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变迁
蓝天。乡村。庄稼。川南长江边一块平整的土地上，一幢房子静静地卧在一大片稻田旁，坐北朝南，自西向东一字排开，长长的一排青瓦房，坚硬的椽木支起了整个房屋的骨架，四壁是糊满了泥巴的竹板墙，房梁是被打通了竹节的粗大楠竹，典型的川南民居风格。
这一排房子叫做保管室，生产队的生产资料、生产成果什么的，都被放置在里面。保管室的房前，是一个和保管室等长的敞坝，晒粮食、开社员大会什么的，都在这个敞坝里进行。保管室最东边的敞坝边有一口水井，井水清凉润甜。保管室里，人可以进去，粮食可以进去，风可以进去，雨可以进去。
保管室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在随后的差不多二十个年头里，每年庄稼收获之后，是保管室最为热闹的日子，村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担着箩筐、拿着麻袋，齐聚在保管室，分粮食，比过年过节还热闹百倍，整个保管室和敞坝上，欢声笑语响震天。
如此欢乐的场景我未曾亲见。我出生之时，已是八十年代初，土地已经承包到户，保管室早已失去了保管的功能，失去了保管功能的保管室，人们依旧亲切地称它为保管室，这是一个时代的烙印，难以磨灭。
在我四岁那年，父亲买下了保管室西边的三间屋子，我们一家三口从原来风雨飘摇、只有一间屋子的家搬了进去。保管室旧有的格局是不能直接住人的，父亲请了一些泥瓦工，用砖将原来可以一眼从西望到东的屋子重新砌了墙，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堂屋，西头那间隔成了猪圈和厨房，东边那间隔成了两间卧室。
在砌堂屋的砖墙时，我光着脚站在码放得比我还高的砖堆旁，使劲举着手，给正在砌墙的父亲递砖。砖堆因为松动，突然失去了平衡，有十多块砖轰隆隆地垮了下来，我本能地往外退，但还是有一块砖重重地砸到了我的右脚大拇指。十指连心，痛，除了痛还是痛，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的巨痛。瘀血凝固在指甲盖下，一直没有能流放出来，由黑红变成漆黑，20年后才完全散去。幸好，住进新家的喜悦，很快冲淡了脚趾带来的疼痛。
我们搬进保管室后，自西向东，又有董家、陈家买下了剩余的房子，跟着搬了进来，多年以来空寂的保管室，重新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我最喜欢下雨，由于我们家的地势相对要低一些，一下雨，雨水就会顺着屋檐下的阳沟，从东边一直流过我家门前，最后流到屋后的水田里。积水流经我家门前的时候，阳沟里的水已经积得相当多了，浩浩荡荡的。我折了小纸船，跑到最东边的陈家屋檐下，将纸船放进阳沟里，纸船顺着水流，向我家飘去。我就在那一排长长的屋檐下，跟着纸船跑，向着家奔，满心的欢喜。
八十年代末，父亲在紧靠西边厨房外的敞坝上，又重新盖了三间小青瓦房，最外面一间作猪圈，中间一间堆放杂物，最里面的作了厨房，将原来的厨房和猪圈重新整修后，改成了两个新的房间。原来长长的一字型的保管室，变成了L型。后来董家和陈家也学着我们，在自家门前的敞坝上，修了新的房子，这一排房子由L型变成了F型，最后变成了E型。父亲在阳沟上盖了盖子，阳沟成了阴沟，再下雨，就没有了原来的浩浩荡荡，也没有了小纸船。
屋顶上中空的楠竹，居然成了菜花蛇的家。夏天，一条或一对蛇，吐着红色的信子，缠绕在楠竹上，从屋顶的东边游到西边，又从西边游到东边，闲庭信步。母亲说这是家蛇，吃耗子的，叫我不要怕也不要打它们。尽管蛇从来不曾伤害过我们任何一个人，但是每次看到蛇在房顶上出现，我还是会后背发凉、神经紧张，担心它们会突然从屋顶上掉下来，咬我。还好，这样的担心从未发生过。
