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村子和小学
新月二岁多的时候，已经完全熟悉了整个村子。村子叫平坡，村子不大不小，一百来户人。村里的建筑主要是些土坯房、窑洞或者是瓦房，村里的土地不肥，主要种些玉米、高粱、小麦，兼种土豆、红薯、大豆等。因为土地不够种，一些青壮劳力都去县里或市里打工，个别人甚至南下到了广州、深圳，有几个男人在邻县的煤矿打工。这些人的家里，陆陆续续地推倒了原来的土坯房，盖起来了敞亮的瓦房。
这几年，村里的条件有了改善，县里实施“村村通”工程后，电已经全通上了，每家房顶上也按上了“大锅”，也能收到十几个频道了。村里那条晴天扑腾土、雨天泥裤腿的土路，村里也集资修成了一条石子路。顺这条路行走八九里后就可以直通到那条新修的去县里的柏油马路。村子离县城二十多里地，路通了，村里人夏天可以骑个小型农用车，去县里卖些果子、桃子、杏子，或者将各色蔬菜买到城里去，有时嫩玉米在城里也很抢手。秋天的时候，村里人就到县里卖土豆、红薯，或者卖新小米、新玉米面、新黄豆什么的。总之，不安分的人跑外面，安分的人守村里。
其实，山子本来可以做一个不安分的人。山子当过兵，也算是见过世面，知道外面那些城市有什么样的工作可以做，什么样的工作挣钱多。他安分地守在了村里，一方面是兰香做了村小学的老师，他也不想和兰香分开。另一方面，山子有自己的打算，前两年，他修了个蔬菜大棚，今年又建了一个。原来他总是骑着自己的农用三轮车将自己种的蔬菜到县里农贸市场去零售，很辛苦，往往是吆喝一天，等待一天，天黑才能回来。以后，山子搞起了批发，头天将菜收拾好，第二天早上五点就把菜批发出去了，钱也不少挣。去年有了两个蔬菜大棚，山子又和县里的一个大超市签了五年的合同，给超市供应净菜，虽然不能当时拿到钱，一年结算两次，每次都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看山子在村里也挣钱不少，村里人心里也痒痒了，有些在外面打工的人见山子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不像在外打工受着很多限制，有时还受着气，就有心跟着山子干。山子见时机成熟，就联合村里愿意跟着他干的人一起干，村里一下子盖起来十几个蔬菜大棚，大家推举山子当了负责人，负责统筹安排蔬菜种植计划，还负责外联蔬菜批发等各项事情。蔬菜大棚周期短，见效快，当年大家就有了可观的收益。
平坡的蔬菜品种丰富，长得也水灵饱满品相好，再一个就是价格公道，在农贸批发市场是很受欢迎的，超市买的也不错，县里的几个大超市几乎进的都是平坡的菜。山子的农用三轮车也鸟枪换炮，换成了福田四轮车，专门跑批发生意。
山子这边的蔬菜事业干的是红红火火，兰香这边的教书事业也是名声在外。这几年兰香总带毕业班，成绩在乡里排名总是靠前，也打出了一些名气。更重要的是，兰香对学生好，耐心细致，从来不打骂孩子。要知道小学这个年龄的孩子调皮捣蛋，不知道那个小脑袋每天都能给你想出什么花样来。家长们面对老师的时候总会说，你随便打，随便骂，不要客气，但真要老师打了骂了孩子，家长明明知道老师是为孩子好，还是有些心疼的，有些时候老师手重了，家长们难免也会心生怨恨。所以，像兰香这样既能管住学生又能不动手打骂孩子的老师是最抢手的，何况兰香带的成绩还很好。附近小学的一些家长慕名而来，要求转到平坡的小学，有的特别要求转到兰香的班。平坡小学有了名气是好事，乐坏了老校长，但其实兰香是比以前更累了。
