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坤像只迷路在深山的羔羊一般无助。
从未感受过的一股恐慌和忐忑压迫在胸腔里，压得他眼泪也一并往外挤出来。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在空中挥动，“大家谁能帮帮我？行行好可以不？我受伤了，需要医治！各位，谁能伸一下援手？”他在人群的围观中拼命地向四周射来的目光招手。
还是无动于衷，那些目光朝他身上聚集过来，却又仿佛穿过了他，直接透视到别的什么地方。
天空此时已经放晴了，乌云散去，夕阳斜在天边，分割出一道道金黄和暗红的云霞，纵向排列着，延展到天边的尽头。
“嘿，你这样大喊大叫，除了白费气力之外，是没有旁的什么用处的！”一个女子惨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鹏坤猛地把头扭过去，是方才在前一个车站亭见过的那个穿长校服配网球裙的奇怪女生。她两手抓着肩上的背包带子，双脚并拢直立，把脑袋偏到一侧的肩膀上，这样瞧着鹏坤，面无表情地。
“你？”鹏坤似乎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你是在和我说话？”鹏坤把眼瞪得大大地。
“嗯．．．．．．”她似有似无地把头点了点。
“你看得见我？那为什么他们对我都是一副无视的样子？”鹏坤激动得连往她身边跨了两步。
“你先不要靠过来！”女孩摆了摆手，想要制止他的接近。
鹏坤意识到自己大概有些失态了，顿了一下，说道：“你一定目睹了整个车祸的发生，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他们都被抬上担架了，而我却毫发未损地站在这里？”
女孩把校服的衣袖往下撸了撸，因道：“你先冷静一下，听我慢慢和你说。”
“好，好，我冷静，我一定冷静，你说吧！”鹏坤闭上眼把头低下去，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女孩见他真的静了下来，迟疑了一下，说道：“很不幸，你已经死于刚才的那一场意外车祸了。”
“我已经死在刚才那场车祸了？”
“．．．．．．”鹏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女孩儿从容地抹了一把裙子的后摆，蹲下去，伸出右手食指在地上划着，满地的碎片。
“如果不信，你就试着随手捡起这地上的随便一样什么东西起来，一颗钢化玻璃渣也可以。”女孩摊开掌心，示意鹏坤按照她所说的去做。
“靠，开什么玩笑？”他弯下腰去，合着食指和拇指，就想拾起地上的一颗玻璃渣。那颗被他捏住的玻璃，亮晶晶硬邦邦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被什么无色透明的强力胶水粘牢了一样。鹏坤换了旁边的一颗去试，仍然拿不起来。神慌之下，一连试了好几颗，依旧如故。他索性直起身来，那脚踩在地上去拨弄，可是那些玻璃渣、汽车的油漆片、碎水泥块都仿若和地面连成了一体似地落地生根。
“你不用试了，你已经死了，没有了肉体，阳世的事物你当然动不了。”女孩轻声下着结论，然后站起身来，默然地看着他，等待他做出反应来。
“那你为什么看得见，也听得到我说话？”鹏坤是一个近乎于扑上去的动作。
女孩忙是往后一退，抱怨道：“说了叫你别过来了！”她理了理头发，又道：“因为我也死了！”
“你也死了？”鹏坤望着她。消防车红色和救护车蓝色的警灯灯光交织在她苍白的脸上，影绰绰地叫人看不真切。
以车祸现场为中心，四周猬集而来的围观者越来越多。在这个本就从未停止过繁华和喧嚣的街市炸开了一朵绚丽的花来。媒体也闻讯而至，摄像机、单眼相机在警戒线外，从各个角度拍过来，快门和闪光的声音浪潮一般袭人！
“一定又是本市今天滚动播出的头条新闻了！”女孩嘀咕着，看见一边翻倒的公交车已经被消防战士切开了一个大方孔，最后一个乘客被他们救了出来。“快，快，这是伤的最重的一个，快抢救他！”
“你看吧！你被救出来了。”女孩指着那边说道。
鹏坤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几个医护人员和三名消防战士簇拥着一个上身穿咖啡色白条纹短袖套格子衬衫，下面一条MMA短裤的男子，男子浑身是血，胸口上有一个碗口大小的血窟窿，正往外一点点无力地浸着殷红的稠血。
