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变的先兆。
红二十军军医彦来从战场下来准备作新郎,却遭遇了一场莫名的灾变。
团政委刘敌懵懂应对绝处逢生。
李韶九军部欲动刀杀团职干部,肃“AB”团拉开序幕。
一九三0年十二月九日
距离江西吉安富田村四十里开外的东固。红二十军的军部便驻扎在这里。
二十军一七四团的独立营刚在七里岗与国民党军队进行完一场殊死拼杀。
头天夜里战斗就结束了。大战下来的人们抬头望着天上模模糊糊的那钩弯月,突然发现天空一片血红,边沿不清的月亮像沉浸在一片血水般的胭脂里,远处的云凝成一团一团的,像人伤口里凝成的黑紫色的血痂,月光里透出股让人说不出的腥气,天风一吹,云散了,不久又慢慢聚在一起,像地上人血汇成的血洼。
天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亮的。
流霞把高天映得血红,天空空阔得令人一阵一阵心慌,阵亡的士兵脸色苍白,动作僵硬的或卧或坐,茅草和枯枝冒着烟,发出一阵阵回甜得呛人的焦味,远处有穿粗灰布军装的汉子在打扫战场。
带领独立营的团政委刘敌眨巴着熬得起了血丝的眼睛,慢腾腾走到一株炮火烧得只剩树干的大树下,用衣袖扫扫树下那块大青石,慢慢抽了袋烟,空洞的目光似乎要把天空看个透。不用他吩咐,警卫员小林早已把一刻也不离身背在挎包里的那副象棋摆在大青石上,并且把正在审讯俘虏的彦来也唤来了。
两人就坐在红土埂上楚河汉界不分杀起来。
要说战后或有空下棋,彦来和刘敌何止下过上百次。彦来说,从来没有一次下得象这回这么令人难受。是一种令人心慌而又说不出滋味的难受。下棋的双方都感觉到了。它不关棋局的胜负,不争个人的输赢,何况这场战斗又是红军取胜。彦来先是把它归结于气压太低,战争太激烈以至于心情不好,或者他想到了不久即将举行了婚礼而有点心不在焉。
扑腾一声,头顶上空突然飞来一只黑不溜秋的花脸雀儿,在焦树枝上敏捷地跳了几下,尖着嗓子婴儿哭啼一般叫了两声。
刘敌应声抬头,只见雀儿屁股一翘,几滴鸦白色的鸟粪正好洒在他的脸上。
刘敌一声怒吼,黑雀儿一展翅,幽灵一般消失了。
那就是先兆,那就是二十军出事的先兆。
彦来后来反复向人们讲述着这事。
一时两人都没有了棋兴,对着青石板上石片划出来的棋盘沉思了好久,双方都没动子。
报信的那匹快马就是这时候到的。
汗流浃背的军部作战参谋从气喘吁吁的大白马上滚下鞍来,只沉着脸说了一句:“军部命令:刘敌马上回军部!”
彦来说,当时真是他妈的大意,怎么就没想到平时送信下命令全都是军部的通讯员黑子,这次怎么会来个参谋,还是个作战参谋呢?
刘敌怔怔地没回声。
满脸络腮胡子的独立营营长张兴提了瓶土烧酒,和营政委梁贻边走边说笑,见作战参谋请不动刘敌,张兴仰脖子喝了口酒,一抹嘴递过酒瓶对刘敌道:“还挨个球哩,今天算喂了白狗子一顿饱餐,军部叫你去领慰劳品哩。去吧,莫挨了。”
有点星光在刘敌的双目中倏地一闪,他向脸色凝重的作战参谋一瞥,目光又重重地摔在青石板上。彦来觉得那目光象铁锤一样,哐啷一声咂在他的心上。“下棋!”他叨念了一句,见彦来没反应,又随口说:“该你走了。”
以下的棋走得并不顺畅。
彦来想起了在富田省苏维埃政府工作的等待着他去完婚成亲的恋人,莫名其妙地感应到紫苏那张苍白的脸不时在面前晃动,就象在俄国中山大学被肃反人员抓走时一样,口里大声呼叫着他的乳名“瑜儿”,“瑜儿救我!”他昏头昏脑走了一阵,才发觉刘敌同样走得失了分寸。
作战参谋始终绷着张黑脸没开腔,听凭他俩左一招右一脚地走。
张兴和梁贻耐不住性子,慢一句紧一句地催。梁贻说:“政委你快去快回,多带些人去领慰问的粮草,如果要补充兵源哩,你可要给咱们多要些人回来,这次咱们独立营与白狗子在七里岗拼命,消耗也蛮大嘛。”
彦来听不清旁边的人在说什么,只觉得刘敌的棋一招一招越来越神,简直超越了他平常水平的十倍百倍,心里紧张得要命,大汗就一颗颗从身上各个部位冒了出来,耳听得张兴说了句:“个狗日的,下棋是拼命哩,军衣都湿透了。”他过后就觉得耳朵里空蒙蒙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凭直觉在飞相走士,尽全力延缓着必然到来的败局。
突然头顶上“哇”的一声尖锐的儿泣,叫得他心里一颤。猛抬头,那只飞走过的黑脸花雀儿正望着他,目光炯炯,锐利得象两支利箭,嗖地迎着他的双目飞来。他只觉两眼象被人撒了胡椒粉一般地疼,耳中就听作战参谋在催:“快走!快走!”