平坡小学处在平坡村最好一块空地上，这块空地在村子的东南角，当时建校时，村长是偷偷地请了风水先生来看过的。那个留着几撇山羊胡子的老先生带着个圆圆的罗盘样的东西转了半天，胡子一撅：“好地方！好风水！背山面水，占据龙脉之首。善哉！善哉！”
小学背山是不错的，小学坐北朝南而建，后面不远就是一座小山，上面种的都是果树和枣树。面水也能说得通，村边的一条小河就路过小学，虽然离小学还很远。但占据龙脉之首的说法，村长想破了脑袋也没想通，不过，这个风水先生是有些名气的，据说县长的母亲的坟墓就是这个老先生给看的风水。村长宁可信其有，也不信其无，马上招呼村民帮起了忙。
平坡小学是县里和乡里出资兴建的小学，有专门的建筑队，建筑上的事情是不需村里操心的，没几天，就开始挖地基，机器“轰隆轰隆”地响了起来，工地上灯火通明，再过几天，大卡车流水般地把各种建筑材料运了进来，把个空地堆成了山。自从工地开工，不论白天黑夜，工地周围都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修建学校，的确是平坡村的一件大事。原来村里的小学生上学，最近的小学也得走七八里。这个小学建成，首先是解决了村里人小孩上学的一大难事。这个年代，即使是农村，小孩也是很金贵的，计划生育政策搞了多年，平坡人觉悟也提高了不少，现在村里大多数都是一个孩子，最多也就两个小孩，三个孩子的少之又少，村东头的李闰金家一心要生个男孩，连着生了三个女孩，名字分别拉弟、领弟、唤弟，罚款罚了一咯揽子，活得也是紧紧巴巴的，女孩们也是灰头土脸，不成个样子。眼前就有现成的例子，孩子多未必有多好。况且现在农村的生活水平也普遍提高，生了病有新农合，还有大病保险，据说有的地方已经上了养老保险，南方有好多农村都有养老院，将来的养老看来不是太成问题。所以，村里的人对什么男孩女孩的也不是很在乎，生男生女哪能由人呢！
平坡村人以自己朴素的观念，认为建筑队就是自己的大恩人。尽管建筑队自己带着厨子自己做饭，但村里人在村长的组织下还是隔三岔五地送些新鲜蔬菜、水果、猪肉什么的。短短几个月，小学就建成了，成了当时村里最好的建筑，成为平坡村人的骄傲。所以，“平坡小学”挂牌的那一天，平坡村里买了一千块钱的鞭炮，把个小学的操场满满地铺了一地的红纸屑。
几年后，当新月和她的忠实保镖大黄小黄到了小学时，新月仍然感觉平坡小学独特的魅力。小学不大，学校的北边坐北朝南分两排修了八间教室，东边是一溜小房子，是老师们的办公室、宿舍和厨房，西面是一个二百米跑道的小操场，操场兼做篮球场，有两个标准的篮球架。操场西边靠北是一排厕所，南面中间是大门，西边东边是两个用铁栏杆围住的露天存车处。教室和宿舍都是红瓦白墙，底下是一米多高绿色的墙裙。操场边的围墙全部刷成了白色，上面用红黄绿蓝画了各种体育项目的简易图画，很形象很有动感。操场还是土操场，但平平整整，看来维护得很好。
整个校园看上去很整洁，很朴素，走到教室、办公室和宿舍前面，你会发现每一个教室、办公室、宿舍甚至厨房前面，都有一个长方形的小花圃，借助半块砖的三角形围成一圈，很精致。每一个花圃种的花各不相同，有高高的向日葵、满天星，也有不高不低的串串红、月季、指甲花，还有矮矮的不知名的黄色的小花，有的小花圃里甚至还种着几棵玉米，几棵高高的扫帚苗，看来这都是小学生们的随心所种。
