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普罗斯佩·梅里美
十三号的夜晚，已经11点了，大学生马里奥还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拼命地用功，为了对付即将到来的考试。
他已经连续几次考试不及格了。
他的父亲向他明确表示，再这样下去，就不会再供他继续读下去。
这一回，马里奥下了决心，拿出命也要拼它一次，不及格宁可死。
已经好几个星期了，他天天都这样开夜车，看一个通宵的书。
在同学当中，他的好朋友不多，仅有的几个朋友知道他决心埋头苦读的原因，已经说好夜里不来打扰他。
可是，这天夜里他突然听到楼层的门铃响了起来。竟然有人来看他，他感到很惊讶。
门铃声响得很急迫。马里奥万般无奈，只好从书桌前起身。
他没好气地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起身前去开门。
他走出房间时，又听到好几声门铃响。这时，他犯起嘀咕来：“大家都知道，为了考试我正在埋头读书呢。这种时候来看我，究竟是谁？到底会有什么事情呢？”
马里奥手里拿着一本书，站在门口，等待来访者从楼层大门过来。
整层楼有一种古怪的音响效果。来人的脚步声听起来很近了，脚步似乎不太稳。
会是谁呢？谁这么不识趣？他站在那里，已经准备好向来者发一通脾气，骂他打扰自己温习功课。但是，那人却一直没有露脸。
现在，脚步声几乎已经近在耳边，却仍看不到人影。
一阵恐怖感猛地掠过他的心里，背上涌上一股寒意。
就在他拿不定主意，是大叫那看不见的来访者或是关上门回书堆中去的时候，那人却说来就来，突然间出现在他视线内了。
马里奥瞧了一眼，这个人他并不认识，看上去年纪很轻，脸色白得像搽了粉，眼睛却很亮。
虽然，他的脸上和下巴上的胡子没剃，看上去邋里邋遢，但这人衣着高级，很有风度。
马里奥感到不解，他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你是谁？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然而，就在话要说出口的时候，那人却把脸转过来了一点。
屋里的一点灯光，正好照到他脸上。马里奥一下子认出了他。
“菲尔德！天啊，是你？”马里奥轻轻叫了一声。
马里奥考试虽然常常不及格，但他的判断能力并不差。他记得，菲尔德的父亲曾把他赶出过家门。
很多年以前，他们曾在同一所学校学习，后来，就难得见面了。不过总还能听到他的消息，因为他们两家住得不太远，他们的妹妹又是好朋友。
听说，菲尔德后来变坏了，酗酒、玩女人、吸食毒品……还有很多别的坏嗜好。
“进来吧，”马里奥的怒气消失了，说道，“我想，你是出什么事情了。进来吧，我的朋友，看看我能不能帮你什么忙……”
他这个时候才注意到，菲尔德虽然十分清醒，但显得步履维艰，精疲力竭，而且一看就知道他饿得非常厉害。
“来吧，”他愉快地说，十分同情老朋友的处境，“看到你真高兴。我正好要吃点东西，你正好赶上我们一起。”
菲尔德没有说话。
他脚步踉跄，马里奥不禁伸出手去搀扶他，这才发现，他身上的衣服松松的，他宽大的身躯只是一个架子，人已经瘦得像一具骷髅。马里奥一接触到他的身体，刚才那种恐怖感又来了。
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朋友的困境，他感到难过与震惊。
“还是让我扶着你吧。”他低声说。
他把菲尔德扶到起居室的沙发上。脑子里开始想：他是从哪里来的？又怎么找到了我住的地方？他们在以前的学校里是密友，但那至少已经是七年以前的事了。
“你先坐着，”他说，“我去准备晚饭，当然，可能会太简单。有事慢慢谈，你先在沙发上好好歇一会儿，我看你是累坏了。过一会儿你再把事情告诉我，我们一起好好想想办法。”
菲尔德在沙发上坐下，一声不吭。他的情况看起来很糟。
马里奥从食品柜里拿出面包、烤饼、果酱、燕麦饼什么的，然后他冲了杯可可，再把放食物的桌子移到沙发前。
“好了，让我们吃个饱吧，吃完以后我们再聊天。”马里奥说，“我正在温习功课迎接考试，这段时间忙个没完，很高兴有个老朋友来看我。”