他用袖口一擦眼睛,通过半眯着的眼缝看到了一着置对方于死地的好棋。
果然是步好棋。
人生的路上这类好棋太少了。彦来想起了在俄国那座披满冰雪的宫殿里与导师谢苗诺夫下过的那些国际象棋,无论他使尽浑身解数,总不是架着金丝单边眼镜的大胡子导师的对手。谢苗诺夫曾经捋着胡须说:“沙加,你不是棋力不行,是人太直,太直率透明,一点儿歪心眼也没有,这个不行,真的不行。”就是在那场棋之前,他谢绝了王明让他参加他的小组织的邀请,也许,谢苗诺夫指的不仅是棋?
彦来抬起迷茫的眼睛,哆嗦着抓起个“车”在棋盘上一磕,轻轻喊了声“将”,同时长长地吁了口气。四周一片寂然。
听得见人们出粗气的声音。连张兴张胡子也忘了灌酒,惊得睁大双眼盯着双目无神的彦来,半晌问:“你个狗日的,颜色搞错没有呵?”
彦来拿起那枚棋子,凑到眼前看了看,没错,正是自己下的红棋子。
刚把棋子放回原处,目光无意中把整盘棋子看了一眼,他突然慌了,整盘棋子都变成了红色,绿色的棋子竟然一个也没有了。
显然,刚才那步所谓的“好棋”,动用的是对方的棋子。
谢苗诺夫说:“沙加,赶快回中国去,此地不可久留,你不会是名好棋手,你不会成为阶级斗争的专家,你踏错了门,也许,你该成为一位诗人,或者成为一位圣人,你的双手一沾血,你就会发疯,鲜血会模糊你那双透明忧郁的眼睛,那时天空和大地在你的眼里会变得血红,整个世界在你那诗人的眼里会变颠倒,走吧,但愿今后你会记起我这个老师。”
不久,大规模的“镇反”在苏联开始。中山大学的王明乘机而起。
梁贻焦急地喊:“彦来,你仔细看看,刚才你动的谁的棋子?”
还有什么看的?彦来怎么也不明白,一直好好的眼睛怎么突然就变了?这是怎么啦?
一直没有开腔的刘敌说了句外文:
“Archromatopsia(色盲)”
见没反应,又加了一句:
“Red Archromatopsia(红盲)”
彦来懂。他知道色盲是种眼病,这种先天性的眼病怎么会突然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是营养不足?维生素由于长期吃红米南瓜分配不均?或是摄入量不够?仰或是思虑过度,脑神经不堪重负?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这是先兆呵。
棋是下不下去了,刘敌把棋子一推,有几枚棋子滚到了土埂下,小林连忙躬身去拾,一边吹着手中棋子上的灰土。“警卫排集合,准备去军部执行任务!”刘敌刚一喊完,军部来的参谋即刻附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话,刘敌马上就让匆匆赶来的警卫战士散了。作战参谋当时说的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问题是为啥刘敌就放弃了带人去的念头?可能参谋跟他说的这次临行前军部交待的话。人家早就编好了套,只等他去钻了。
彦来后来说:“也许是宿命的观点吧,我本该有此一劫。刘敌都起身准备上马走了,他突然回身对我一笑,说我红绿色都分不清了,脑子也该轻松轻松了,我至死都记得他说的话。”
刘敌说:“彦来,来吧,来吧,我们一起到富田去,这次不能让紫苏久等了,你们顺便干脆就把事办了,我给你们证婚。”
那声音象来自天堂,象引人入胜的福音,象天使在劝诱迷途的孩子,那声音象刀一样刻在彦来的心上,一辈子都没有忘记。
彦来后来一直都在奇怪,不是说去军部吗?怎么又突然说去富田了呢?军部该在离富田四十里的东固呀。他只知道张兴当时又叫人牵来了匹黄膘马,笑哈哈把彦来扶上马。他哪里知道,这就亲手把彦来送进了鬼门关。
夕阳把天边染得一片血红,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古道上骑马缓缓而去的三个人神情悠然,三个人里谁也想不到中国近现代史上那场震惊中外的“富田事变”就此悄悄拉开序幕,一场历史的悲剧即将上演。
早晨的空气里弥漫着田野里潮湿的泥土味,淡淡的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李韶九一脸严肃领着同样黑着脸的军人封锁了二十军军部。
李韶九,即使是中国近现代史的研究者或专家,也很难知道这样一个名字,当年却是响铛铛不可一世的大人物。李韶九中等身材,一双眼睛炯然有光,当时人们的评价是威严、果断、沉着、大气。他是红一方面军总政治部秘书长,另外还兼着肃反委员会主任的职务,湖南长沙人。
军部的土房外屋檐下几只燕子飞来飞去,天凉了,燕子老了,羽毛失去了鲜亮的光泽,在飞翔中显得毛粘粘的,只有几声无力的啁啾,表明它是种活物。
李韶九在等个人。
那人迟迟未到,路上该不会发生意外吧?
