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地下交通站清风店的主仆遇到了人生最大的难题。
彦来无意中了解到他们开黑店杀了人,后来遇到了北上的易尔士和段良弼。
彦来与紫苏最后一次不敢对话的见面。
一百多斤黄金好大一口袋,金灿灿太喜人了,为了它有人甘愿上断头台。
清风店是个送往迎来的鸡毛小店。从吉安出发向南昌、九江走,过了吉水、永丰,清风店就在那条唯一的必经之道上。
清风店老板叫宋祥福,是不是他的真名自然无法了解,只知道他五十多岁,平常文文气气带幅眼镜伏在柜上打算盘,偶尔转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看门外的蓝天白云,拈动颌下的五柳长须从不说话,一幅满腹忧郁老谋深算的样子。他领着个叫兴顺的伙计整天忙来忙去,也不晓得一天到黑整些啥事,反正把个旅店搞得死气沉沉,卫生也不打整,床单蚊帐几乎清一色发黑发霉,客人一到就转身,宁愿再走三五里找家干净的店,多花点铜子也甘愿。
宋老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宋老板不是纯粹的生意人,是我们党安排在路上的一个地下交通站的负责人,他手下的伙计兴顺是他唯一的下属。
中央和苏区之间建有蜘蛛网般的连系,在上海的中央就是通过交通站向苏区输送干部和医疗器材的。一路上这样的交通站很多,但彼此间的联络情况只有周恩来才清楚,而清风店的直接领导人是顾顺章,对,就是那个主持中共中央特务部的顾顺章,此人既是共产党员,又是青帮头子,“五卅”运动时是工人领袖,二七年上海工人暴动的工人纠察队总队长,连周恩来也给他当过副队长。后来他成了叛徒,全家被党镇压了,得到了应有的惩处。呵,此时当然还没有。
顾顺章安排宋祥福这个工作可算得上别具慧眼。你别看他的店小店脏,没人住是好事,反正目的不是赚钱。宋祥福私下说咱这是阔小组开窑子卖唱,吆喝着卖银(淫)不图银,只要不出事就行。
这几天店老板和伙计都极不开心,闷着头各想各的心事,都是心有愁绪解不开的样子。
兴顺是本地人,家中有一老父,最近得了种怪病水米不沾,各种药物都用遍了毫无起色,现时别说喂中药,就连米汤也张不开口喝了。
兴顺是个孝子,成天忙着煎药请郎中,焦愁得眼珠子都快落眍了。
宋老板愁的是正事。
从最近几天过往客人口中他知道苏区的中心富田发生了件大事。富田是省苏维埃和省行委的所在地,那千万乱不得的地方却乱了,搞了个天翻地覆。一个乘乱买通农协会工作人员逃出来的老地主说:“红羊劫,洪杨劫,土匪杀土匪,土匪窝里血流成河,草都染红了。”另一个歇脚的挑夫说,“咋心那么狠哩,连女人的×都点火烧了,人脑壳钻了眼用来点灯,我看阎王老子狠也狠不过他们了。”宋老板还知道了二十军被逼操刀自卫的事。
按说哩,宋老板该马上奔回上海汇报。
但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不能离开。
他决定写封信,把富田发生的事反映上去。
信倒是写好了,寄给谁呢?
