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看着他俊秀的脸,眼眸中翻滚的怒气,全身蓄势待发的烈焰气势,心中也是一阵空茫。两人诡异的静静对峙了会儿,还是绮罗率先转开眼。
她看在床上的绣帐,浅浅的叹了口气,轻微的就像是春日里穿花的风一样。
“就像师兄你说的,我四面楚歌,八面临敌,几乎就是在悬崖边上生存,但是就算是这样,又怎么样呢?”
孟南柯微微一怔。
绮罗掀开被子,从床榻上站起来,一头墨色长发披肩而下,如同泻瀑,落在淡黄色的寝衣上。
她整个人就像是一朵娇柔的花儿一样,只这样看着,便知道她没有一点的杀伤力。
孟南柯眯起了眼睛。
绮罗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脸,静了一刻,才低声道:“师兄,你当知道,当初义父义母为何而死,师祖为何而死,师傅为什么这样怨恨我,不顾自己的医者身份,几次三番额对我下手,纵然没有将我真正害死,但是其心如何,便是我故意欺骗自己,也不能在掩盖吧。”她静静的说着往事,看着他的眼睛,眸子里的光是温柔的,亦是悲悯的。
孟南柯最是招架不住她这种样子,当即扬声道:“可现在我是庄主,只要你同我回了明秋山庄,舅父便会闭关,到时候谁也不会敢再下手在我面前伤害你。”
“你的妻子呢?”
绮罗静静的反问一句,看着眼前人陡然变了颜色的脸,她叹了口气,低声道:“师兄,我们都是见过那桃花落下的人,知道了那些悲剧的结果,怎么能依旧循着前人的路,走到那种结局中间去?你不能的,我也不能。”
“可这并不一样?”孟南柯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灼灼,沉声道:“我和那郡主成亲,完全是为了保住她的性命,我们之间并无一丝感情,她不曾倾慕我,我对她亦无半分爱恋,我们不是纠缠了二十几年的父亲和母亲,我那二十几年里仅有的人只是你。”
他说的极快,几乎只凭着反应,未曾经过思考。
最后一句说出来的时候,顿时有些尴尬。
绮罗似乎并没有听出他言下之意,站在他面前,静静的想了会儿,又抬起眼笑道:“师兄说的是,并非所有的女子都像母亲和义母一样骄傲,也并非所有的人都想义父一样要苛求自己事事完美,用不相负。只是你既然娶了她,就要对她负责才是。这世道苛待女子,并未给她们什么活路,你是他的丈夫,就是她的天,你若不肯爱她护她,天就会塌下来。”她眼睫扇动了下,极其温柔的淡笑道:“相信我,这些,我都明白,我感同身受。”
“你……”
“嘘,你先听我说。”
孟南柯还要开口,却被绮罗一指拦住。玉白的手指有些凉,搁置在唇边,却让他身子一颤。孟南柯盯着她清澈的眼睛,不在说话了。
绮罗将手指收回去,靠在身后的花架上,呼吸了一下,极其慎重的开了口。
“师兄,小的时候你怜惜我,照顾我,并未因为义父之事嫉恨我分毫,我现在每每想起,都十分的感激。后来你为了保护我不被师傅惩罚,开始疏远我,长年游荡在外,一年只回来短短几天,也很少与我说话。师兄,那时候我病重,终日待在屋子里,师傅不愿意理会我,山庄中的人不敢违背师傅的意思,虽然都很尽职尽责的照顾我,却也不敢与我一同呆着,而那时候,我身边只有一个芬芳。”
说到芬芳,就好像提到了什么幸福的往事,绮罗的脸色瞬间明亮了,但是也只是一瞬,就又黯淡了下去。
“芬芳陪伴我走过了所有晦暗的旧时光,然后,她在我面前,死在了师傅手中。”
温柔的声线里全是悲伤,孟南柯虽然未曾亲眼见到绮罗被逼和亲的场景,但是想到芬芳的脾气,一下子便明了。
可是舅父重视妹妹,绮罗母子算得上是母亲和父亲惨淡结局的罪魁祸首,他一生并无其它污痕,便用这件事定性与他,实在是不公平。
但是不定性与他,对绮罗也不公平。
仿佛没有看到他的纠结,绮罗笑了笑,低声道:“你应该明白的,这世上若是论起对错,从来没有公平与否。母亲、师祖、芬芳,离去之前都曾对我叮咛嘱咐,要我一定要安稳的活下去。我欠着三条性命,此生已经不能偿还,既然如此,若非老天一定要收回我的性命,我是断然不会做出自尽自伤之事的。当初在韦城,实在是我遭受几重背叛之后,心如死灰的糊涂之举,现在想来,委实好笑。”
她说到这儿,还轻笑着摇了摇头。
孟南柯却笑不出来。
他知道的,当初公孙卓放弃绮罗而去,绮罗落入公孙简之手,她以为自己失身与公孙简,最终选择了自尽。她认穴奇准,若非气力不足,脑后伤成那种样子,定然是活不成的。
这样激烈的事情,如今竟然能一笑而过,若是旁人,以孟南柯的性子,无论如何都要赞赏一声心胸开阔,不拘小节,可是看到绮罗如此,便好像是在他心上重重的刺了一刀一样。
既然你忘不掉,那到底是要怎样,才能将那带着浓重血腥的黑暗这样浅浅的带过?
