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青地翠。山青水秀的延州城，突然被平夏军五万大军包围，斥侯把延州被围的消息报进帅府时，秦翰和延州经略使范廷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秦翰大怒，暴喝：“胡说八道！你的斥侯是怎么当的？地名都能报错？蕃狗究竟把哪里围了？”
斥侯满面委屈地回道：“延州，监军自己听。”
秦翰凝神一听，果然城外炮声隆隆，在放安营炮。秦翰越发恼火，大吼：“牵马来！蕃狗是吃了疯牛卵子了，敢跑到太岁头上来动土，活得不耐烦了……”秦翰吆喝着急速披挂。
范廷召却对传令兵下令：“火速传令全军，严阵以待！令各门严加防范！”
秦翰乜了范廷召一眼，很不以为然，冷哼道：“蕃狗想啃我延州，也真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但愿这些蕃狗有那好牙齿，就怕他们牙不够硬！只要不怕崩了牙，尽管来！”
秦翰有理由骄傲。延州乃西北第一军州，北国锁钥。千百年来，遭受过无数战火，依然挺立。延州城高濠深，东西二城夹河对恃，另有东南北三关城。五城互为犄角，连环相护，外围有宝塔山、凤凰山、清凉山等天险，驻有二万保安军和三万禁军及大批乡兵。兵精粮足，壁垒森严。党项人舍长就短，妄想拿下延州，那无疑于是蚂蚁撼树。
城外安营扎寨的平夏军，对此战也不抱乐观态度。帅帐里，破丑重遇贵给李继迁倒上一杯酒，有些迟疑不决地道：“王爷，真要攻延州吗？强攻延州，咱的人马有点少。”
李继迁转动着牛角杯，望着帐门外渐渐黑暗的天色，淡淡一笑道：“谁说咱要强攻延州城了？狼群有时攻击畜群，并不完全是因为饥饿。它们是在通过攻击，操练队伍。”
“王爷的意思是……”破丑重遇贵迷惑不解。李继迁笑道：“你呀，勇猛有余，谋略不足……”重遇贵咧嘴笑道：“玩心计太累，哪有拼杀痛快！这辈子是学不来了。”
李继迁摇头笑道：“朽木难雕。跟你说吧，实战是最好的操练。咱们现在收复五州故地，又占了些别的州，好象是胜利了，蕃众可以安居乐业了。其实不然，咱们跟宋辽的关系，犹如逆流行舟，不进则退。起初，咱想能象大唐时一样，宋人能保持咱自己管自己的旧制，咱们年年进贡岁岁奉献，大家便可相安无事。可宋人却非要消灭咱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给咱们生路。没法子，咱们只得奋起，与他们生死相搏，求得生机。那一刻，咱只想能恢复五州故地，让蕃众过上好日子就行了。可现在，咱们恢复故地之后，咱又不那么想了。咱现在想，东京既然是个不称职的朝廷，无能天下一统，无力造福天下万众，也不想为天下人造福。那么，咱们为甚不把天下尽括囊中，造福于民呢？”
“对嘛！把天下夺过来，王爷做皇上。让天下人都象唐朝时一样，各族人都按自己的活法活。实在是天大的好事！好啊，王爷，咱们就这么干！”破丑重遇贵兴奋起来。
李继迁摇头笑道：“想是一回事，能否如愿却是另一回事。你知道吗？天下有多大，广大的中原内地，又有多少深濠高垒坚城固镇。天下太大了，穷咱们一生也走不过来，更不用说打了。咱所以不敢稍懈，不放过一切攻城掠地的机会，是因为人生苦短，想做的事太多，时间太少。想夺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城池等待咱们去攻克。而咱们恰恰又不擅长攻城，所以必须得学会攻城。而学习莫过于在实战中学。带你们来攻打延州，没想能攻下，只不过是想练练兵，让将士在攻城中学习攻城。当然了，也有寻机破敌之意。一切机会，都是寻来的，不是等来的。如果秦翰和石保兴受不了屈辱，率兵与咱们在延州城外决战，那咱们的机会岂不是来了？只要将他们消灭，延州岂非是垂手可得。”
