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思路,百里坼自然不吝于尝试,只是这古篆写起来横平竖直,着实是费力之极。他尝试着写了一道,倒是稍有进步,这次是在符形连了一半之后方才有窍眼爆开。这古篆是不行,同是一个光字,若是换了其他书法,又将如何?生于汉末的行楷或是不错的选择,写起来可是比这古篆快得多了……或者,干脆试试草书?
百里坼大小也是纨绔之家,虽说家中并无所藏,但也曾见过金吾长史张旭所书的狂草,当真是意态遄飞,淋漓尽致!尤其他是跟着襄陵一同亲眼见证了这位世人所称的“颠张”在醉酒之后,以发蘸墨,写下了“高吟大醉三千首,留着人间伴月明”的诗句,可说是将其令人心折的豪放意态领略了十成式。如今要用到这急速书写之法,百里坼自然也是手痒难当,就想要学上一学。
但凡符法,十有八九是古篆书就,这并非是因为古篆能够的形貌更佳,而是因其庄重稳定,灵机运转其间更加流畅、更易操控。而且其书写之时,很少带上运笔之人的个人痕迹,也就是说,更能浑然天成,贴合天心。像所谓的行楷、草书之类,就是因为其花巧因素十足,个性鲜明,运笔之人所做的思虑、观想中就难免会有“我心”的份额,与天道就有了背离之处。
可此时百里坼却顾不得这么许多,这符纸他写坏了也不是一张两张,再多两张又能如何?索性是个失败,以狂草发泄一番,兴许还能静定几分。
他澄净心思,在脑海之中观想出将那炎曜咒的八个窍眼,尝试了诸般连缀之法,可如今心中以有了既定之规,无论如何思考,都脱不出那篆字的痕迹。不过他也不气馁,古人以篆字书符,至此何止千年,如今一朝一夕,就要改为草书,岂能轻易如愿?
他目前要做的,仅是闭起双目,在观想那符窍的同时,静静回忆那日金吾长史的豪放之姿和那字里行间流露的意态。古篆书写之时讲究“金细落地,芝草团云,不烦整裁,自有奇格”,以圆整平和的运化为先,但草书则以意态为先导,将个人的情绪、思维提到高处,如今,百里坼反复回忆张旭的情态,便是要以之为因,将自己内心深处的那股豪思引了出来。
修符一事,或讲究顺天而行,贴合天道,或讲究性灵通神,窥测天机,但究其根本,都是把个人的因素看得极淡,借势而为,用点滴灵气借法于乾坤之间,生成大法力,大神通。但这对于百里坼而言,却是与心性不符。
他自小生于将门,说话做事皆是继承了杀伐果决的沙场作风,生父百里风虽说为了让百里家得以中兴,自小便请人教授百里坼人情世故、官场门道,可流淌于少年血骨之中的,仍是百里一氏代代英杰于百战黄沙中锻造出的铁血作风。这些日子里,百里坼跟着邢捕头,以幽司为根基,搭上了王鉷、李林甫的大船,可说是只要不出错漏,中兴百里直是探囊取物。但那夜在清漪馆逢场作戏,却着实让百里坼感到身心俱疲,反倒是与沈漠、草丈人等的争斗,虽令他命悬一线,但也使他热血贲张。
他不由想起徐襄陵在介绍他进入长安县衙的时候,曾给过他一张“护官图”,那图上的纷繁线条,如今看来,不也和这符窍、符形相当?只不过是官场之上,要连缀重重人脉,方能借势上行,符法之上,所借的却是天地元气。对于这些弯弯绕,他可以勉强接受,更能凭借他不错的天资应付周全,在面对张万福的惊天符法之时,他也受到感染,一时心醉,在自己初试符文之时,他也是满心欢喜,颇得妙趣,但这些真的及不上他运枪之时那种由内及外的兴奋!
肌肉、筋骨、血脉,整个身体都被调动起来,然后出枪!生死只决于寒光闪烁的一线之间,这是何其的直接快意!为何符法就不能如同枪法般简单直接,既要静定、又要平和,恁多规矩。
更重要的是,没有杀气。
如今百里坼眼中所见的,已不再是张旭酒后的豪放,而是变成了沙场宿将冲锋陷阵的勇烈,他的眼前甚至没有了古篆、也没了草书,那八个窍眼,已经变成了金铁交击迸溅的火星。他的眼前只有一片沙场,两军对冲,狭路相逢,血光、刀光铺了满眼,似无尽处。
百里坼想到此处,已是脱口喊道:“哪儿来的恁多规矩!一发打杀了便是!”
这一嗓子倒是惊坏了沈鹿,她定眼看去,之间百里坼紧咬牙关,戾气冲顶,一副与人决死的神情,两眼之中更是血丝满溢,这副样子,倒像是走火入魔?这浑人,怎么画个符,还能画成这般德行?
她正要运化磁光,封绝百里坼的气机流动,却见他兀得擎起天椽,以雷霆之势,在符纸之上点化数个符窍,然后……便是连缀!笔墨挥泼,一蹴而就,虽说以沈鹿的眼力,绝不会看不清看不清百里坼运笔的轨迹,可恍惚之间,她只觉得眼前人不是在运笔,而是在运使兵刃、刀剑。
沈鹿一时也是看得呆了,这般画法,真能画出符来?他倒是像要把那符纸当做敌手生撕了吧?
在她愣怔之时,百里坼已是将这炎曜咒画完,长出一口气,眼中血色尽去,脸上的戾气也是消散,整个人终是回复平静,打量着他写出的符咒。
沈鹿也是满心好奇,凑近去看那符咒。只见符纸之上,贲张着一个炎字,比划自是极草,但间架仍在,细看之下,只觉字如烈火,倒不见得有甚美感,及不上名家之作,但那份炽烈真意却是做了个十足十。
更重要的是,这笔迹之中,真的有烈火燃烧!那一笔一划之中,倒真的有熊熊火焰燃烧,只不过因为符形已是缀好,自生一股限制之力,将这火焰封禁起来,不至于引着符纸。沈鹿从元磁匕首上引出一点磁光,护着手指,摸向那火焰。这炎曜咒接引的承接的乃是日曜真火的真意,虽说只是拟化意态,威力相差天渊,但她也不敢拿肉身硬抗,可一触之下,符纸仍是冰凉,显然是固封极佳,符形稳固的原因。
“有点意思,四哥,试试?”沈鹿收起磁光,瞪起了水灵至极的眼睛盯着百里坼,眼中还真是充满了期待,就连这称呼,竟也变了,跟着徐襄陵叫起了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