星移斗转，我渐渐长大了，隔壁的董家和陈家，更是添丁进口，老屋下的人越来越多了，更加热闹。经常的，我和小伙伴们在一起游戏，捉迷藏，从我家躲到董家，再跑进陈家，四处乱窜，百无禁忌，整个保管室里，充溢着孩童的欢笑，朴素，纯真。
小学毕业那年，我看到别的小伙伴都学会了骑自行车，特别羡慕，我也央求父亲教我骑自行车。在门口的敞坝上，父亲用他差不多和我齐肩高的旧自行车，手把手地教我：注意什么，如何掌握平衡。年少心切，几天功夫，我就能把自行车骑得飞快。那时候，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辆自行车。闲下来，在我家门口那条村道上，小伙伴们比赛骑自行车，看谁骑得又快又稳，耳旁满是呼呼的青春风响。
1994年冬天，已经陈旧破败的三间老屋，被父亲请来的师傅们推倒，然后在原来的地基上，新建平房。1995年春节前夕，我们家搬进了崭新的平房里。平整的水泥地面，雪白的墙壁，透明的玻璃窗，淡绿的窗帘，朱红色的大门，我们家的房子比新年还新。
晚上，我睡在自己的新房间里，月光和星光透过薄薄的玻璃窗，钻进我的被窝里，树影斑斓，虫声叽叽，也不会再有蛇在屋顶游弋，蛇都去了哪里？我不得而知。少年的我，经常都会产生许许多多奇怪的问题，且大多都找不到答案。
后来，陈家在自家门前的敞坝上，也修了一幢两屋楼的小洋房；陈家二儿子和六闺女联合在保管室向东的延长线上，修了一排平房；陈家三儿子在这两排房子中间的敞坝上，又修了一幢平房。最后，董家两兄弟也扒了老屋，合伙新建了一幢两层的楼房。原来长长的保管室，只有陈家留下了三间。
房子越修越多，敞坝的面积却越来越少，最终只留下了零星的几小块。随着村里的田地被征用，建了工厂，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很多村民，都进厂当了工人，家里的收入增加了，然而粮食的产量却是急聚减少，晾晒粮食的敞坝，也就派不上多大的用处了，到是这样修了新房最好，物尽其用！到九十年代末，我们家附近也修建了许多的平房和楼房，一幢幢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热闹非凡。
厂里还将自来水引入每家每户，水龙头一扭，哗哗的自来水就流进了水缸里，再也不用每天去水井里担水了。而那口水井，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由于担心小孩子掉进去，被陈家给填平了。村里富裕了，村里好些人家换了新自行车，各式各样、漂漂亮亮；有的还买了摩托车，小孩骑自行车上学，大人骑摩托车上班。摩托车从我家门前的村道上驶过，发出的轰轰声，惊起一阵阵鸡鸭的叫声，咯咯咯，嘎嘎嘎……
经过无数次的改造，原来长长的保管室，除了最东边陈家还保留了三间外，其它全都成了平房或楼房，早已没有了原来保管室的影子。只是，在人们的习惯里，仍然把我们所居住的这一地带，叫住保管室。这样的称呼，已经不再是对一幢房子的称呼，而是演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地名。
后来，又有几户人家在平房上又加盖了一层，平房成了楼房。陈家更是从刚搬进来时的两代人，发展成了四世同堂。我们家的平房，也从新房变成了旧房，而我，因为在市里工作，一年到头回老家也住不了多久，那些新修的楼房，我更是从未进去过。现在的小孩子早已不玩我们当年捉迷藏的游戏了，我也不知道他们都玩什么游戏。
