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韶九没搭言,转身对彦来说:“记忆中我们只请了一个客人的,你是啷个回事?”
彦来客气地说:“我是个医生,随他顺路去富田,打算去结婚的。”
“呵?那好,那好,警卫员,先把医生带下去,好生招待。”
彦来生怕别人追问他“医生”的来历,他的来历在二十军原本就说不清道不明,按说从苏联回来的吧,组织关系又转来了,至少该当个官委个任吧,可是他看不惯中大那批人搞的那些霸道,就不愿同流合污也有点自视清高才回国的,到江西遇刘敌一劝就随他到二十军,上面也没管,至今在二十军有点客卿的意味,幸好他是祖传的医疗世家,于是空闲时帮卫生员的忙看看病,主要时间用在处理往来公文上。
李韶九让人带走彦来,以下发生的事彦来后来就一无所知了。
三个全幅武装的大汉渐渐靠近刘敌。一左一右那两人随时准备抓他的膀子,背后一个估计正用枪对着他的后脑勺。刘敌早就感到杀气渐渐逼近,沉着气一动也不敢动,只是不知哪河水泛了,前思后想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赔着小心,同时摆出付冷漠的样子,其实心里紧得要命。
“谢汉昌是‘AB’团的人。”
李韶九把话从喉管里挤出来,声音轻飘飘的,象把锯子在锯块坚硬的破木头。
刘敌知道这句话的利害。但是一时想不出如何应对这看似与己无关的话,只好低头不言。
李韶九期待着,他在等猎物的回答。
刘敌没回答。
其实双方都明白,承认与不承认结果都是一样的。
谢汉昌被带上来了。说清楚些是让人挟上来了,他望着刘敌,白纸般的脸上一脸无奈。
刘敌望着昔日的上级,既不象李韶九常常见到的人犯抵死辨白,也没有大喊大叫,反而朝谢汉昌点了点头,然后就转过有点疲惫的面孔木然地看着李韶九,以后连一眼也没看过谢汉昌,那怕是鄙夷或气愤的目光也没有。
关于刘敌和李韶九当晚的对话,中央档案馆保存有《刘敌给中央的信》原件一封,我们可以看到他有意用长沙话回答问题的情况。
原信有关部份抄录如下:
李韶九说:“刘敌!你很危险嘚。”刘问:“我什么危险?”李说:“哼,很多人供了你嘚。”刘问:“供什么?”李答:“AB团哪。”刘笑着说:“你看咧,我像不像一个A B团?”李说:“是呀,我也不相信哪,但是现在有人供你呀!”刘问李说:“你相信不相信AB团有乱咬共产党员的阴谋?”李说:“那也不会,为什么单报你呢?”刘敌知道强硬的不承认会受酷刑,于是装出诚恳的态度说:“A B 团要乱咬也是没有办法,只要求党放理智点去详细考查,死是不要紧,刑法是受不得的。”李也装着诚恳的样子说:“绝对不会,这绝不是简单的AB团的问题,完全是政治问题,只要承认错误接受教育,绝不是杀和打的问题。”
刘敌在信中说,他知道“李韶九素来观念不正确,无产阶级意识很少的一个惯用卑鄙手腕制造纠纷”的人,因而认定李抓AB团是杀害赣西南干部的阴谋。
谢汉昌早被卫兵押下去了。
话一讲到这个程度,双方都感到无话可说。
有水滴渗入灯盏窝的菜油里,桌上的灯火倏地一跳。
“昨天谢汉昌供认参加了‘AB’团,他说你也参加了。”李韶九轻描淡写地说,刘敌抬头就看见他抓起了桌上那支勾魂的红蓝铅笔,油光光的笔杆上暗红色显得十分凝重。刘敌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大气也不取出,怕他一笔勾下。
他明白一句话定生死的时刻来了。
刘敌此时一身冷汗,心想:日你老娘咧,在二十军军部你一个外人敢动刀杀团职干部,你个杂种才是AB团哩。
刘敌无言,冷汗一颗一颗冒了出来。
李韶九把一切看在眼里,突然话锋一转,问:“你看二十军的干部怎么样?我的意思是他们跟总前委是不是一条心?”