原来没出事前倒好办,直接交给与他联系的上家就行了。事变以后,他不得不多生出几个心眼来,一个心眼不够,确实太不够用了。他明确地知道,现在能管住他的有三个上级,即头上有三个婆婆,而这三个婆婆对富田事变的态度肯定是不同的。一个婆婆明显是上海的中共中央,这个大婆婆住得太远,有鞭长莫及之嫌,另一个婆婆应该是江西省委,就是刚来任代理书记的项英领导的苏区中央,项英书记新来乍到,立足未稳便遭遇这辣手的事,真不知怎么收场?再一个婆婆就是红一军团总前委,他们手中有枪有权,苏区的一切由他们说了算,清“AB”团的实权便在他们手中,这信一旦送到了他们认为不妥一方,吃不了兜着走明摆着,只怕他宋祥福兜不起吃不下。唉,难啦。
他想起了上级顾顺章,唉,要是那个狗日的耍把戏的在就好了,他那脑子才好使哩。
宋老板的担心并不多余。红军和苏区乱在最不该乱的时候。
这几天苏区外围敌军调动频繁,宋老板接到密报,说蒋介石中原大战取胜冯玉祥、阎锡山之后,将围剿红军苏区当成了下个重点,江西省主席兼第9路军总指挥鲁涤平率江西境内7个师1个旅扑向苏区,12月上旬,19路军由武汉入赣参战,驻福建的2个师1个旅向闽赣边界推进,国民党军力达10余万人,他们在南昌设总司令营,鲁涤平兼主任,第18师师长张辉瓒为前线总指挥。
新编第5师由吉安经富田向东固进攻,第77师全力守吉安,一部向安福方向清剿。
宋老板感到清风店象狂风暴雨里大海上飘零的小舟,随时都有覆灭翻船的危险。先前这叶扁舟尽管在狂涛里颠簸,心里到底还有个底,他知道最危急的时候上级会来指示,反正还有个盼头,不料富田这一乱,真是外忧内患,怕是无人管的了。兴顺也靠不住,他是个只会出力的粗人,这几天忙他老爷子的事忙红了眼,只知道哭,他平常就是个开不起腕子的人,到这时候就更拿不出主意了。
店后乱石坡里那片樟林被山风吹得哗啦啦一阵乱响,昏天黑地的象国民党调动的千军万马,孤零零的小店就显得十分单薄,十分无助。宋老板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他少有地叹了口气,起身把笔一掷,走到门口怔怔地出神。
一个神经兮兮的中年人挎个药箱站在门口无言地瞧着他,也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
宋老板稳了稳神,问:“住店?”那人也不回答,径直走进店来。宋祥福看他不伦不类,根本不象个行医的先生,例象沿路化缘乞讨的花子,却也不敢小视他,就按上级规定的暗号问:“九江鱼牙子有信来?”那人从肩上取下旧牛皮箱,往桌上一放,说了句“住一宿,明天早上就走。”
不是我们的人。
正如宋老板估计的一样,上级不会派这种打扮抢眼的人来联络的,就不怎么理会,望他嫌脏走人。
那人就是彦来。
这时的彦来走得人困马乏,何况他本来就是个不讲究的人,就坐下歇口气,等着老板安铺位,想将就一晚上就走。他要走的路还长,只望走到九江能赶上轮船就舒服了。
彦来当然也不晓得这是个红色交通站,更谈不上接头的暗号了。
刚跨进门的兴顺第一眼注意到的是桌上的医箱,根本没顾得上对什么暗号,他一步上前抓住彦来的手就问:“先生是医生吧?真是救命菩萨到了,先生,你歇口气,一会儿请你出个诊,给我老子号个脉,救条命吧。”
床老板当时也就不好说个甚,顺手指了指东面一个大铺说,就住那儿吧,通铺,暖和着哩,钱也贵不了几个。
好好歹歹喝了几口水,身大力不亏的兴顺也不管医生同意不同意,把药箱一拎拉了彦来就走。偏偏倒倒随那壮汉走了约半个时辰,来到间木柴门旁,兴顺一手推开门,朝门里床上叫了一声“爹”,伸手就把彦来拖到床前。
床上的老汉双目紧闭,脸颊上耳根旁到处是汗,小桌旁放满了几种不同深浅的黑色药汁。
“喝不进了”,壮汉兴顺呜咽说。
彦来也不说话,伸手从被子里抓出老汉的手,手指头一搭就号上了脉,老人脉象很沉,几乎没有跳动的迹象。
彦来偷眼看了一眼壮汉,见他焦急中露出煞气,心想今天怕只有随这老汉死在这里了。看了药汁一眼,就问:这都是些啥药?为啥不喂病人服食。
壮汉就骂:“你个狗日的眼睛又不瞎,喂得下老子不晓得喂?还要你医生有球用场?”