李韶九无奈地玩弄着手里那支红蓝铅笔,那是支决定过好多人命运的铅笔,一支铁的判官笔,一把无产阶级的利剑。很多反党叛军的“AB”团分子就是被这支笔划去生命钩了魂的。苏区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俚语:毛泽东的布告李主任的笔,犯了天条鬼找你。毛泽东的布告指的是老人家刚刚制定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老百姓的一针一线也是动不得的,要争天下的队伍嘛,古代行军打仗,也有“违令者斩”的军规嘛。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毛泽东和他的布告越来越服气,俚语中的“毛泽东”就变成了“毛委员”。如果说大家对“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带有敬畏之情的话,对李主任的笔则是畏则有余了。
李韶九自己心里何尝不清楚自己手中生杀大权给自己带来的声名。自得自满甚至荣耀自足之外,他常常感到阵阵寒意。看到那些经他判决而死去的大批尸首,他偶尔也会有点不安,但他会安慰自己:我是个彻底的无产者,而彻底的无产者是无所畏惧的。
他在无意中听到破残的燕子窝里有几声象喘息的咳痰声传来,心中一动,心想代表春的象征的燕子也会老?也会病?古老的檐角上方乌瓦旁刚好飞过几片落叶,窝外的燕燕低低掠过,又向屋外飞去,四野能吃的东西早让人吃光了,觅食的燕子几次去而复返都劳而无功。
窝里又传来老燕子垂死的呻吟。
李韶九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他要看个究竟。
警卫员们七手八脚搭了几张桌椅,把战战兢兢的李韶九扶上顶,他一眼就看到了垂卧在几棵枯黄的狗尾巴草里的那对老燕子,那双饿得随时都会断气的老燕子。
这难道就会是乌衣巷口王谢堂前那对曾经荣耀一时光芒四射的燕子?李韶九想起了在长沙那条小巷里摇头晃脑随着私塾先生读过的那首唐诗。他们也许是来自巴黎公社的故乡,曾经在塞纳河边上为无产阶级而歌唱过?还是飞越过寒冷的西伯利亚,带来过克里姆林宫主人的问讯?看看那身黑黑的晚礼服,他们又显然来自德国,《共产党宣言》就是从那里向全世界发出最后的吼声的,“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李韶九情不自禁,哼起了从欧罗巴传来的《国际歌》,自己都有点伤感了。
那对老燕子确实是饿的。它们飞不动了。
“搞点粥来。”他站在那晃晃悠悠的小凳上说。
就在他小心翼翼一口一口喂着那对老燕子时,庭院里马蹄得得,随后有点发福的一七四团政委挥着马鞭走进屋来,后面跟着个文质彬彬书生气十足的红军打扮的青年人。
他没有顾那个青年,只是低着头一味打量着意气洋洋的刘敌。他从心底里有点可怜这个团政委。多年轻呵,手里还玩弄着那条马鞭。李韶九不愿让人察觉到他的心思,随手把剩余的粥倒在鸟窝里,右手扶着眼镜想要下来。就在踏到最底下那桌面时,脚一歪差点掉下来。警卫赶紧去扶,李韶九一怒推开,顺口骂了句“妈卖×的!你搞么事?”
那是句长沙土话。
刘敌一下记在心里。
正是这句土话救了刘敌的性命。
李韶九觉得有点失态,重新正了相,走到悬挂着马克思和列宁像的那面土墙边坐下,从宽大的桌子后面细细地打量着刘敌。最让人扎眼的还不是这个团政委的气度,而是他腰间那柄小手枪,挺秀气的牛皮套,外面装饰性的别着那几颗黄亮亮的子弹闪着冷光,被屋外的天光一照一闪一闪的。难怪老毛说,拿枪的敌人比不拿枪的更危险(此句李的记忆有误)。
李韶九处理的这类人多了。他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指了指桌面说:“请把武器解下。”
刘敌这人也怪,没象其他人那样惊惶失措问七问八的,似乎他早就等着这天到来一样,顺从地解下带枪的武装带扔到桌子上,又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上。
两人目光一碰,又悄悄地滑开了。
“认识谢汉昌吗?”李韶九突然问。
“认识,”刘敌回答说,“军政治部主任嘛,怎……么子事?”刘敌突然也把口音改成了湖南话。
“你们关系怎么样?”
“还要得哟,”见李不满意,他又加了一句:“好哟,好得冇(没)得说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