刘敌这回多了个心眼,支支吾吾不敢回答,他也确实不知道怎样才能使这魔鬼满意,一想刚进院时见军长刘铁超恭恭顺顺出门的样子,就随口说:“我看至少刘军长是可信的。”
刘敌发现李韶九眉头突地一扬,张开的眼睑中有团火焰闪了一下。
他赶紧抓住时机,顺势说道:“我相信毛泽东,刘军长和你总不是AB团,我总为你们三位是追是随。”
李韶九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叫了声“好”。
以下的谈话就流畅多了。
摆着谈着李主任就走离了那象征权力与尊严的审判桌,紧挨刘敌坐下来,两人膝盖碰着膝盖谈心。李主任拍着团政委的肩背说他通过了党的审查与考验,不愧是党的好干部好儿子。刘敌则满口应承,尽量把话题扯到湖南,扯到长沙,有意无意与李攀乡党,讲乡宜。后来他渐渐取得了李韶九的信任,李鼓励他好好干,甚至暗示他肃反过后把二十军交给他,希望他不要辜负了党的希望,现在安心去睡觉。
刘敌人回了寝室,可是怎么能安下心呢?明明在鬼门关前捡了条命回来,再傻的人也该明白那不是什么“审查和考验。”
窗外有人用手指轻轻弹了几下窗棂。刘敌不敢出声,怕又遇到李韶九的考验,
一会儿就听到有脚步声上茅厕,好象有人故意把鞋拖得踢踢踏踏的响。刘敌想,管他是人是鬼,我上趟厕所恐怕没罪吧,就爬起身穿上鞋去了茅厕。刚一进门,蹲在茅坑旁一个黑大汉突地拉着裤子站起,见刘敌惊得退了一步,那人一步趋前小声说:“政委,我是王小林,你不认识我啦?肖军长的警卫,用弹弓打麻雀那个警卫……”刘敌怕耽误大事,忙打断他说“有事快讲。”王小林说:“快走!连夜就走。李韶九昨天在富田祭刀,杀了省苏维埃政府二十多人,你不走就麻烦了。”刘敌不知水的深浅,不敢说话。王小林又说:“你暂时麻脱了,明天早晨姓李的睡醒一翻盘,小心脑袋落地。这是有人要我告诉你的。”说完一阵小跑一会儿就看不见人影了。
刘敌这才感到害怕。这才是真正的后怕。想不到李韶九在富田已经动了手。清查“AB”团的事刘敌早就听人讲过,说得玄乎乎的。说自己人杀起自己人来毫不手软,随便安个什么名就可以杀人。刘敌认为那是传言,而传言是不可信的。作为老党员,他知道一九二七年党中央召开过“八、七”会议,那次会议提出了个新概念新口号:打倒机会主义领导。但那只是个党内斗争的问题。按照党的道德与伦理,不同的意见可以在党内争论,争辨,最终的裁判权在上海的中共中央,直至莫斯科的共产国际总部,从来没有把不同意见的同志加以肉体消灭的。现在这是怎么了?“AB”团是机会主义还是比机会主义更厉害的东西?染上了的人就该死?
刘敌想不通,怎么也睡不着。
睡不着的还有李韶九。
李韶九就住在二十军军政委曾炳春的房间里,因为曾炳春身体不好,回家养病去了。
他暗笑刘敌好蠢,以为随便说几句湖南话胡念几句“子曰”就救了他自己一条性命,那也太小看他李韶九了。李韶九是那种几句话就说得动一见老乡就眼泪汪汪的人吗?不,他在党中的地位决不允许他做个心慈的人。尽管他本心也很怜惜生命,比如听见燕子呀鸟儿之类的挨饿受伤他会十分难过,会想方设法去帮助那些弱小的动物,但对革命的敌人他绝不手软,他就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器上的一块刀片。狄克推多拉,多有趣的一个拉丁字眼,说它是专政也行,说它是独裁也对,李韶九既然当了红一方面军肃反委员会的主任,就绝对不能拥有个人的感情,岂是刘敌几句乡情土语能说得动的。
他不知道该不该放刘敌。
他在考虑怎样处理刘敌才是最佳方案。
不用隐瞒自己的观点,共产党人从来就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他李韶九到红二十军来的目的就是控制红二十军。抓“AB”团是借口和手段。
在二十军能够依靠的只有一个刘铁超。其他人一律不可靠。
可是到了二十军以后,才发觉刘铁超是个好好先生,既不懂抓权又不懂用兵,更没有一批贴心的人。依靠这样的人搞运动等于依靠个草包。李韶九就把红二十军所有领导人统统过筛子一样想了一遍。不行,他们都是江西本地人,与军阀、党棍李文林是一个鼻子出气,这次抓“AB”团的对象就是他们。那个在养病的曾炳春不说了,他的家就在附近,明明白白的江西人。至于军长肖大鹏,那是内定了的李文林死党,还有几个军师级干部也不行,不然怎么会说二十军是由地方部队改偏的呢。
这时候恰好来了个刘敌。
刘敌本人还不知道,无意中救了他自己一命的不是他耍弄的那点小聪明,而是他那句随口而出有点无耻的讨好的话。那句话使李韶九心中一动,便有了提他当二十军军长的意思。
刘敌说:“我相信毛泽东、刘军长和你总不是A B团,我总以你们三位是追是随。”
