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街灯下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一匹黑马，两只圆鼓鼓的大眼睛，佝偻的脊梁，长长的脖子下吊着松弛的马皮。这马瘦得简直皮包骨，肋条一根根地突出在毛皮下。
鹏坤往她的指向看过去，看到了这匹黑马，马身前端负着一个木架，连接着身后的车辕。那是一辆方方正正的车，车身漆着红色的油漆。两只木质的大车辙依附在左右两边，连窗户都没有一扇。整个就是一个长方体的木盒子，或者说得更贴切一点，就是一只大棺材。
马车的双合后门被推开，走出来一个面色铁青的大汉，穿着一套白色的立领西服。他把手肘搁在马背上，这么斜靠着马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尽把这边望着。
鹏坤问了一句“这是什么意思？”突然间觉着自己整个人像一只氢气球一样被周遭的空气往上推。低头一看，双脚已经离地了，他吓得红头胀脸，两脚一阵乱蹬，急道：“这是要干什么？这又是怎么了？”
再往四下一看，四面八方，从不同方向也一并涌过来十来个像他这样漂浮在空中的人，其中当然也包括那个女孩和刚才看到坐在栏杆上的几个老人。
鹏坤慢慢地随着这股力量上升，从围观的人群顶上飘过，又飘过花坛，飘过马路，终于，慢慢地落地了。
那盏街灯大概是坏掉了，昏黄地挂在马车的头上，灯光照在地面，连一点儿影子也看不到。街边的梧桐树上，送来一阵清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夏蝉有开始“吱．．．．．．呀．．．．．．”地叫起来，那单薄而锋利的蝉鸣，像尖锐的剃刀割在心上。
所有人都不偏不倚地降落在了马车边。
那个穿白色立领装的大汉打量了一遍眼前这群人，一言不发，从衣服内兜里摸出两只透明的玻璃药瓶来，指着一个染着橘色头发，穿深裆裤的年轻人，“你！”，然后又指着鹏坤，“还有你！”他勾了勾指头，说道：“你们两没有喝药，快喝了！”
鹏坤还没来得及反应，其中一瓶就已经放到他手里来了。两个人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咽了口唾沫，犹豫着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大汉皱了皱眉，“哪里这么慢的动作。”说毕，不由辩解，一手抓起一只药瓶，粗暴地囫囵往两人嘴里同时一塞，咕咚一声，连玻璃瓶子也一齐吞了下去。
鹏坤对他这般粗鲁的行为有些恼火，喊道：“喂！玻璃瓶也一起吃下去不会出事吗？”
大汉冷冷地回了他一句“你都已经死了，还会出什么事？”然后反过手去把拇指朝身后的马车一指，“上车！”所有的人无一例外，规规矩矩地就上去了。
鹏坤当然也是，就像刚才飘起来一样，是不由自主地。
马车里左右两边分别都有一排供人坐的位置，靠的很近，差不多坐在上面的人一伸脚就能踢到对面的人。那是两块红漆的木板搭起来的，上面有很多磕碰磨损的痕迹，有些地方大面积地连漆皮都已磨掉，看样子是用了很久，约莫来回接送过不少人了。
马车顶棚上挂着两只昏暗的钨丝灯，偌大的一个车厢空间，大约就只有这两盏20瓦左右的灯泡。
每个人的样子都被这灯照得阴幽幽地发红。
大汉一上车把后门一关，整个车厢就被密封了起来。随后他找到最里面的一个位置，打了个哈欠，蜷起身子来呼呼大睡。
那个橘头发的青年就坐在鹏坤旁边，他用手卡着喉咙说道：“嘿，兄弟我们这吞下去的是什么啊？”
鹏坤也摸了摸自己的咽喉，抱怨道：“谁晓得？咳咳！”他下意识地咳嗽了两声，睇眼看见那个女学生正好坐在对面，便和她打听道：“你知不知道他给我们吃的是什么啊？”
她左一眼右一眼看着两边的人，很不自在地把两只手夹在膝盖之间，仿佛这局促的空间令她极度地不安。
“喂，我在和你说话呢？”鹏坤提高了嗓门。
女孩把屁股往座位外面挪了挪，使自己只坐在木板的边缘上，说道：“那大概是类似于镇静剂一类的东西。”
“哦？给我吃下去有什么目的？”橘头发的青年插嘴道。
女孩把眼睛望向他，“镇静剂当然是为了让你镇静用的。”
