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来还从来没听说过诚意可以治色盲的,再看说话的人一脸平静,不象打诳语的样子,心想今天碰到高人了,忙说极其愿意侍候先生,先生请进。
刘先生摇头说:“不忙,不忙,咱们话先说到前头,我们可是只下棋,不议事,除了下棋的事,其他啥事也不管,如何?”
彦来就想,我与你人生面不熟的,有啥事可议的?未必这里清“AB”团的事我还敢跟你个陌生人讲?于是就说好,胆子大你就进来。
两人进屋分宾主坐定,彦来就伸手去接那棋盒。刘作抚轻轻一推,顺手把棋往桌角一放,轻声道:“咱们手谈一局如何?”
彦来低眉敛首,气闲神定,说了声先生请。
“炮二平五。”刘作抚也不客气,开口就来了个当头炮。
“马八进七。”彦来回声相应。
不久两人一来一往,渐渐沉浸在一片杀伐声中,忘了身前身后事。
一盘棋了,只杀得彦来冷汗长流,呆呆望定对手,似乎想问什么,又忘了该问什么。
“如何?”刘先生问,“还有色盲么?”
彦来这才想起,这红盲怎么一点儿也没有妨碍下棋呢?
“下盲棋用的是脑子,不是眼睛,不在乎色盲不色盲的。”刘先生眯着眼睛看了彦来一眼,要笑不笑的样子。见彦来不语,就又补了一句:“我观先生棋道,发现先生绝不是天生的色盲,而这红盲呢,恐怕是一时急火攻心,对世俗之物欲火过大,恕我直言,先生宜隐忍,常言说忍得一日之气,免受百日之忧,先生若能忍,我想这红盲恐怕会不治而愈呀。”
彦来哑然。
刘作抚立身而起,彦来才慌忙问:“先生贵姓?不知能见告否?“
刘作抚笑了,说:“易尔士。这名字有点古怪,专为下棋安的,易者,交换也,就是下棋之前,我已经换了你的卫士了。哈哈哈。”
“今天遇到异人了。”彦来想。
“易先生,那你看我这眼病……?”
“尔眼本无病,心病才是病,
盲棋治盲色,诚心换痴心。“
易先生念了一偈,也不管彦来懂与不懂,本待要走,又说:你也别把我看成了个什么游方治病的和尚道士,我信奉的还是马列主义,刚才讲的是唯物辨证法,你莫要想歪了哟。
彦来就说:说来说去,我这色盲你还是没治到嘛 。如果现时我两个摆开棋盘下,下久了我那老毛病可能还是照样要犯,一样分不清红绿嘛。
易先生看了彦来好久,说你悟性咋这么差,还是没悟到我的话。来,咱们再来一盘,包你不会再犯色盲。
两人这回摆开棋盘又下,红棋对绿棋。
易先生这回换了个人似的,棋技平平,不到袋烟的功夫就让彦来赢了,但彦来色盲也未发。
下完易先生起身便走。
这人能着哩,也许他能解决所有问题。
但愿如此。
张忠良有些无聊地在门外敲门。
张忠良连长杯酒释兵权,他的任务就是陪检查团到处走走看看。李韶九和李排长掌兵之后,二人商商量量把不到一连的人(有一排人随陈正人抓AB团未归)分成两半,一半人去富田外围警戒,特别是东固方向要注意加强,另一半人驻扎在省政府,一是看守原来扣押的人犯,二来可以保卫李的指挥部。
一七四团机枪连和独立营挺进富田的时候,李韶九的警戒部队根本就没有抵抗,也抵抗不了。红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间有一条就是“不虐待俘虏”,何况两方又是红军战士,所以机枪连只是收缴了警卫队的武器,好言好语劝他们集中在一起,说是管吃管住,要他们好好休息,不要乱走。
警戒部队也有忠于长官不肯认命的人,很快有人逃回报告了李韶九。李韶九和李排长急急忙忙找到张忠良,要他指挥剩余的部队抵抗,说他指挥有方,士兵听他的,只有他才是以一挡十,不,以一挡百的英雄。
张忠良虽被他们编着法儿免了职,但他倒是尽心尽力,革命的老黄牛当惯了的,立即根据平时的观察,命令全连仅有的三挺机枪分占三个制高点,其余士兵分别伏在制高点附近,与三挺机枪相呼应。士兵也不知外面情况,见自己这方在省行委杀了这么多人,估计敌军只要攻占进来,自己必然没有生存的希望,因此也就尽心卖命,准备孤注一掷以便自救。
张忠良感到身后有人拉他的衣襟。
回头一看却是那女人的未婚夫彦来,眉头一皱便问:你为啥还不走?
彦来反问道:走?往哪里走?我天天出去找紫苏,天天在这里吃饭睡觉,我是红军战士,这里是红军的大本营,我不在这里在哪里?这几天我脑壳都找晕了,老毛病又发了,满眼满世界都是血腥的红色,杀气,杀气太重呀。
张忠良见他说得不着边际,也就不顾他东说西扯,忙着要扛机枪子弹上楼,自己干自己的。
彦来说:张连长,咱们之间的恩仇我觉得事小,你把我老婆搞了也就搞了,我甚至可以原谅你。你想过没有,只要你这机枪一响,打倒的到底是谁?你指挥红军打红军,罪不可赦呀。古人说兄弟阋墙,外御其侮。何况外有国民党鲁涤平的第九路军对我根据地虎视眈眈,随时准备进剿我们红军苏区,你这边枪一响,那边国民党的军队不就正好杀进来吗?你的枪声会变成围剿红军的信号呀。
张忠良也不是不为所动,他只迟疑了一会儿,反问:那你说老子只有缴枪?交命?