这几年，随着县城的扩容，我们村从远郊变成了近郊。从县城的规划图上可以看到，未来将会有一条绕城公路横穿全村，我家和我的邻居们的家都将被拆迁。陈家最后所保留的那三间保管室，必然再劫难逃，被城市化进程的洪荒冲刷得片瓦不留，甚至就连保管室这个叫了半个世纪的称呼，也将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一幢房子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中间经历过的漫长岁月里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风、那些雨，都是一段记忆，不停变化，真是日新月异！
庭浅院深
一个庸长的下午，时间软软的，家里特别安静。我坐在堂屋的竹椅上，细细阅读着一本自己喜爱的杂志：在别人的故事里，品味多彩的人生。
我刚看完一篇散文，家里那只爱粘人的小黄猫，喵喵喵，小声地叫着，往我身边蹭，先是绕着我的腿转圈圈，不时用尾巴碰碰我的腿，慢悠悠地转着，转了几圈，见我没有怎么搭理它，居然呼的一下子跳到我的身上，落在了我放在两腿间的杂志上，难道小黄猫也喜欢阅读，喜欢这本杂志？而此时阅读正酣的我，对于小黄猫这样的亲昵，却是接受不了的，甚至还有一点愠怒，随手把小黄猫拧起来，扔到了地上。对于我的粗暴行为，小黄猫喵喵叫了几声，以示抗议，很不情愿地躲到了墙根下，倦起身体，假寐起来。
因为屋门是关着的，屋里光线不是很明亮，我看了一会儿书，觉得眼睛不舒服，于是打开门，将竹椅挪到屋门口，重新坐定，继续埋头阅读。
令我出乎意料的是，在屋门打开后，原来的宁静也随之被打破，我也没有能够再静下心来认真阅读。
院子里嬉戏的鸡，看到门打开了，又想进屋里来玩耍，而它们进屋之后，总会扑扇着翅膀，扇落下身上细细地尘土，还会肆无忌惮的随意拉屎，弄得一地鸡屎，这点是最不能让人容忍的。所以，家里人一般都不会让鸡进屋里来。
开始是一只鸡咯咯地叫着，想要进屋里来，刚一到门口，就被我发现了。我一声吆喝，将鸡哄了回去。接着，又来了三只鸡，一起叫着，既像是向我示威，又像是进攻的号角。
三只鸡雄纠纠气昂昂向门口开进过来，哪能让它们轻易突破进来，还未近身，我就来了一个大扫腿，再加上一声呵斥：“去”，虽然没有踢到它们，但还是把它们吓得不轻，轻轻松松就把它们赶了回去，惊起一阵鸡呜：咯，咯咯……
失败了两次，鸡仍然没有放弃进屋的想法，又有三只鸡悄悄地向我逼近过来。这次，它们改变了战略战术，从三个方向攻过来，一只紧贴着东边的墙根，一只紧贴着西边的墙根，另一只从大门的正前方，悄无声息地分别向屋门口逼近，亦步亦趋，三股齐发，形势紧迫。
我假装看书，却一直在用眼睛的余光盯着鸡的行动。我一动不动地坐着，以不变应万变，既像是一夫当关的勇士；又像是一名经验丰富的狙击手，隐藏在暗处，静待目标进入射击范围，然后，一击成功。
当鸡进入到我的攻击范围后，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右腿踢了出去，先踢中了一只离我最近的鸡，再顺势一扫腿，扫开了另外两只鸡，同时暴吼了一声：“去--”，动作和声音起发。三只鸡遭到我的突然袭击，吓得跳了起来，赶紧退回到院坝里，大声地鸣叫了起来，咯咯咯。院子里别的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群鸡起舞，全都大叫起来，整个院子里顿时充满了鸡的阵鸣，蔚为壮观。
我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骄傲地审视着整个院坝，不由得开心地笑了起来。面对我固若金汤的防线，屡战屡败的鸡彻底放弃了进屋的念头，乖乖地呆在院坝里，再也没有一只鸡来侵犯我的领地。