“绮罗。”孟南柯忍不住而来,看着她的眼,问道:“我一直想问你,你吃了那么多苦,承受了他给的那些从来就不愿去承受的东西,如今却浅浅搁下。到底是因为什么?”他盯着她的眼睛,逼问道:“你忘不了什么?你要记得什么?你是不是,还爱着他?”
最后一声声音极轻。
但是孟南柯如此说出,只觉得脑海深处轰然炸开,似乎是什么珍贵的东西粉身碎骨了一样。
绮罗的反应依旧不变,甚至说,是更坦然。
她只是笑了笑,笑中带着些疲惫。
“从前的我,心里的确只有他一个人,就算是现在,我心中也依旧只有他一个人。爱一个人其实很简单,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到最后。”她低下眼,顿了顿,又道:“我不是想说什么阔达了,明白了,我只是还想我的孩子活着,还想看着我的孩子成长,所以很多事,很多东西,就算是生长在了心里,我也要割下来,丢下他。”
她说道这儿,抬起了眼,对着孟南柯笑道:“我这一生很少有这样有勇气的时候,便是看在这点,师兄,你也当祝我一臂之力才是。”
浅笑如风,当真是没有一点哀愁悲戚。
只是面上做出这般模样,心中也真的能将往事放下不提了么?
方绮罗,可是方挚和君青云的女儿啊!
孟南柯心中惊疑,想到君倾倾,再想到父亲,想到公孙简说过的公孙不介夫妻,心中更是一点底都没有了。
绮罗身怀有孕,折腾了一日,面上已显疲态,孟南柯此次前来便是为了护持住她,见她这样,伸手将她抱回到床上,掖好了被子。绮罗自受伤之后,精神本就大不如前,如今怀孕更加嗜睡,几乎是一碰到枕头便睡着了。
半睡半醒的时候,感觉到身边人要离开,她强撑着精神喃喃道:“师兄……他……他来了,你不要和他……动手……”
孟南柯把她的手放回到锦被中,看着她眉心隆起的一条线,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抚。羊脂白玉一般的肌肤,触手温润。他滞了会儿,猛地将手伸回来,低声道:“你莫担心,我知道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的真实度,他才说完,身后便传来一声冷声,带着一种尊贵、睥睨、寒冷和杀意,似曾相识,但并不熟悉。
“孟南柯。”
他缓缓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脸,鬓若刀裁,长眉入鬓,深如幽潭的眼眸中涌动着些微暗流。一身明黄龙袍在身,显现出了属于帝王无与伦比的霸气。
公孙卓。
这样优秀的人,若是放在江湖之中,便是再冷淡,也免不了孟南柯想要结交一番的心。可是这样的人一旦冠上这样三个字,却又让他从心中生出一种厌恶来,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他眉毛压得愈低,唇边却扬起一抹诡异的笑,“你确定,要在这里谈?”
公孙卓看了一眼安睡的绮罗,再看一眼孟南柯,拂袖转身。
孟南柯冷厉一笑,举步跟上去。
外面的月色极淡,但是景致极好。
公孙卓举步在一棵树下站定,冷冷矗立着,像是岿然不倒的高山。
孟南柯环目四周,仔细看了看,突然想到当初自己离开之前曾经同公孙简再次谈过一次,不由得古怪一笑。
公孙卓似乎并不耐烦与他独处,聪明人不必说客套话,他静静的站了会儿,开口问道:“绮罗的身体如何?”
“怎么?”孟南柯一挑眉毛,讥笑道:“神通广大的龙翔帝陛下,手下奇人异事数不胜数,竟然连绮罗的身体状况都查不出来?”
作为这世上极优秀,又互相关注已久的两位男子的第一次对话,显然并不是很正常平顺,而是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