学校上课的时候，远远望去，安安静静的，只是在走进教室的时候，就能听到里面教师的讲课声和学校朗朗的读书声。但只要一打下课铃，好像突然间学校就被喧闹声淹没了，孩子们的叫喊声、跑动声、打闹声就充满了整个校园。上课铃一响，整个校园又安静了下来。学校就在这种动和静的交替中，日复一日地运动着，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
新月三岁多的时候，小学校就成了她和大黄小黄每天必去的地方。新月爱在教室外听老师们讲课，学校的几个老师各有特色，老校长慢条斯理，慢慢悠悠，不急不躁的，学生如果捣蛋，他就慢悠悠地轻轻地走到这个学生身边，边讲课边用中指骨节轻轻敲一下这个学生的头。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教数学，说得一口方言，语言非常生动，特别有趣，比如说，妮子小子们，加法都弄清楚了吧，你举一个例子，对，你今天带了三个果果，小方带了三个果果，用加法很快呀，三个加三个，一共六个，但是明天，咱们班男同学都想吃果果，每个人都带了三个果果，咱们要算呀，可麻烦了，算到吃晌午饭也没算出来，咱怎好意思吃咱妈做下的饭呢，你妈问你，在学校学啥了，你说，没学啥，班里人带了多少个果果还没算出来呢，下午还要跟着算呢，你妈定会给你个大嘴巴。可是咱有办法不吃你妈的大嘴巴，你看老师一下子就给你算出来，三乘以十四等于四十二，是不是很快。第三天，咱班同学都想吃果果，每个人带了三个，怎么算就快呢，对，三乘以三十七，所以呢，乘法实际上就是加法的简便算法，来，每一个都想个例子，给老师说一说，加法和乘法有什么不同呢。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老师，讲课语速非常快，说话就像蹦豆子似的，但清脆响亮。学生都被她的声音吸引，大部分都能认真听课，如果发现有学生不认真听课，这位女老师就一指这个学生：“你！你！你！”一声比一声重，全班同学见怪不怪，没有几个人看那个捣蛋的学生，而那个学生则一吐舌头，开始认真听课。
女老师中最年长的是高秀珍老师，她五十五岁，但却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了，满头稀疏的白发，背已经驼了，身材削瘦，面色很不好。她从十七岁开始就当代教，一直挣着带教的钱，几十年，从十几块一直挣到二百多块。和她一起当代教的老师大多数或通过关系转了正，或给主管领导送礼也转了正，或通过考试也转了正。高老师呢，没有关系，也没钱送礼，考试也通不过。平坡小学成立几年后缺教师，已快五十岁的高老师，主动要求到离家几十里的平坡小学任教，条件是转正。这个条件，高老师是绝对提不出来的，不是不好意思提，是她根本就想不到这个条件。这个老实本分的人，初中毕业，教学水平不高，几十年一直还能当代教，就是因为农村小学老师奇缺。当年儿子结婚，给了女方三万块彩礼钱，家里就已经欠了债了，接着婚礼杂七杂八地花了不少钱。丈夫早年去世，高老师就这一个儿子，为了还债，全家人辛辛苦苦。原来学校的领导看她的境况，才给她想出来这样一个办法，只要能转正，工资差不多能翻倍，当然算是好事，虽然离家有些远。