破丑重遇贵点头叹服。这些年来，李继迁的平夏军，由小到大由弱到强，不懈的努力是一方面，寻机制造机会，将不可能变成可能，才是主要的。他们这次来，是李继迁听说朝廷调防，石保兴和范廷召对调。便想欺负欺负秦翰和石保兴这俩老对手，长期的手下败将，寻机攻下延州城。范廷召和石保兴不一样，老奸巨猾，不易对付。对付石保兴和秦翰，李继迁还是有七分把握的。秦翰和石保兴，都是容易被激怒之人。只要激将的策略得当，不愁他们不出城与他决战。他想不到，石保兴突然病了，调防没有成功。驻守延州的，还是范廷召。
范廷召虽不是武将，却是文官统兵中的佼佼者。统兵多年，深有谋略，广知军机，老谋深算。同李继隆、曹玮一样，是平夏军将领较为忌惮之人。
西乌沉坠，暮色渐浓。范廷召披挂整齐，与秦翰飞马来到一座山头上，观看平夏军的阵营。秦翰指着平夏军阵营道：“应趁其远途劳顿，立足未稳，连夜偷袭蕃狗营寨。”
范廷召瞟了指手画脚的秦翰一眼，淡淡一笑道：“我怕李继迁正等着这一招呢。”
“何以见得？”秦翰很是不以为然。范廷召笑声转冷，微微冷笑道：“明摆着嘛。探子报继迁军约五万。五万兵马攻别的城池，也许够了。而对我延州，那不是开玩笑嘛。延州不比别处，周围有宝塔山、凤凰山、清凉山三山环抱，内有五城，东西二城夹河对恃，三关城互为犄角。有山水可凭恃，攻守自如。且又有城池环套，犄角相连，腹背相护。纵有十万大军，能耐我何？而他却只率五万人马，前来攻城。这只能有两种解释，一是李继迁疯了；二是他想激怒我军出城攻击他，然后他将我军围而歼之。此外无解。”
秦翰就觉得头嗡地一声，出一身冷汗，禁不住嗫嚅道：“谢大帅教诲……”他心有余悸。李继迁这招，明明是冲着他和石保兴来的。若不是恰好石保兴重病，调防不成。他或石保兴，无论是谁都肯定受不了这种轻视，一定会指挥人马连夜偷袭。那样一来，定会上李继迁的大当。到那时，怕是悔之晚矣。真是上天保佑，让石保兴得了重病。
范廷召看看天色，传令道：“命令全军轮番歇息，严密监视蕃狗动向。通告各守城将领，务必坚守勿战。来人，火速给朝廷上表，请朝廷命 延巡检使张思钧与副都部署曹灿，率部秘密向延州移动，左面包抄李继迁；河东石保兴部，由右面包抄李继迁；庆州的丁罕，从背后包抄李继迁。各军达指定位置，我全线出击，四面攻击，务擒此獠！”
李继迁甩下钓钩诱敌出城，范廷召却严守不出。一连过去三日，不见秦翰来偷袭，李继迁对破丑重遇贵笑道：“想不到，秦翰这头阉猪，竟然也学乖了，硬是不上钩。自明日起，到城门挑战，务必要激怒秦翰，把他引出城来。否则，咱们怕是得无功而返了。”
一连数日，平夏军把秦翰的祖宗十八代骂得体无完肤，秦翰就是不出兵。李继迁见势不妙，于这日清晨，率众登高，观望延州守军阵营。望了许久，微叹道：“撤退。”
破丑重遇贵道：“王爷，大老远地来了，一箭没放就撤退，是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李继迁笑逐颜开，指点破丑重遇贵道：“太公曰：将必上知天道，下知地利，中知人事。登高下望，以观敌之变动。望其垒，则知其虚实。望其士卒，则知其来去。听其鼓无音，铎无声；望其垒上多飞鸟而不惊，上无氛气，必知敌诈而为偶人也。敌人卒去不远，未定而复反者，彼用其士卒太疾也。太疾则前后不相次，不相次则行阵必乱。如此者，急出兵击之，以少击众，则必败矣。凡是攻城围邑，超过十天不打雷不下雨，一定要离开，城中必定有得力的辅佐之人。当此雷雨之际，无雷无雨，定是范廷召没走。他坚守不出，必定是在等待援兵。待援兵抄袭咱后路，然后四面夹击。此时不走待何时？”
破丑重遇贵道：“王爷言之有理。但要撤，也应等到夜深人静之际，再撤岂不好？”
李继迁笑道：“用兵之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咱于此刻撤兵，他若果真耐得，咱就真撤。他若耐不得追出来，咱正好伏击他。这叫攻守随我，进退由我，其奈我何？”