直骂得彦来开不了口,也就随他去骂,自己闭了双目端坐床前,眼观鼻鼻观心气沉丹田,心想老子干脆调理调理气息,权作儿子骂老子,老子自己休息吧。
事隔好久,他睁开眼时壮汉不骂了,只是呼哧呼哧直喘大气,眼巴巴盯着床上的老汉直流泪,哭得泪人儿一般。
他知道老汉不行了。
只有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他起身打开医箱,胡乱取了三四片阿期匹林。
彦来学的是中医,祖传的中医。但他听说过阿斯匹林治百病,此时也顾不得这百病包括不包括床上老汉这些些病了,心想试一试总比不试好,况且看样子老汉吃中药多,没有试过西药,说不定这一锤子下去就有好买卖哩。
谁也没搞清楚彦来的动作就怎么有那么快。他从墙角捡了个破碗,用手指擦了擦尘土,用个破调羹把几粒阿斯匹林在破碗里磨成了粉,把桌上碗里的凉水往破碗一冲,再用指头在碗里一阵捣和,回头叫壮汉道:“灌!”
兴顺害怕了,兴顺手软了,兴顺再也骂不出口了,他手脚颤动不知怎样下手。
彦来见他帮不上忙反而碍事,骂了声“滚”,一手操那破调羹,一手端药逼向老汉。他看准时机见那老汉喉头一动,知道他要张嘴换气,立即将调羹住老汉口中一塞,往没有几粒牙齿的口腔里倒下了另一支手上那碗药。
药水倒得老汉满脸满铺,幸好还有一半倒进了老汉口中。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以下的两个小时彦来是在刀尖上度过的。
他看到了壮汉兴顺那饿狼一般充满仇和恨的眼睛,眼里烧的是火,是能吞噬人的灵魂和肉体的火,只有野兽才有的那种饥渴的眼睛。
老头平静了,死一般平静了,或者平静得死了一般,象平平静静地死了。
手腕上的脉还在走。
彦来的手就搭在老头脉上,老头的脉假如没有了,彦来的命也就没有了。他从此知道了什么叫“命悬一线”。
良久,心脉猛地一动,停了一下,接着就一跳一跳行走起来,一走一停的,不说很有力,至少有节奏了。
彦来不敢松驰,起身翻开老头眼皮,看看脉无死相,这才松了口气。
这老头至少不会死在他手上了。
兴顺也看到老头出了几身大汗,呼吸也均匀了,就收了凶相,几把脱下老头汗湿了的衣裤,团成一团扔在床脚,再把老头用毛蓝白花被子裹紧。
彦来这才把桌上碗里的药一一细看,有几碗还用舌尖亲自舔过。他回头对兴顺说:这几付药还是不错的,你去把没煎的接着熬好,明天天亮了我上山找几样草药,服时当作引子,加强点药力,也许还管点用。
兴顺就问:我爹还有救么?
彦来说:那就看他的命了。
彦来本来以为那汉子会说些哀求感激的好话,求医生尽心尽力救他老子,不料那汉子头一昂,说:自古救人就有医病不医命一说,先生,我老子救不活也就算了,好多医生都下了定论的,你莫要把老人折腾来折腾去了的,病治不了反倒活受罪,先生,我晓得你是好意,治不好我不怪你,要怪只怪我自己,我老子这病是气的,前几天他还自己从市场背了米回来,是我干了丧天害理的事把他气的,错在我,罪也在我,天打五雷轰的也该是我。
彦来听迷糊了,说你胡说啥呀,既然你说你老子前几天还健旺,我看医起来也就不是想象那么难,也不至于生死人肉白骨嘛。
当晚彦来就没回旅店,独自依着小床坐了一夜。兴顺倒也十分懂事,当夜还给彦来送了一回红米饭,饭里放了好多腊野鸡块。彦来也没客气,大口大口就吃掉了,还舔着嘴直回味。
第二天一早,彦来就上山在樟树腰部找到了他家祖传的一种黑色的棱形木耳,再用小刀刮了些樟树皮,在山上用石头砸成糊状,直到相信任何人也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才缓缓下山回屋,把那团糊倒进药罐里熬。
吃中药前又让老汉吃了两片阿斯匹林。
以后几天就是彦来自己熬制中药。
几天来兴顺也来过几次,每次老汉一见独生子就露出厌恶的样子,挥手直叫他滚,不然就不吃药,一幅以死相拼的样子。兴顺莫法,就背了些白薯红米干菜之类来,一再恳求彦来帮忙照顾老人,说是恩同再造,今后一定重谢。彦来哪里敢耽误太久,他一心想着刘敌交代的那封信,怕误了刘敌的大事,就在兴顺来的时候强迫他留下来,说是心病还得从心医起,躲也不是个办法,你把你老子恼你恨你的原因说出来,让我有的放矢劝他,看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你们父子之间躲得开一时,难道还能躲一辈子么?