按新月的观察，高老师的讲课水平确实还是有问题的。比如有些读音是错的，像什么“千里迢迢、弄巧成拙、着急、创伤、模样、潜力、大腹便便”等字，要不就声调错了，要不就是声母、韵母错了。给学生领读课文的时候，也没有重音，没有抑扬顿挫，句尾也分不清高低，每句话都是一个调。所以，她班的学生读课文的时候，就像小和尚念经似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拖长声调读。高老师只管上课，很少去管理学生，高老师从来不发脾气，在高老师的课上，学生调皮捣蛋的就多，课堂上有时就很乱。但高老师非常认真，每一本作业都批改得非常细致，每一个学生作业的错误，都必须经她过目改正，一个学生也不放过，她是整个学校下班最晚的人。当然，这样的辛苦是值得的，工作的认真细致弥补了教课水平的不足，学生成绩还不错，家长们也很喜欢高老师。
小学校还有一个年轻老师叫李浩，是除了老校长以外唯一的一位男教师。也就刚刚二十岁。是学校唯一的代教，他负责带全校学生的体育课和音乐课。这个小伙子身高足有一米八，身体健硕，皮肤黝黑，胳膊上腿上的肌肉一块一块的，瓷实得打一下还反弹。这个小伙子每天都是咧着嘴开心地笑，露出白白的齐整的牙齿，他是学生最喜欢的老师，每天上体育课和音乐课，就是学生最开心的时候，学生在他的课上从来不捣蛋，或者说，他的课没有捣蛋的概念，他的课就是开心地玩，就是痛快地玩。只要发现哪里欢笑一片，不用猜，一定是李浩的课，只要发现学生满脸通红兴奋地笑着，一身泥一身汗回来，不用问一定是刚下了李浩的课。
李浩的爸爸是县中学的体育老师，李浩是县中学田径队的队员，短跑长跑在县里市里都拿过名次。爸爸见他身体素质很好，本来是想培养他上个体育大学或者是大学的体育系的，将来怎么说也能当个体育老师，但这小子不爱学习，一上课就瞌睡，一下课就精神。考大学文化课才考了一百多分，大学也没上成。这年，正好平坡小学原来的体育老师调走了，小学好几个月都没有上体育课了。爸爸从县教育局老同学那里知道了这个情况，就通过老同学把李浩打发到平坡小学来了，名义上是代教，其实他爸爸的心思，是让李浩吃吃苦，受受罪，以后还是希望他复读考大学。但这小子，来了平坡小学，非但没有觉得是一个苦差事，反而喜欢上了这个工作。去年，他还参加了成人自学考试，计划等拿到毕业证就考教师资格证。
李浩到校没多长时间，就成立了平坡小学田径队、篮球队，还组织了一个文艺队，平坡小学从此才有了校秋季运动会。说是校运动会，其实就等于是村里的运动会了，因为除了不少学生参加的项目，如短跑、长跑、跳高、跳远、铅球什么的，李浩还设计了不少家长和学生一起参与的项目，像什么两人绑腿跑、运球接力、夹球接力、战地运输、移动球筐、家庭四人接力跑等等，这些项目让学生和家长都参与了进来，整整两天，平坡小学的操场上异常欢腾，小小的操场上里里外外都是人，看热闹的就占了一多半。学校的文艺队每年夏天还要给全村人做一次汇报演出，有独唱、男女对唱、小合唱、大合唱，还有舞蹈，女孩子们跳秧歌，跳新疆舞，男孩子们跳霹雳舞，跳武术操，男孩女孩合在一起就跳韵律操。在这个文化生活极度平乏的小山村，平坡小学的运动会和文艺汇演，无疑成了平坡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小学学生不是很多，一共也就二百来人。李浩通过这两次活动，让所有的学生都参与了进来，所有的家长都被邀请参加活动。你看吧！运动会的时候，操场上的大人小孩个个兴奋异常，这个时候比赛的名次根本不重要，开心才重要。操场上，加油声、欢笑声、鼓掌声、唏嘘声到处都是，一刻也不停止。尤其是家庭参与的时候，那个热闹劲简直要把操场掀翻了。而这个时候，平时学习成绩差但身体棒的学生俨然成了操场的主角，也给自己的家长争回了不少面子。十几个主动帮忙的村干部和村民，忙得一头汗一脸土地维持秩序，但这个秩序哪能维持得了，一会儿，参赛的和加油的就分不开了，乱成了一团。几个村干部拿个长长的木棍，刚把这边的人赶到了白线以外，那边的人又冲到了比赛场地。无奈之下，这几个人挥舞着长长的棍子，连吆喝带骂，把看热闹和比赛的人好容易分开。这不，秩序刚刚好了一会儿，操场上又乱成了一团，几个人笑骂着又投入了“战斗”。