破丑重遇贵欣然受教，叹服：“王爷真乃神人，用兵如神。我等望尘莫及！既然如此，何不纵兵大掠，迫其追击？”李继迁摇头笑道：“不可！今非昔比，岂能照搬？我等自今而后，要兴王者之师，进而夺取天下。怎能如盗寇一般，将民众推向宋人怀抱？圣人云：得民心者得天下，我等自今而后，一定要在民心上下大功夫，否则得之难保。”
庆州兵马尊旨东进救援延州时，李继冲从渭州出奇兵，命尕朵子率四万兵马，一举夷平镇戎军，夺取原州。后又发三千铁骑驻扎其附近的萧关，作为向北进攻的基地。
至此，李继迁奔袭延州的真正目的，才显露出来。而取原州，则是为北上夺灵州做准备。
李继迁佯攻延州，诱庆州的丁罕东进，夺取原州。取得一个大胜利。为夺取灵州，做好了准备，又一个大战役即将开始。这时，他开始越发思念张浦高峦。地盘大了人口多了，诸多事务，千头万绪，都得有人去梳理管理，而蕃人无人能胜此任，这些都非张高莫属。有鉴于此，李继迁多么希望张浦和高峦能马上回来，助他兴大业，铸大功啊！
元宵节过后，冰雪消融，春潮涌动。这时侯，在城里面玩腻了的东京人，争先恐后出城探春。京东宋门外，快活林、勃脐陂、独乐岗、蜘蛛楼、砚台、麦家园、彩虹桥等地，皆是绿蕾初绽，芳蕊吐艳；京南玉仙观、佛园子、奉圣寺、望牛冈、剑客庙等，是古色生香；京北驸马园，太师园等王公园林，都是争春斗艳，富丽堂皇。
京西新郑门大路旁，又是一番景象，过金明池西，有座祥祺道观，观前都是妓馆，那真是群芳争妍，百花竞放。再往西却是宴宾楼，有亭榭，曲折池塘，秋千画舫。酒客雇小舟设帐游赏。相对祥祺观，直至板桥，有集贤楼，莲花楼，应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含苞万蕾吐纷芳。在这里，有官设之河东陕西五路之别馆，寻常饯行置酒于此。过板桥有太宰园，杏花冈，华严寺，巴娄寺，四时花木，繁胜可观。南去铁佛寺，鸿福寺，至仓王庙，十八寿圣尼寺……
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园圃寺庙，百里之内，并无闲地。正是春容遍野，暖律暄晴，千蕊含笑，万花争出，粉墙细柳斜笼，绮陌香轮暖辗。芳草如茵，骏骑骄嘶，香花如绣，莺啼芳树，燕舞晴空。红妆安乐于宝榭层楼，白面行歌近画桥流水。举目则秋千巧笑，触处则蹴 疏狂。寻芳选胜，花絮时坠金樽，折翠簪红，蜂蝶暗随归骑。
在这美好时刻，张浦同高峦也入乡随俗，携千玉花花和香奴儿，会同寇准一家，以及王禹称、王旦、安顺娘、慕容秀丽等一干人，一同出游。春风拂面，花香扑鼻，小舟缓流。男人聚曲流之边，吟诗行令。女客登舟，往返送食赠酒，莺歌燕舞，欢乐非常。
曲流不宽，仅容一舟，却是九曲十八弯，无论身处何地，皆可交谈。小舟后拖着诸多木盆漆托，上载酒樽菜盘，绳索都在女子手中，随呼唤供应，实在是妙趣横生。
这是千玉花花的主意和手笔。千玉花花出此主意时，张浦大为赞叹，言暗合古风。
张浦在城中开了诸多店铺大发横财之后，又转而到城外买地购置园林。此刻，他们游乐之地，就是在他的产业，闻名汴京的张园。张园不是东京最大的园林，却是最奇巧著名的娱乐场。游过之人，都是赞叹不绝，未能见识之人，无不盼望能受到邀请，以入园一游为荣。但受到邀请的，却是少数。且多是正直、不受黑钱、不胡乱聚财的人们。
在城中有铺面买卖仗势谋财之辈，无论如何也无法来此，享受这独步京城的张园风情。
此刻，还是太宗皇帝的国丧期，虽说已是末尾，仍不许娱乐。但官员百姓，早已按耐不住。城里太显眼，便都跑到城外来快活。张浦他们亦是如此。张浦倒也罢了，闲官一个，除去拼命赚银子、买地置房子，一直就在城外的庄园中快活。倒是寇准等人，颇有困鸟出笼的感觉。一个个兴高采烈，如同逃离书房的孩子，快乐得有些忘乎所以了。