那条绣着一个“隼”字的MMA短裤辨识度太高了，他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再看过去时他已经确定那是他了！
鹏坤近乎疯狂地跑过去，看到自己早已四肢无力地耷拉着，脸上、手臂和腿上都被割破了多处，血糊糊地一个人躺在那儿接受着医生的抢救。
“哎！快起来，醒醒！”鹏坤摇晃着肉身的肩膀，却无论怎么使力，被晃动都只有自己轻飘飘的灵魂而已。
“你没救了，喊也没用。”女孩提醒他道。
医生抢救了一阵，掏出衣兜里的一只手电筒，拨开他的眼皮照了一照，失落地叹了口气说：“没救啦！已经脑死亡了。”大家的神色都变得凝重，一个消防员说：“一根弹起来的螺纹钢正好插在心脏位置，公车甩了一圈，螺纹钢又被弹了出来，真惨！”
听到这里，鹏坤开始失去了理智，他歇斯底里地朝着天空大叫了一声，开始狂奔起来。他心里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点回家，和父母、妹妹还有他养的狗阿旺在一起，他们一定还在等他回家吃饭，他们一定可以认得自己。
“对，就是这样的！回家，回家之后一切就都恢复正常了！”他一面这样认定着，一面翻过了警戒线，准备朝着家的方向狂奔。
但是围观的人群把这里围堵得叫一个水泄不通，活人的身躯于鹏坤而言，就像铜墙铁壁一般固若金汤。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隙钻进去，人潮随后一动，他又被挤在了中间。像是被活活塞进一台巨型的绞肉机里一样，无数强大的挤压力，仿佛有一亿个兆帕那样恐怖而无情地撕裂着他。
鹏坤随着这股痛苦的力量又被压榨了出来，赶紧逃回警戒线以内，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你想要出去啊？”女孩儿走到他身边，双手撑在膝盖上，弯下腰来和他说话。
鹏坤点点头，说：“嗯，是的。我想回家，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女孩儿抽动了一下嘴角，语气中带有一丝轻蔑的味道，“你打算就这么跑回去？”
鹏坤道：“不然还能怎么回去？”
女孩儿摇摇头，两手在胸前包抄着，说道：“切，就算是打的你也来不及了。看看天色吧！”
鹏坤抬头望向苍穹，太阳已经西坠，只在远处的高楼间露出一条极细的月牙儿线了，空气里的潮湿和闷热也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惬意的凉爽。
“天色怎么了？”他问道。
“天就马上就黑了，你以为你还能在阳世呆多久？”女孩目光中流溢出仓皇哀伤的神情来。
“你说不能在阳世呆了？那我要去哪儿？我哪儿也不去，就要回家。”他满腹狐疑地站起来，掸着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以让自己稍微镇定一些。
“回家？”女孩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可以，等头七吧！活着的时候听说头七可以回阳世一次，大概是真的吧！”
鹏坤绝望地发着愣。
太阳越来越下坠得厉害了，高楼大厦在斜晖下拉出一幢幢扭曲的暗影，几只归巢的乌鸦呱呱地叫着，叫声打着一串串省略号，拖在苍茫即将来临的夜幕下。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把下巴向不远处的一个小巷子里扬了扬，“你看，那几个人也是住在这附近，今天刚死的，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回不了家了。”
鹏坤往那边看了看，几个婆婆和大爷面无神色地端坐在巷口锈迹斑斑的栏杆上，眼睛并不打这里看过来，和一大波急于想要凑近来看车祸的人形成了一个鲜明而诡异的对比。
鹏坤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那女孩突然朝着前方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一指，“看，接我们下去的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