文艺汇报演出秩序就好多了，操场的北面，照例用白线划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表演场地，前面的观众都席地而坐，稍后的就带个小板凳或搬块半头砖坐着，再后面的就站着，到最后面的人看不见就坐在自行车上或站在自行车上。村里村外不管有没有孩子在平坡小学上学，都来看热闹。演出没有乐队伴奏，只有一个大大的录音机放着音乐。第一个节目是六十多人的大合唱，唱的曲目一般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游击队之歌》《团结就是力量》《南泥湾》《咱们工人有力量》《歌唱祖国》《让我们荡起双桨》《东方红》等一些老歌。表演的学生小脸红扑扑的，卖命地扯着嗓子唱着。这些合唱队的队员都是上不了其他节目的，不能跳，不能唱，但这个合唱团的组建，却让这些孩子找到了自信，他们每一个都辛苦地练唱，准备在每年一次的汇报演出中出彩。尽管练了很长时间，还是经常有人跑调多出一嗓子，或在过门时吼一嗓子，引得大家大笑一阵。这个排成梯形的合唱队伍，穿着颜色新新旧旧、长长短短的白衬衣，咋一看去，倒也齐整，水平不高，但气势不小，一上场就来了个碰头彩。观众们一边鼓掌，一边在合唱队伍里找自己的孩子，找见的就指点着给别人看，找不见的就告别人下一个节目就有自己的孩子。
接着就是各种唱，有男声小合唱，唱《红星照我去战斗》《我是公社小社员》《我爱北京天安门》有女声小合唱，唱《四季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甜蜜蜜》有女生独唱《回娘家》《外婆的澎湖湾》，男生独唱《月亮代表我的心》《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男女生二重唱《九九艳阳天》《康定情歌》等等等等。唱歌的能跟上音乐不跑调唱得整齐就算唱得好的，当然，观众才不管你跑不跑调呢，反正大多数歌也不会唱，只管喝彩鼓掌就是了。唱歌的中间穿插着一些舞蹈，有十几个女生跳新疆舞《在那遥远的地方》，还有十几个男生跳藏族舞蹈《青藏高原》，服装不伦不类，都是自制的。女孩把头发梳成十几个辫子，用报纸糊一个小帽，用水彩涂成各种颜色戴在头上，再借一条花裙子一穿就像那么回事了。男生把爸爸的衣服拿来，只穿右袖子，把左边袖子用一根皮带往腰上一束，脚上套一双雨鞋就搞定了。还有一个舞蹈大家都没见过，叫什么霹雳舞，十几个男生在那里乱蹦乱跳，一会儿像木偶似地，一会儿又像僵尸，一会儿还倒立，一会儿在地上转圈圈，并不好看，而且头上还裹一个白带带，也不吉利。这些舞蹈动作不多，就那么几个动作翻来复去，跳得也不是很整齐，武术操、韵律操也马马虎虎。但观众却以他们博大的宽容，毫不吝啬地送出他们的掌声和喝彩声，操场上的气氛真是一浪高过一浪。
