屈氏赐毒酒一杯,帝准之。
谢逸回想起当日的那道贺表,其中有“大业”、“功成”之类的字眼,下朝之后问孟泽:“你是早就准备好灭周了?”
孟泽笑,“准备了许多年,那道折子只是向陛下许诺,弘化一战,陛下虽不说,但心里怕了。”
谢逸又问:“为何不写的明白?”
“给陛下留余地,琵琶体兴于南齐,盛于北周,若是明写,陛下没有拒绝的理由和余地,日后想办事可就难了。”
“那你怎么托我的名?”想起这个就来气。
孟泽诡异的笑,“今年气候不错,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很麻烦。而且,若是石沉大海,那还有后招,以我的名义上书,倘若不成还得再来一次,一天两次上书,陛下难免反感。”
听了这话,谢逸三天没理会他。
《魏帝起居录·孝帝纪·第七》:
永嘉十三年,癸丑。
帝召尚书令孟泽于大殷宫东殿,问政。
帝问曰:“何以保周而灭屈?不类汝甚矣。”
泽曰:“无他,臣不喜尔。”
帝笑而不责,赐食邑千户。
帝宠泽而远秦王,以其灭周之首功官加二品,群臣纵有微词无可言也。
及其归,帝望而叹曰:“吾儿若在,可与之相较。”
殿内从侍皆默然,唯钟曰:“太子在,则陛下无立嗣之忧也。”
盖陛下优泽无不思及故太子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