他抬起头来看着菲尔德，不由得从头到脚一阵颤抖。那张脸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惨白如纸。
“天啊！”马里奥跳起来，“我完全忘记了。我还有点威士忌，我忙得一直没碰过它。”
他走到食品柜那里，找到了那瓶威士忌。
他斟了一杯，酒很浓烈，菲尔德没有兑水，拿起来就一口喝了下去。马里奥看着他喝下的同时注意到他的衣服上满是灰尘，肩膀上还有蜘蛛网。
奇怪的是，他全身都是干的，而外面正在下雨，他没有戴帽子，没打雨伞也没穿雨衣，身上却一点没被打湿，甚至还有灰尘。
事情实在是太奇怪。
然而，菲尔德没有说明什么，马里奥也不好过问他，等到他酒足饭饱再说吧。
在吃饭的过程中，话都是马里奥单方面说的。说的主要是关于他的考试。自始至终菲尔德也没有说什么，连附和点头一下也没有，仿佛根本没有听。
马里奥把食物拨来拨去，实在没有胃口，而对方却吃得狼吞虎咽。
一个饿汉这样大口吃冷烤饼和黑面包，马里奥简直看傻了，心里很奇怪：他这样狼吞虎咽，居然不会噎着？菲尔德仍然大口大口地吃，大口大口地咽，活像一只饥饿的猛兽。
“我给你吃的恐怕太少了，老朋友。”最后一个烤饼也吃完了，马里奥脱口说道。
但是，菲尔德依然没有开口答话，因为他看上去困极了，在座位上几乎快睡着了。
“那你就睡会吧，我看你就要累得散架了。这个通宵，我得照常温课，你可以睡我的床。明天你晚点起来，我们一起吃早饭。然后……然后我们看看该怎么办……”
马里奥特别加上一句，想让气氛轻松一下，“想个好主意……你知道，我是很会出主意的。”
菲尔德还是沉默着，他脸上罩着睡意，微微点头。
马里奥扶他去卧室休息，那间非常狭窄的卧室让他感到很抱歉，因为菲尔德家简直就像一座宫殿。
菲尔德可能是太困乏，走进卧室连衣服鞋子都不脱，一下就倒在了床上。转眼工夫，他已经沉沉熟睡了。
马里奥回到书堆里，这次考试他非通过不可。但是他一时很难集中注意力，满脑子想的都是菲尔德。想到他脸色惨白、眼睛异样、饿得半死、肮脏邋遢的样子。
他回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他们曾经发誓彼此的友情始终不渝。而现在，他的朋友处于多么可怜的困境啊。
卧室里，传来沉睡的呼吸声，很均匀。“他确实需要好好睡一觉了，”马里奥心里说，“他来得正是时候。”
这时外面狂风怒号，雨越下越大。这样反而正好，马里奥拿起书本认真地看了起来。
过了两个多小时，他伸了个懒腰换了本书。他仍旧听到卧室里的呼吸声，他悄悄地站起来，小心地走到卧室门口，朝里面看看。
也许是因为房间太黑了，再加上他刚离开台灯足足有一两分钟，此时什么也看不见，只模糊看到家具的黑影，后来才渐渐看清楚了。
他看到床上的人睡得很沉、很沉，一动也不动。
马里奥更加确信他一定是累坏了。
马里奥正看着书，他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胳膊忽然痛起来，有一两下痛得特别厉害。这让他分了心，怎么也想不起来胳膊会扭伤。
外面的街上偶尔传来车轮的响声。
已经是凌晨四点，马里奥伸了个懒腰。他起来拉开窗帘，雨已经停了。他又伸了个懒腰，准备去睡四个小时，然后做早饭。
菲尔德在隔壁房间里，仍旧发出很响的呼吸声。他决定在睡之前先去看他一眼。
他轻轻走向卧室门，目光首先落在床上。
他睁大了眼睛，反复地揉了又揉，看了又看。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眼前是个没有人的空房间。
看到这情境，马里奥心里咯噔了一下，感到后脊梁一阵冰冷。
同时，他感到左胳膊剧烈地抽搐，非常痛。他站在那里发呆，想着前不久发生的事，吓得从头到脚都在发抖。
他费了好大劲才鼓足勇气，大胆地走进了卧室。
床上还有菲尔德躺着留下的印痕，枕头上有他的头印。马里奥走得越近，那呼吸声也就愈加清晰。
过了好久，他终于定下神来。发出颤抖的声音，叫唤朋友的名字。
“菲尔德，是你吗？你在什么地方？”
没有回答，呼吸声也没有中断，它就是从床上传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