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李白芳,会前会后经常说:二九年老毛领着他那伙人下井冈山,东奔西逃二月份好不容易到了我们的东固根据地,还是老子带人去接的他,帮他红四军安的家,没得我李白芳,老毛他们现时还不知在哪里打烂仗。
其他江西本地的干部如红三军红二十军的老人大都是江西地方武装的组织者和创始人,他们常常不屑地说:“一方面军?没有我们挨家挨户动员泥脚杆子们去当兵,没有我们发动群众,他那几个人早就垮杆了。”他们开口闭口就称老毛的“错误路线,盲目引进什么洋名苏维埃,只会埋葬中国革命。”这一切言论,犹如反对当时的斯大林一样,不招来横祸才怪。
开始是企图强龙压主,后来是想争平起平坐,无视总前委的统一领导。
如果站在总前委的立场看问题,卧塌之侧,又岂容他人鼾睡?
紫苏好不容易埃过了难熬的一夜,腹中的胎儿在不安地悸动,小腹一阵一阵地疼痛,她刚从微明的天光中看到院中那群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门便被轻轻推开,那个把她关在屋里的黑大汉端碗粥走进来,一言不发放在她的跟前。她早就饥饿极了,抓起大口大口喝了下去。那人瞪着血丝裹着的牛眼,把她看了好久,突然问:“你是管图书的?”紫苏不知怎么回答,张着嘴不敢开腔。黑大汉见状,说:“AB团大多是知识份子,该杀!从苏联回来的一个也没跑脱!”说完就怪怪地盯着她,像要把她心看透一般。紫苏一阵心慌,心想难道他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人又说:“走,我带你转移个地方。”见紫苏迟疑不动,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便拖。紫苏吓得失声惊叫,几个战士闻声冲进屋,黑脸大汉怒骂道:“个婊子的,还怕老子搞了你?走!”回头命令一个战士道:“拖到西屋去!”
西屋是间大屋,原来存放着些打土豪没分完的旧家什,现在关满了省行委和政府的一般工作人员,做饭的老孙头也在里面。
老孙头一点也不着急,正在与旁边的人瞎吹,见紫苏一头扑进来摔在地上,放下嘴边的烟杆安慰了一句:“姑娘,进这儿就安全了,这儿是关我们这种小人物的。”他是参加过广州起义的老兵,自以为见多识广,正在用党的理论给大家解释刚发生的事,要大家不要惊慌,相信不久大家就会没事的。他劝大家说:“莫怕,莫慌,是苏先生犯了错,咱们跟共产党走没错,一会儿清算了苏先生,咱们就没事了。”他反反复复就这几句,终于有人忍不住,问:“我们这机关里头没有姓苏的呀!”老孙头一阵哈哈大笑,说:“说你糊涂你还不认吧?天天上班下班,低头不见抬头起来就看见,咱们大门上的牌牌上不是分明写到的嘛。”“啥?”“哈哈哈,苏维埃嘛。”提问的人也是个认死理的人,反问道:“全省全国的工农政府都叫苏维埃,未必苏先生管全国?这位领导同志咱们怎么没听说过?”“这就算没见识了吧?苏先生不叫苏维埃,在党内另有其名。那年老子参加广州暴动,亲眼看过苏先生,还亲手给他打过荷包蛋半夜送到他办公室,苏先生中等个子,瘦精精的,一双眼睛明亮得很。”“那他在党内叫啥名字?”有人小心地问。老孙头抽了几口烟,抬头自豪地说:“叫苏兆征,广州公社是全国第一个工农政权,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呵,忘了给你们讲,苏兆征,又名苏维埃,可惜呵,广州暴动一失败,老苏就牺牲了。”老孙头一声叹息,另一位老资格的党员发言了:“老孙头你懂个哈?还亏了你在广州暴动过,苏维埃是苏兆征的儿子,老子死了儿子继承大位是正统嘛,连这个都不懂还要发言。”
接下来就是一场谁也不服谁的争辩。
紫苏耳中听着这阵聒噪,心里想起黑大汉的讲话,不敢插一句话,生怕人家知道她到苏联学习过的身份,心里又反而有一丝慰藉,想来和这批人关押在一起,恐怕要安全多了,至少这儿人多,不会再受到别人的骚扰了,心一放松,才感到浑身无力,腹中婴儿似乎又在闹腾不停,就只好盯着屋角的蛛网发呆,即盼望又害怕彦来会突然闯进圈子里来。
又有个中年人遍体伤痕被人推进门,他一见老孙头就放开嗓子大声嚎哭,从他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大家才知道事情远比他们想象的严重。除段弼良、李白芳等八个主要领导人被捆绑刑讯外,其他遭捆打的人越来越多,只要被供出是“AB”团的人立即被抓,边抓边审,边审边打,直到供出上家下家。几个硬汉死不开口,严刑拷打无效,便被绑在树上点了天灯,打地雷公烧香头,活活让整死了。
老孙头便骂“个狗日的,对自己人了下得了毒手”,其他人怕引火烧身,整死也不开腔了。
其实,参加刑讯下死手整人的不光是李韶九和黑大汉及带来的人,积极参与甚至主动出手的也有当地群众和政府的人。当地人世代居住在这片狭窄的土地上,免不了结下冤仇,一看有机会雪洗沉冤,不免有人铤而走险,以颈上人头为代价报仇。
西屋里关押的人越来越多,突然有个瘦小个子挤到房门边大拍门板,高叫有话说。守卫战士报告了黑脸大汉张连长,张连长虎着脸把姓杜的汉子一顿臭骂,姓杜的一言不发忍耐着,后来趁开门关人的机会一头拱了出去,拼着挨枪子的份高叫:“我要举报AB团!”