白纸黑字,这话刘敌后来写在一封给中共中央的信上,几十年后的今天还可以查到。
也许,要在二十军壁中夺符,这刘敌倒是个可以临危授命的人物。
就是不知他可靠不可靠。
乘着李韶九考虑怎么处置刘敌的时间,让我们看看李文林。正是因为他对红一方面军总前委和毛泽东领导的抵制,才引起了后来的富田肃反。
李文林,中国共产党早期党员,领导了赣西南地区武装起义,江西红军独立第2、4团和东固根据地的创始人,江西省行动委员会书记。他领导下的赣西南党组织与毛泽东的总前委之间存在很多分歧,在土地革命问题上主要集中在两点:李文林以为没收一切土地再平均分配是错误的,主张“只没收豪绅地主土地”而不涉及富农,应该以劳动力为标准来进行分田,以免引起部分农民不满并影响生产。而毛认为这“完全是走农村资产阶级(富农)路线”,“发展下去势必根本取消工人阶级争取农民的策略,走上托拉茨基陈独秀的道路,根本取消土地革命”。这是其一。第二,李文林认为建立苏维埃政府时机不成熟,怕象井冈山根据地那样“今天苏维埃,明天又垮台。”总前委观点恰恰相反,认为苏维埃政权的建立是革命斗争的需要,只有先建立了,才会在斗争中自我更加完善。
如果说以上争论仅仅是理论上的分歧的话,后来就不可避免地在实际中发生碰撞了。
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底,毛泽东根据实际斗争的需要,提出合并赣西、湘赣边界两特委,成立新的赣西特委,并决定将李文林领导的红2、4团合并到彭德怀部另成红六军。
李文林认为此决定必须经过中共中央及江西省委批准才能生效,对毛泽东派出的红四军干部到赣西特委任职进行抵制。
一九三0年毛泽东在吉安县陂头村召开著名的“二、七”会议,发动了一场对赣西南地方红军和党团机构负责人的激烈斗争,会上开除了赣西南负责人江汉波的党籍,李文林调离部队转任地方工作。
二月十六日,红四军总前委发出《前委通告第一号》正式宣布开展“肃清地主富农”的斗争。
无疑,这就是为富田肃“AB”团作的准备。李韶九对这个背景肯定是十分了解的。
他明白肃“AB”团的最终目的是要在江西红军中肃清李文林的影响。李文林虽然调离了部队,但是他人还在,心不死,江西红军很多人长期在他领导之下,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好多就是李文林的人,如何争取红二十军回到毛泽东的革命路线上来是他的首要任务。
刘敌是二十军的实权人物,只要他能听令受命归总前委所用,应该算件好事。
他必竟不是江西人,是湖南过去的外省蛮子,想来不会和李文林有太深的渊源。
那就放他回去。
派去暗中监视刘敌的战士突然闯进来,报告说肖大鹏派了警卫员半夜与刘敌接触,提请首长注意。
李韶九就问他们在一起时间有多久?谈了些什么东西?
回答说接触时间不长,不过一泡尿功夫,谈了些啥不知道,没敢靠得太近。
李韶九说好,知道了,幸好时间不长,相信时间短也说不出啥名堂来,刘敌也不是没脑子的人,量他也不敢兴兵造反。
不能让刘敌在军部呆久了,必须想法让他马上走,尽量避免他与肖大鹏接触。
现在要对付的重点是肖大鹏,还有那个因病疗养的曾炳春。
李韶九把谢汉昌的材料调出来,一点一点汇拢集中,尽量找与肖大鹏曾炳春有关的交待,他决定先肃清二十军军部的“AB”团,再重新成立一套新班子,然后从上而下清理团营连干部。
由于放弃了追查刘敌,与刘敌一起来的那个医生也得到了解脱。李韶九认定他既然与刘敌一起来,就肯定是刘敌的死党,原先想修理修理他,现在也就决定放他一马。可怜医生彦来还在梦中,还在做娶媳妇的美梦。
李韶九派了个兵在刘敌窗外站岗,那个兵不时把枪栓拉得哗啦哗啦响,听得刘敌心惊胆颤,不想走也得走了。他假装又去解手。
天上黑朦朦的,有一钩血色苍茫的月芽儿象长了毛一样不清不楚贴天幕粘着,与天空连在一起的村庄象剪纸艺人用手撕出来的背景样片,近处的树和石桌石碾模模糊糊的,月光下那条苍白的小路一直通向东固东面的七里岗。
刘敌翻出茅房绕过站岗的哨兵就走,走着走着就放开步子猛跑,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咳带喘的时候,后面一阵马蹄乱响,几匹快马追了上来。刘敌一看跑不脱,干脆停下不走了。
一行五骑佇立面前,一条汉子飞身下马,举手敬了个极标准的军礼说:“奉李主任命令送政委回七里岗,请上马!”
什么都没瞒过李主任的眼睛。
刘敌叹了口气,听天由命吧,他懒懒地跨上自己骑来的那匹老马,由四个兵护送着向七里岗飞驰而去。
马背后天上还是那弯毛粘粘浸过血水的月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