到了最后，当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女孩报出：最后一个节目，秧歌表演《庆丰收》时，大家就一起鼓起掌来，一起吆喝起来。大家都知道，表演最精彩最扣人心弦的时候到了。这时先是七八个成年人走到了表演场地边，两个人抬着一只鼓，其余的人或提着大锣小锣，或手里拿着大镲小镲。他们坐定后，只见拿鼓槌的轻敲三下鼓沿，顿时，各种家伙就奏出了秧歌的节奏——锵锵齐锵齐，锵锵锵锵齐锵齐，锵锵齐锵齐，锵锵锵锵齐锵齐……随后，一对红袄绿裤的小女孩扭了出来，她们舞着红绸子，跟着节奏欢快地跳着，动作整齐，摇头晃脑，可爱极了。接着，在一阵节奏加强的鼓点之后，一队大头娃娃扭了出来。他们虽然也是红袄绿裤，但明显的是成年男人。他们因为有大头娃娃的庇护，动作更加夸张、放诞，他们跟着鼓点，踩着秧歌的舞步，却做着各种各样滑稽的动作。有的扮一个妖娆的女子，掐着腰忸怩着，屁股一左一右地大幅扭摆着，但男人的腰哪有那么婀娜呢，只是僵硬地大摆屁股了，目的只是让大家笑疼肚子；有的扮老年人，步子蹒跚，老态龙钟，似乎很艰难但却很准确地踩着鼓点；有的扮小孩，用两只手的食指抵着大头娃娃的脸蛋，摇晃着大头；有的扮两个热恋中的情侣，在那里打情骂俏；一个扮媒婆的人最活跃，他戴的大头娃娃正好是一个老太太的形象，只见她拿着一支长长的大烟袋，卖力地扭着，扭着扭着，一会儿抽抽烟，一会儿在鞋底上磕磕烟灰，一会儿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似地，一会儿拿着大烟袋掐着腰好像在数落着谁，冲着人群指来指去，指到那儿，那里就是尖叫声。大家都知道，这些人是村里的活跃分子，是爱文艺的人，每年过年前都要集中到乡里排练扭秧歌，正月十五都要到县里大街上去游行表演的，那个媒婆是最活跃最招笑的，叫齐老七。
“齐老七，又喝多了吧！”
“老七，今天说成几对呢？”
“二狗，瞧你那****，又有了新相好了吧！”
“武成，眼花了吧，好好走路，可别把门牙磕了。”
“俊林，你再勾搭别人，你老婆就不让你上炕了。”
不管是校运动会还是文艺汇报演出，每一次活动过后，村里人都要津津乐道一阵子。这两个活动带给他们的快乐不是虚幻的，而是实实在在的。有儿子姑娘在小学上学的，都有机会露露脸，水平高低无所谓，他们的父母脸上的光荣自不必说，就是他们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也跟着沾沾光，哪怕舅舅姑姑姨姨什么的也能占个边，这段时间也有个说道的。这两个活动，成了村里人电视之外唯一的娱乐了。
老校长是积极支持李浩的，老校长干了这么多年教师，也知道“素质教育”这个词，但在这个山村小学校搞素质教育只有想想的份了。学校一台电脑也没有，没有开设外语课，没有专职的体育老师、音乐老师、美术老师，连上他一共六个老师只能把各年级的主课勉强开起来。平坡小学这几年有了一些名气，其实还是靠语文数学成绩拼出来的。老校长有时候去乡里县里开会，对会上那些领导嘴里一套一套的理论也是很不以为然的，那叫站着说话不腰痛，倒让你去村里的小学去试试。但老校长从他自己善良的本性和一个老教师的本分认识到，一个孩子的快乐、纯真、天真是最重要的。孩子们快乐的事情，就是他应该支持和去做的事情。
新月很喜欢李浩老师，每次一见他，看到李浩白白亮亮的牙齿，新月就顿感心情舒畅，发自内心地想笑。
她总是这样和李浩打招呼：“浩哥哥，帅哥哥，今天好吗？