“啊？我们为什么要镇静？”鹏坤不解。
旁边一位大腹便便，长着酒糟鼻的中年大叔偏过头来说道：“才死的那个人时候，心里都慌乱得很，喝了这个，你心里很快就平静下来，坦然接受自己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了。”
鹏坤一琢磨“诶，还真是，刚才的恐惧和惊慌失措的感觉真的没有了！”橘色头发的那个人也立即表示同感。
“那为什么他只给我们两个吃了？”鹏坤按捺着声调，偷偷指了指前面蒙头大睡的那个大汉。
大叔抠了抠鼻孔，说道：“嗨！我们都吃了的。”他把脸朝车上的一个大爷扬了扬，那个大爷也冲他微微一笑。大叔继续道：“你看这位大爷，和我都是四医院一个科室的病友，他就住在我隔壁病房，和我前后脚死的。起初我们俩也是茫然无措的，后来一会儿这位兄弟就来医院了，一人给了我们一瓶，喝下去就再也不觉得害怕什么的了。”大叔望着睡觉的大汉说话，“这位兄弟和我说，他是专管这一片儿接人下去的。你们俩是今天死的最晚的，正巧赶上接人下去的时辰，所以就才给你们喝药咯！”
一位老婆婆听到他们的谈话，颤颤巍巍地开了口，“说来这俩年轻人也真是不走运，年纪轻轻的，身体也没啥毛病，一场车祸波及这么多人，偏偏就他俩死了！真是作孽啊！”
“啊？”鹏坤和那个橘色头发的人几乎实在同一时间看向对方的，然后异口同声地道：“你也是37路公车车祸死的！”
“你俩都是。我们大家伙都看着呢？”女孩说道。
“你们全都目睹了？”橘色头发的人有些莫名的不高兴了。
女孩摆摆手道：“你们不要误会，大家都不是要来看你俩的热闹的。再说，自个儿都才死，谁有这心情啊？”
“是啊！”酒糟鼻的大叔帮腔道：“是这位来接我们的兄弟通知我们，今天最后死亡者出现的时间十八点四十，XX路37路公交车车祸现场，他天黑时分准时在最后死亡者出现的地点接人。”
“就是，就是。这个小伙子给我药的时候就说了，不能耽搁。孤魂野鬼在阳间过夜，万一被野狗什么的啃了，挨不到第二天就得魂飞魄散。所以我们一群人只得跟着要出事的这俩37路车后边撵，生怕错过了。”老太太说道。
鹏坤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哦．．．．．．怪不得我从车窗外看见你直勾勾地把我盯着，原来是为了跟车啊！”他一抬头把女孩看着。
女孩点点头，“你看得见我，也许是因为那时你就快死了，阳焰将灭，就能感觉到阴灵存在的原因。”
橘头发的青年挠了挠头，自语说：“哦？事发前还能看见阴灵啊？我倒没注意。”
鹏坤苦笑了一下，对女孩道：“小妹妹你倒真是个好心人，也就你站出来和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了。”
女孩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那是因为我之前见过你啊！”
“见过我？”鹏坤疑惑地瘪了瘪嘴。
“是，你是叫吴鹏坤吧？”
“我是叫吴鹏坤。可是．．．．．．你怎么知道？”鹏坤愈加起疑。
女孩道：“你是加油站旁边那家运动俱乐部的教练吧？我周末一直有在那里学芭蕾舞，那里的各项教练我都眼熟，你是上个月１７号才来上班的对吧？”
“诶！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就是罗老师芭蕾班的那个女孩子，你还来和我借过垫子，我对你有点印象！”鹏坤没想到着黄泉路上居然也能碰见认识自己的半个熟人，实在不得不感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女孩咧嘴笑了笑。
这时候突然听到前面拉扯的黑马“呜呼呼”地嘶叫了一声停下来，车辙咕咕地转动戛然而止。车身因为惯性朝前面冲了一下，害得一车人都差点扑到前头去。
睡觉的大汉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说了一句，“走吧，到了，都下车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