“我杀了人。”兴顺说。
“我杀了人,”兴顺又说,“老头无意中亲眼看见了。”
“你……你开的是黑店?是十字坡孙二娘开的那种卖人肉包子的黑店?”
“不,绝对不是,”兴顺不知道怎么才解说得清楚,“恰恰相反,我开的是红店。”
“红店?啥叫红店?”
是呀,啥叫红店?敢跟这个狗屁医生说这是共产党开的红色交通站么?那么说的话,这个医生听了就该死。
兴顺把彦来带到小木屋后面,只见乱石堆中有一片新垒起的小土堆。兴顺指着土堆说:“那里,我把他杀了就埋在那里。不幸让老头看见了。我当时只给了他一刀子,他喊也没喊,老头怎么就看见了呢?我怎么就没看见他回来了呢?唉。”
“你……你杀的啥人?”彦来壮着胆儿问。
“告诉你吧,我杀的坏人,那人该死。”
“是个土匪?棒老二?”
“不,我只能告诉你,这个人如果不杀,如果让他跑掉了,千百万人的头就会落地。”
这话怎么和李韶九的言论那么相似?难怪听起来那么熟悉。
“难道你……你杀的是……?”彦来本想说“AB”团,可又不敢说出口。只要一出口,自己的身份就暴露了。
“人民的敌人。”兴顺终于找到个合适的词。总算搪塞过了过去。
彦来再也不敢问了。
乱石堆上稀稀拉拉长着些草,草的叶子早就凋谢了,只剩黑而干枯的草茎,乱石基上的土很细腻,油浸浸的,薄薄的一层,树枝上有几只雀儿在鸣叫,叫几声跳一跳,树上残留的败叶便一片一片落,不时有凉风吹过,彦来突然感到有丝凉意。
兴顺不知啥时走了,彦来绞尽脑汁,始终想不出劝慰老汉的借口。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理由,那都该是一种罪恶。好端端的一棵树吧,不能凭你说它挡了你的路,你就随意地把它砍了拔了吧?正如野地里的花,田坎边的草,天上的白云,路旁的清风,他们各有各自存在的必要,这种必要和理由不是由人说了算,不是人分配的,是造化,是自然决定的,人有什么缘由去毁坏消灭他们呢?万事万物中最宝贵的要算生命了吧?人类为什么自己不爱惜自己,要把屠杀同类当成乐趣呢?
彦来曾经想过,能不能尽力蒙蔽住老头,说他做的是个梦,梦里看见儿子杀了人,而那梦是病的先兆。这样的话你自己信么?
他又想,干脆就借助农村人执着的迷信,说兴顺当时鬼魂附体?
当然,最能使人感到心安理得杀人有理的借口是杀坏人,强盗,飞贼,“AB”团,反革命,那我自己该不该杀呢?我该算哪一类?紫苏那样透明的人都成了“AB”团,我算不算?
彦来不知道在老头床头坐了好久,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来的,他只觉得望着木床深处黑暗里那两团幽幽的目光,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那儿子……你那儿子……唉。”
老头深遂的眸子里有团火一跳,像电光火石一闪,遽地又黯淡下来,那火就随目光流走了,一波一波,平平静静地,碰到乱石暗礁也不起波澜,幽幽地让人伤心。
“你那儿子……”彦来鼓起劲又说。
“俺那儿俺知道,”老头拦住他的话头,不想让他为难,就主动开口说,“心狠着哩”,说着就咳,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彦来喂了他几口药,老头精神好些,又说:“俺那儿俺知道,先生,你走,越快越好,慢了,怕来不及了,俺那儿六亲不认,畜牲一个呀。”说完目光就盯住彦来那旧牛皮箱,几滴老泪潸然而下,像老树流下的两行树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