“哈！我的小公主，你好吗？”接着李浩就把新月扛在肩膀上，或者几次向空中抛起又接住，逗得新月“咯咯”地笑乏了。不管是不是上课，李浩总会把新月架在自己脖子上。
“小公主，玩去喽！”
新月就会成为他快乐课堂的一员。
但说实话，新月最喜欢的老师还是自己的妈妈。妈妈不愧是专业师范学校出来的。普通话说得标准，字写得工整漂亮，讲课的声音也是柔和悦耳，非常动听。新月从来没有见过妈妈对学生生气，如果有个学生不好好听课在说话，妈妈会笑眯眯地盯着她，然后偷偷地用食指在嘴唇上轻轻示意，那个学生一般就不会说话了。如果这样还不顶事，妈妈就会边讲课边踱到这个学生的身边，轻轻摸一下他的头。如果这个学生睡觉，妈妈会蹲在这个学生的课桌旁，柔声细语地问他哪里不舒服。妈妈在和学生说话的时候，一定是蹲下身子，拉着学生的手，和学生面对面地说话。即使是批评学生也是这样。新月观察，即使是最捣蛋的学生，在妈妈面前也很乖巧懂事。
新月感叹，妈妈就是一个降到人间的天使。她的美丽，她的善良，她的真诚，她的质朴，她那博大而宽容的情怀中，没有阴霾，没有暗影，只有阳光和温暖。妈妈心地坦荡，无一丝城府。她爱所有的人，爱学生，爱同事，爱家人。爱所有有生命的东西，她爱大黄，爱小黄，爱奶奶的几十只笨鸡。她爱庄稼，爱花，爱草，连路上偶尔路过的一个小甲虫，妈妈也会微微一笑，跨过去不忍踩踏。新月想象不出造人的女娲和圣母玛利亚是什么样子，在新月的心里，妈妈就是女娲，就是圣母。
新月的前世受过太多的磨难，她的心已是千疮百孔，柔肠寸寸千断，她在决绝地冲下公路陡坡的那一瞬间，她是多么地憎恨自己身为女人，而现在，身为女人的妈妈，却以自己平淡、平凡和质朴，活出了自己的精彩。在妈妈的身上，没有精致的化妆，没有华美的衣饰，没有名贵的珠玉，清清淡淡，干干净净，像田垄边一株静静开放的小蓝花，自然地散发着自己清雅、悠远、沁人的清香，并熏染着周围的人们。新月曾感叹，也许真的有悲悯天下，福泽天地的佛，也许真的有能俯视万众，体恤人间的上帝，我李胧月怎么就这么有幸做了兰香的女儿，就这样成了一个幸福的女孩儿。
新月每天都被各种幸福包围着、萦绕着，她有爷爷憨厚的爱，有奶奶慈祥的爱，有爸爸宽厚的爱，有妈妈温柔的爱，有大黄温暖的爱，有小黄呵护的爱，新月在被爷爷胡子扎的时候，伏在奶奶背上的时候，被爸爸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被妈妈抱在怀里的时候，新月眼睛总有一种湿湿的感觉，喉咙里总想哽咽，即使在路上闲逛累了，抱着大黄的脖子伏在大黄暖暖的身子上小睡一下，醒来看着好动的小黄安静专注地守护着自己，对视着大黄小黄清澈关爱的眼神，新月的心里也是感动着，荡漾着满满的幸福。
这天下午，照例是小黄跑在前面，大黄跟着后面，一行三人迆迆相伴，融融而行。走到村西头的一户人家时，大黄面对着漆成黑色的铁门轻轻地吠着，声音婉转、轻柔。新月一看，原来大黄又绕道走到了这里。新月的家在学校的南边，回家本来是不必要到村西头的。不管是在村里闲逛，还是到村外去玩，大黄好多次绕道专程走到这户人家，冲着黑铁门轻轻吠叫，大门的里头总有一个浑厚、响亮的吠叫声和她呼应。一里一外，外边的大黄声音柔和悠长，情意绵绵，里面的声音短促响亮，阳刚帅气。两个狗似乎在对话，在交流，在倾诉。看大黄的表情，溢满了深情和柔情。小黄似乎也像是知道什么似地，不时地插上几声，怎么看也像是一家人在聊天。