文人聚会，除去酒就是诗词，诗酒风流，乃华夏文魂。众人饮酒酿文之际，高峦触景生情，举杯高歌：“秦楼东风里。燕子还来寻旧垒。馀寒初退，红日薄侵罗绮。嫩草初抽碧玉簪，媚柳轻 黄金缕。莺啭上林，鱼游春水。杏蕾梨雪洗。又是一番新桃李。佳人应念归期未。梅妆泪洗。凤箫声绝沈孤雁，目断清波无双鲤。云山万重，寸心千里。”
张浦耳听着高峦泛酸，吟唱起来，也心有感触，望向西北。却不知，高峦虽然心系平夏军，借词抒怀，此刻却不是完全因此有感。高峦的寂寞和痛苦，张浦已深有感触。同在一地，却不能尽情一述。几年了，他们近在咫尺，却连一次单独相对畅叙的时侯都没有。也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他们不能那样做。这种痛苦，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感受到。
然而此刻，高峦的高歌，却是一歌叹二。那一半，是为慕容秀丽而发。他早已知道穆学礼是个女子，但却不知道她就是慕容秀丽，一个被他狠狠伤害过的女子。
当千玉花花将穆学礼揭穿，并拉着香奴儿同她结拜后，穆学礼同他接触少了。很快，千玉花花又暗中通告与他，穆学礼原名叫慕容秀丽，好象跟他有情仇……一听说是慕容秀丽，高峦便什么都明白了。自那之后，心里背上了沉重负担，一直没有解脱的办法。
对高峦的高歌，香奴儿花花倒也罢了，香奴儿对诗词知之不多，花花也别有感触。正在为高峦输送酒的安顺娘，却是感同身受。而慕容秀丽，早已秀眸染雾，花容暗淡。
高峦歌罢，寇准的词也酿成，吟道：“春早。柳丝无力，抵拂青门道。暖日笼啼鸟，初拆桃花小。遥望碧天净如埽，曳一缕、轻烟缥缈。堪惜流年谢芳草，任玉壶倾倒。”
“好！当浮一大白！”众人喝彩，举杯共饮。王旦暗对高峦道：“比醋还煞口。”两人暗笑。安顺娘吟道：“春风捏就腰儿细。系的粉裙儿不起。从来只向掌中看，怎忍在烛花影里？。酒红应是铅华褪，暗蹙损眉峰双翠。夜深沾辆绣鞋儿，靠著那个屏风立地。”
千玉花花听了，瞟着慕容秀丽笑道：“千回万转梦难成，万遍千回梦里惊；总为相思愁不寐，纵然愁寐忽天明。百度看星月，千回望五更。自知无夜分，乞愿早天明。”
“好！喝酒！”舟上流畔之人，都为花花叫好痛饮。这倒不是说花花有多高明，而是远来的和尚好念经的好处。安顺娘一笑，又吟：“碎剪香罗 泪痕。鹧鸪声断不堪闻。马嘶人去近黄昏。整整斜斜杨柳陌，疏疏密密杏花村。一番风月更销魂。”
慕容秀丽越发暗然，高峦脸色惨白，不忍却又忍不住地向她窥视。千玉花花见了，暗笑摇头，高声吟唱：“雕鞍成漫驻。望断也不归，院深天暮。倚遍旧日，曾共并肩门户。踏青何处所？想醉拍、春衫歌舞。征旆举。一步红尘，一步回顾。”众人又是喝彩饮酒，安顺娘望了慕容秀丽一眼，接唱道：“行行愁独语。想媚容今宵，怨郎不住。来为相思苦。又空将愁去。人生无定据。叹后会、不知何处。愁万缕。凭仗东风。和泪吹与。”
高峦和慕容秀丽，忍不住泪下。高峦举杯猛饮，酒溅到脸上，以酒遮泪。慕容秀丽却揉目寻沙，以风尘入目掩饰。慕容秀丽一面掩饰伤心泪，一面吟道：“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休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千玉花花见高峦闻声脸色越发惨淡，摇头一笑，吟道：“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不如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高峦一震，呆呆地发起愣来。这边老寇笑道：“无令难尽兴。