这样开心的笑，似曾相识。若干年前，我还在上小学，放学后在院子里做作业。邻居家的小妹妹过来玩，手里端着一半小杯水，她看到院子里的鸡在一起嬉戏，觉得挺好玩，也想凑凑热闹，便将手里的水泼向鸡，结果水没有泼到鸡，反倒泼到了自己的脸上，她可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着了，竟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目睹这一切，我不由得笑了起来，真有意思！
我继续看书。
没过多久，一阵响亮的嘎嘎嘎声再次打断了我的阅读，抬头一看，原来是我家的鸭子回来了。鸭子迈着八字步，摇摆摇摆，扑扇着白色的翅膀，憨态可拘。可能是刚从水田里上来，鸭子身上还残留着一些细小的水珠，一闪一闪的。
院门是父亲做的简易木栅栏，这时候，栅栏门没有关严实，鸭子就从栅栏门和墙之间的缝隙里，一只只挤进了院坝里，嘎，嘎嘎，嘎嘎嘎……
鸭子进得院坝后，飞扇着双翅，继续嘎嘎地欢叫着，向院角的食盆直奔而去，食盆里装着大半盆鸭食。只听一阵刷刷响，鸭子狼吞虎咽起来，鸭食很快就被鸭子吃得所剩无几，食盆周围一片狼藉。吃饱喝足，鸭子聚到一块干净的坝子上，开始梳理羽毛，不时，有一朵绒羽毛从鸭子身上飘然满下，一朵，两朵，三朵，不一会儿，鸭群周围就星星点点了。
同时，在院子外有一只鸭子，不停地叫唤着，嘎嘎嘎，声音有点可怜和凄惨。我寻着声音找去，屋外的一棵泡桐树下，一只灰色的鸭子，跛了一只腿，一瘸一拐地在树下孤独地叫着，可能是找不到同伴了吧。不是我家的鸭子，我也就懒得管它，反身走回屋门口坐下。
院子里先梳理完羽毛的鸭子，已经开始睡觉了。鸭子先把橙色的双腿蜷曲起来，扒在地上，再将整个身子都紧贴到地上，然后把脖子从左边弯转到背后，将头伸进右边的翅膀下，这样一来，整个鸭子就只剩下了一个白色的身体，像一个椭圆型的雪球，静静地卧在坝子上。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堆起了好几个雪球。
有细细地风吹过来，风轻势微，地上散落的绒毛，贴着地面，低低地飘飞。此时，不知道小黄猫什么时候窜了出来，看到那纷飞的细绒鸭毛，竟然扑了上去，想要抓住哪些飘飞的绒毛，真是够调皮的。小黄猫抓了几次，一朵都没能抓到，觉得索然无味，很快就放弃了，又对鸭子的食盆来了兴趣，绕着食盆转起了圈，不时用爪子刨刨盆沿，盆底不平，盆子就随之摇两下。没玩两下，小黄猫就腻了，干脆跳进空空的食盆，蜷缩着身子，刚好满满一盆，悄悄地睡起了大觉。
偶尔，不知道鸭子听到什么风吹草动，有的会把头从翅膀下抽出来，东瞅两眼，西看三下，发现没有什么异常，又将头插进翅膀下，继续睡大觉。鸡可能受到了鸭子的感染，也都跟着睡起觉来，整个院子里终于安静了。
动物们闹腾够了，这时候，阳光又跑了出来，刚才还阴着的天，突然洒满了明晃晃的阳光。虽然已是深秋，此时又快到傍晚了，太阳悬在黛色西山的上方，却仍显刺眼，红红火火的，直视不得。
我想看看这深秋的太阳，究竟是什么样子。于是，我放下手中的杂志，走到院门口的那棵泡桐树下，树下已经没有了那只跛腿的鸭子，可能回家了吧。我站在树荫下，透过细细密密的宽大树叶，还真能够勉强直视太阳，很亮，很圆，很红。绿色的叶子，也因为阳光的照射，变成了淡红色，阳光在树叶间流淌，溅起朵朵灿烂，光芒四射。
我回到屋门口，重新拿起杂志，发现用了半下午的时间，却只看了几页书。只是，此时的我已经一点儿都不恼了，心里反而充满了淡淡的欣喜。我突然意识到：在这浅浅深深的院坝里，有着比杂志里更为精彩的内容，而那些优秀作品所源自的生活，不也如同我家的这个庭院么？
生动精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