新月知道，这家人的主人叫赵二娃，是个极爱狗的人，这几年也是凭狗发了财。去年爸爸曾带新月去过这家。赵二娃家院子很大，有七个高高的铁笼子，前六个铁笼子里面都有一只威武雄壮的雄狗。一只黑背，一只藏獒，一只金毛，三只拉布拉多。黑背凶悍警觉，一见有人来就扒着铁笼子站了起来，比人还高。藏獒卧在那里没动，却呲着牙，满脸凶相，满嘴口水，让人不敢靠近。金毛满身漂亮的长毛，站起来和人摇着尾巴，新月隔着铁笼子都敢摸摸金毛的鼻子。最后的三个笼子的拉布拉多，第一个是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毛色油亮，身形壮大，沉稳机警，有着一双沉静清澈的黑黑的眼睛。新月第一眼就看出这是小黄的眼神。
果然爸爸说：“宝贝，你看，这是小黄的爸爸，和他打个招呼吧！他叫黑豹。”
“黑豹，你好！我是大黄小黄的好朋友，我叫新月。”新月把自己的小手从铁笼子钢筋棍的缝隙中探了进去，山子刚想阻拦，已来不及，急得山子大叫：“快出来，宝贝！”
新月浑然不听，还往里伸了伸手，摸向黑豹的头，黑豹蹲在那里比新月高出一头，它低着头，用长长的粉色的舌头轻轻舔着新月的小手，还想去舔新月的脸，山子一把抱起了新月。
“没事，黑豹不咬人。”一旁的二娃笑了笑，“你看，你家姑娘和黑豹还挺亲热呢，看来很有缘分呢！”
“是啊！大黄小黄和新月很亲呢，平时它们看护着新月，比人还强呢！”
“可不是吗，狗是通人性的，比人强，人要是坏了，真不如狗。”
后面两个铁笼子的拉布拉多都是黄色的，健壮活泼，虽然高大，但怎么看也是很温顺，短短的尾巴一直晃着。最后一个笼子的黄狗，身形和黑豹不相上下，精力旺盛，比黑豹性格活泼，在铁笼子里转来转去，看到人来，就坐下兴奋地抬起了自己的右前爪。
“新月，和将军握握手吧！”二娃笑着说。
新月把手伸进了笼子，抓住了将军的爪子。将军的爪子厚实而宽大，新月的小手只抓住了将军的半个爪子，新月兴奋地叫了起来：“爸爸，好大的狗狗啊！”
山子见新月高兴，只由她和将军玩耍。
“山子，把小黄放我这吧，能给你赚不少钱呢，那是条好狗。”
“不行，那是新月的伴儿，新月肯定舍不得，再说，我们也舍不得。嗨，还是让它自由快活点吧！关在你这铁笼子里，还要把小黄憋坏了呢。”
新月听着爸爸和二娃叔叔的对话，知道爸爸是理解自己和大黄小黄的交情的。其实，小黄今年以来已经不是很听大黄的话了，有好几次独自外出，好半天才回来，有一次半路突然就要跑，大黄在后面严厉地吼叫，小黄只是回头看了一下就跑得没影了。回来后让大黄又咬又抓又吼好一顿收拾，这以后才再没有中途溜号的事了。
“山子，黑豹有些老了，这次让将军给大黄配吧！”
“行，试试吧！大黄这几年一直跟黑豹配，两个很要好呢，不知我们家大黄能不能看上将军。”
几天后，爸爸给妈妈讲大黄的故事。二娃将大黄放到了将军的笼子里。大黄一直不情愿，看都不看将军。将军倒是情深，一直围着大黄转，嗅着大黄，舔着大黄，还把一根兼做玩具的大骨头叼给大黄，竭力讨好大黄。大黄一直躲避着将军，最后不耐烦了，差点咬了将军。这期间，大黄一直冲着黑豹轻轻柔柔地叫，黑豹也一直冲着将军吼，引得整个院子里的狗都大叫起来，高高低低地响成了一片。二娃见不能勉强，就把大黄牵到了黑豹的笼子里。这两个东西一见面，就头对头地舔了起来，大黄轻轻地哼着，像是受了委屈，又像是在撒娇。黑豹则温柔地舔着大黄，用头轻轻地蹭着大黄，嘴里也是哼哼着，安慰着大黄，两个东西脖子身子纠缠着，好得不得了，最后成了好事，你说怪不怪，狗也讲究个缘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