姓杜的一被带走,西屋里押着的林子方、林子明两弟兄立刻变脸变色,林子方只说了一句:“弟,老案我去认,你记住报仇。”
在押的大多数人都明白,杜家与林家因争地界长期不和,林家人多势大,又有几兄弟在当红军,因此在分土地上占了上风,把几辈人都没争赢的土地刚刚争回来,杜家不服,屡屡上诉俱不成功,反而被在苏维埃工作的林子方以派款派丁、帮助红军战士家属佣耕的方式报复,现在以牙还牙的机会到了。紫苏因与林子明平常关系好,不禁有点为他们担心。
不久,林家兄弟就被带走了。
林家兄弟起先被屈打成招,招供自己是“AB”团的同时,反咬姓杜的也是“AB”团,却遭到更加残酷的折磨,后来不堪遭罪,信口咬出一大帮在西屋里挨着他坐的人。一群人又被带了出去,从此不再回来。
张连长带两个兵阴沉沉进来,停在紫苏旁边说:“你,走!”
紫苏心里就是一个冷颤,她明白自己被姓林的扯上了。她原本同情林子明,现在才想清楚了人在性命攸关时刻是不惜出卖一切的。她恨恨地望了姓杜的瘦子一眼,(林家兄弟一被押走,姓杜的就被送回来了。)心想万不得已我就咬这只疯狗。
张连长瞪了她一眼,眼角里流出一丝轻蔑和嘲笑,他肯定读出了她眼中意味。
紫苏就跟着他走。
短短的那条发着朽木味道的门廊依旧是那么熟悉,她却感到走了好久,好象在梦里郊外漫游,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人像一下子掉进水里又漂起,浑身不时有水草纠缠,像失去了重心一样,身后却能感觉到姓张的汉子那双刻毒饥渴的眼睛里发出的光在光溜溜的脊梁上扫来扫去,像双邪恶的手隔着衣衫在抚弄她的背,紫苏浑身立刻生出一团团鸡皮疙瘩。
走到靠近门卫老刘住的一间小杂房,张连长喝了一声“停”,一推小门说:“进去!”
原来用铁丝扣死的门竟然让他一推就开,显然是他早就做了手脚,先就用过心思的。紫苏不敢大意,没听他的继续走,张姓连长大跨一步一把拉住她的后襟,怒吼一声:“反了你了,个婊子养的!”卫兵中有人提醒:“连长,外面等着审人哩。”张连长愣了一愣,突然哈哈一笑,扭头阴阴地问:“这里我管事还是你管事?想学‘AB’团夺权嗦?”听到一提“AB”团,两个兵慌了手脚,立即拦住紫苏不让走,张连长在她肩上猛推一把道:“进去!”
紫苏一个虚步,差点被他推倒,就在换步之间,张姓连长一步跨进,反手一推,门在背后“乒”的合上了。
张连长略带体热的手这回轻轻搭上紫苏的肩,推着她缓缓朝小窗前走,远远地通过小窗就能看到庭院里的树,石凳和受刑的人。那双男人的手在她丰腴的背上慢慢向下摸,一直游走到腰际,那手就停在那儿,好久没动一下,男人的头向她倾过来,直到她的耳际。她感到耳边的鬓角让他的面颊擦了一下,心一慌,竟然张开嘴叫不出声来。
那双手变得滚烫,分明地把她的腰一紧,又立即松开,右手在她腰际轻轻一捏一拍,就听到男人的喘着粗气的细语:“看窗外,看好了,莫吱声。”
窗外好多群兵正在拷打“AB团”成员,哭叫和呻吟声隐隐可以听到。
男人又说:“听话,好生生在这里等到,千万莫弄出响声。”话停了,扭头看了一下虚掩的门,显然他对门外的兵不敢放心,又说:“到时候我来放你。”说着从军衣里摸出个饭团放在旁边的桌上,转身开步就走。走到门前哄地一下开了门,吼道:“老实点,不然敲掉你的狗头。”
门又关上了,张连长和他的兵走了。
紫苏心里一阵难受,分明地感到好悲哀。她知道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她曾经过两个男人,男人发情时的感觉她清楚,通过那双颤抖的手她能感觉到一切。
腹中的婴儿微微一动,惹得她牵肠挂肚地怕。本来等待新郎的女人,没想到等到的是这种巴肝巴肺的阵痛。她几次张口,又不敢哭出声,就生生地把叫喊硬咽下去,一股生涩的泪终于止不住,顺着脸颊流下来。
窗外有兵把守的庭院大门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拍得山响。女人哭累了,看打人的兵看倦了,目光自然被拍门的响声吸引,她凝目细望,就看见门开了,一个浑身冒热气的人扑进院,立刻让卫兵架住,那人显然赶了长路,没分清形势就一头闯进了大门。
那不是赣西南偏远山区一个县的县委副书记李长生么?他此时此地干啥来了?
紫苏认识李长生。一月前他来省苏维埃开会还专门为紫苏带来一袋米,一袋红茶,笑着说这是吉安的风俗,将来姑娘结婚生子,凑百家锁要用哩,当时把紫苏闹了个大红脸,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因此对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山里人淳朴,李长生一点没反应出情况有变,见有人架他还以为别人怕他累了要搀扶他,就甩开架他的兵问:“段书记在哪里?我有事要汇报。”
卫兵也没反应过来,就问哪个段书记。
“段良弼”三个字还没说完,有人上前一把揪住他捆起,高叫“又逮到一个AB团”。
紧接着就是一阵揍,打得李长生喊娘喊老子,连接高叫“我是来报信的,整错了!我是来报信的。”就有人向李韶九报告:“又抓了个来给AB团报信的。”
可怜李长生自此冤枉丧生,此是后话不提。
思绪又回到了冰天雪地的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