我出一道令：要一种花落地无声，接一个与此花有关联的古人，这古人又须引出另一个古人，前古人问后古人一件事，后古人用唐诗两句回答。”寇准说到这，开始发令曰：“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为何不养鹅？廉颇曰：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好！”众人喝声彩。王禹称接令：“笔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如何不种竹？鲍叔曰：只须三两杆，清风自然足。”众人又是赞叹，王旦应令道：“蛀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因何不种梅？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令至此，有些人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喝酒，自我罚酒了。这令实在有些难度，没有广博的知识，灵活的头脑，实在难以脱口而出。这时，该高峦接令，众人把目光集中到他嘴巴上，有担心的，有等着看笑话的。高峦见了，微微一笑道：“烛花落地无声，抬头见文君。文君问相如：此生大愿为何？相如曰：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莲理枝。”
“好！”众人齐声喝彩，尽皆叹服，这风流浪子，到底不是浪得虚名。高峦过了关，轮到张浦了。众人的目光，越发炽烈。自进京以来，他除去吃喝玩乐、大把赚钱，在文采政见等方面，都非常低调，除去借用前人的玩意儿，没见有他自己的东西。人们一直都在逼迫他出手，但一直没有得手。这会儿机会来了，寇老抠这个令出的刁，只能自己当场显露才能，别无古句可借。此情张浦深知，被逼无奈，从容不迫地笑道：“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屈原。屈原问伍员：因何事伤悲？伍员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好……”众皆叹服，连声叫好，甘心浮白。酒令虽高雅绝伦，但毕竟太窄险，不是众人力所能及。张浦之后，再无人应令。老寇见了，笑逐颜开，得意地抚须道：“改令，吟诗作词，射覆射隐，随好自便，群对厮杀，但凭所好。各位，尽情欢快吧！”
高峦笑道：“春郊、花时、清秋、新绿、雨霁、积雪、新月、晚凉乃饮之时。可见凡事都有规矩。咱们在坐的，好歹都是文人，自然不能市井之徒一般，挥拳呼号，还是填词唱令好。元之大人文坛领袖，发令吧。”王禹称吟道：“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千玉花花听了笑道：“咱没到过江南，不知大人说的对否。咱也不会吟诗填词，不过大人却让咱想起家乡景。听咱试着道来：五两竿头风欲平。张帆举棹觉船行。柔橹不施停却棹，是船行。满眼风波多闪灼。看山恰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
众人齐声喝彩，并都暗暗称奇，愈加搞不清她的深浅。但都兴高采烈，尽情欢乐。
在众人欢乐之际，慕容秀丽悄悄走开，走时，看了高峦一眼。高峦心一颤，牙一咬尾随而去。两人避开众人视线，漫步在桃花中。沉默一会，高峦叹息一声，涩声道：“秀丽贤妹，愚兄昔日年少，不知人事，猪狗一般，伤了妹子，实在是罪无可恕。不敢奢求原谅，只盼能江心补漏。令贤妹从此开颜，也算是稍赎罪孽。不知贤妹肯给机会否？”
慕容秀丽娇躯战栗，颤抖着芳唇嗓门儿道：“船到江心补漏迟，弄巧成拙会沉船。你告诉咱，为什么要羞辱咱？咱哪里得罪你了，还是咱没才貌品德？你告诉咱！”
高峦叹道：“淹死了，也比良心受浸好受。说来荒唐，一个理由是来自儿时的不良记忆，不提也罢。一个是因为令尊太贪婪。你知道吗？当初咱进京赶考，你父向咱勒索银子。咱不给，他就把咱的锦绣文章当成草纸，给丢到一旁。所以，便祸及贤妹……”
慕容秀丽长出一口气，冰颜解冻，叹息道：“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咱……”高峦苦笑道：“不是。但尽管祸在令尊，却不应该殃及贤妹。给愚兄个赎罪的机会，可否？”
慕容秀丽心潮起伏，泪花闪闪，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缘委，又欣慰又悲哀，抬头看着两鬓斑白的高峦，长叹一声道：“怎么给你机会？你是杀了香儿，还是休了她？”高峦苦笑道：“何必如此残酷？娥皇女英，泪染潇湘竹，也不失为千古佳话，这样有何不好？”
慕容秀丽冷笑：“休说娥皇女英，就是你休了香儿，咱愿意做填房，还有人不愿意。你别忘记，慕容世家，皇太妃，都不会允许他们家有一个未嫁姑娘，做别人填房的。”
高峦叹息道：“那怎么办？总得有个解决办法吧？你总不能出家或就这样终老吧？”
慕容秀丽泣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尊者赐，不敢辞。尊者无过，也就没人喋喋。可你能终老京师吗？咱又不能羞祖辱门，丢开一切，跟你去当家族和朝廷的叛逆……”
高峦大惊：“贤妹何出此言？”慕容秀丽苦笑道：“别怕。虽然太宗皇帝曾经令咱跟踪监视你，但咱不但没害你，还在鹰骨店和皇宫大内为你报警传信，你都忘记了不成？”
高峦泪水刷地下来，呜咽：“大恩不言谢！贤妹，总得让咱有赎罪报恩的机会吧？”
慕容秀丽恨声道：“你当咱愿老死家中，成为孤魂野鬼吗？人谁不想快乐一生？可咱活的连个无名妓女都不如。妓女还能受你一拜，咱呢？被抛空中，如柳絮浮萍……”
慕容秀丽大恸。高峦黯然失色。这时，就听见千玉花花在不远处轻声唱道：“种子落地才发芽，石板板上面怎栽花？花想娇艳得水浇灌，船儿远行得配好桨，骏马有好骑手才显骏，女人没家怎么叫女人啊？想种花你就快浇水，想快乐就不要有顾虑哂……”
高峦和慕容秀丽听了，都是啼笑皆非。他们知道，精灵的花花在劝他们和好，抛开一切只管快乐。可他们的情况太复杂了，怎么能轻易抛开。慕容秀丽抹去泪水，讪笑道：“回去吧。一会香儿找来，就不好看了。”高峦摇头道：“没事，香儿是个天下第一的好女子，只要别人快乐她就快乐。你的事还是她告诉咱的，她多次催咱找你，让咱……”
高峦把娶你二字咽下，垂头叹息。慕容秀丽苦笑道：“那也应该回去了。你只要不是嫌弃咱，咱也就无话可说了。”高峦抬起头望着慕容秀丽已经鱼尾早发的秀目，叹息道：“别的不说了。就冲贤妹帮咱救咱的情份上，咱也应该让贤妹得到快乐！说吧，愚兄怎么做才能让贤妹快乐？”慕容秀丽苦笑道：“鸿沟好越，心堑难缝。你就别费心了。”
高峦摇头，坚决地说道：“不然！放心吧，咱一定会设法让贤妹的后半生快乐！”
天色晚了，却不见有人点灯燃烛。眼见得天都黑透了，还不见灯烛，人们不免纳闷儿，这主人是怎么了？喝多了？还是厌客了？有人就想起身告辞。这时，有仆人携来数十囊萤火虫，倾倒在周边的花木草丛中。顿时，荧光灿烂、异彩纷呈。众人眼前一亮，心神俱爽，都酒醒大半，惊叹不已，高声赞叹：“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临？”
王旦起身吟唱：“醉月宜楼，醉暑宜舟，醉水宜秋，醉佳人宜微酡，醉文人宜妙令无苛酌，醉豪客宜挥觥浩歌，醉知音宜吴儿清侯檀板。然千醉不若萤火之醉，醉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