彦来说:你反过来想一想,前几天你们杀那些干部,未必个个都该交命?退一万步说他们中间有该杀的,未必他们的家属也该杀?不为己甚哟,不为己甚。
张忠良见他越说越不对路,吼了一声“滚!”
吼声未完,迎面一阵机枪子弹泼水一般咚咚咚扫了过来。
张忠良久经战阵,一看这阵仗就知道遇到了硬火,对方武力一个团还打不住,回头望了彦来一眼说:书呆子,今天咱们死在这儿了。
彦来已经看清了对面进攻的人。
这些人他全认识。他在二十军毕竟待了那么久,他们都是同过甘苦遭过罪的战友。
彦来一手挡住张忠良的枪,一边高喊:“独立营的同志们,我是彦来,我们不会开枪的,千万不要红军打红军呀!‘
也就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独立营的战士飞快冲进来。
没想到就在彦来纠缠的功夫,战事已发生根本变化,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张忠良长叹一声扔了枪。
其他的警卫也是一枪未发便缴了械。
控制了张忠良的人,其余的事好办多了。
刘敌、梁贻等人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开监放人。第一个领人去开监的就是大胡子营长张兴。
彦来地形熟,他领头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找,他想外面到处找不到紫苏,她一定还被关在省行委大院哪间屋子里。
段良弼等重犯被找到了。被释放出来的段良弼被众人推作领导,李白芳、周冕、金万邦、马铭、丛允中等纷纷参加了二十军的善后活动。
紫苏依然无影无踪。
彦来千方打听,终于知道她可能流落民间,便一头扎进乡下,要去寻找他的新娘。
张兴领着张苞等一干人飞快包围了一间东厢房,屋门雕着献寿的麻姑摘桃的猴儿,一看住是就是正主儿。张兴一脚踹开房门,骂了一句你奶奶的,给你张大爷起来!站起来!
满房的人一下子乱了营,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傻了眼,乱纷纷站了起来。
只有东首坐着看书的那个清癯的中年人没动,他皱眉喝了口茶,放下书问:搞啥子搞?你们是干啥的?
张兴本来就受了气,见这人不大买他的帐,走近冲他桌上一巴掌,吼道:“干啥的?老子是抓反革命的!有反革命借口抓‘AB’团到富田搞乱,老子们就要坚决镇压!”
“你是二十军的?”那人不慌不忙问。
“没得问头,老子就是!”
“是军长还是政委?贵姓?”那人还端着架子。
“去你奶奶的!老子叫张兴,独立营营长。你小子记住,以后要报复找大爷我!”说罢不由分说,一声令下战士们把所有的人绑了。
不幸得很,那中年人便是易尔士。
中央提款委员易尔士误被当成总前委派来的头子,和其随员一起被扣押。
省苏维埃政府主席曾山是当地人,地形熟人熟,趁黑夜领着古柏落荒而去。
陈正人在外未归。
一群战士飞快包围了曾山附近的家,久等曾山不来,估计他已逃脱,便抓了曾山的父亲曾采芹抵帐。
彦来到处找人的同时,黑大汉张兴也在找一个人。张兴在二十军总部解救了副军长肖大鹏等领导人后,一直没找到政委曾炳春,心想老曾可能被李韶九押解到了富田,打下富田后,张兴带人把关押人犯的监狱找遍了,也没找到曾炳春。刘敌派人一再打听,才知道曾炳春此时正在家中养病,对外事一无所知。刘敌张兴等赶忙连夜派人去曾家,请政委不论病愈与否,立马回二十军主事。
十二日晚。
已经攻占富田的刘敌张兴等不敢有丝毫松懈,连夜召集已被解救的省行委领导人开会,大家一致认为省行委主要领导人省苏维埃主席曾山和宣传部长陈正人配合李韶九滥抓“AB”团,已完全丧失革命立场,犯有严重错误,现又弃职而走,故一致决定取消他们的职务,省行委全面工作由原省行委常委段良弼主持,会上决定对曾山、陈正人、古柏、李韶九发出追捕通缉令。
至于读者最关心的李韶九,作者费尽最大努力查阅各种文献和资料,大多不谈及此事,或者语焉不详,无从知其下落。据大多数材料称:当夜曾山、古柏及陈正人脱险,“只误捉了来江西省行委巡视的中央提款委员易尔士”,照我推想,李韶九应已出走,否则不会用一“只”字。况以后出现的大会上也无李韶九露面,不然的话,照李韶九当时的所作所为,群众即使不收他的性命,批判斗争以至体罚是免不了的。但所有材料上李韶九均未在第二天召开的会上现身。
也有一篇文章中提到“谢汉昌在获救后随即带领红20军攻下富田镇,占领省苏维埃政府,释放了被关押的一百多人,其中包括江西省行委负责人段良弼和省委秘书李白芳。李韶九也被活捉。”
以上材料无法证实李韶九逃脱与否,故将两种可能同时抄录,作者个人无法专断。当时的事件已过去七十多年,找到的知情人或当事人由于各种原因,或因当时自顾不暇,或有个人成见恩怨,各说不一,差别很大,但总的相同点即李韶九并没有出现在第二天召开的大会上。
此点姑且存疑。
恐怕今后也会是个谁也解不开的历史之迷。
在十二月十二日晚的会议上,与会者回忆和总结了富田事变所发生的一切,认为镇压富田革命群众和所谓清查“AB”团是有其历史根源的,是总前委早就有预谋的,出面的人是李韶九,背后的直接责任人是毛泽东。
他们的主要依据现查阅文件如下:
一九三0年十月十四日,毛泽东写信给中共中央说:“近来赣西南党内呈现非常严重的危机,全党完全是富农领导……党团两特委机关、赣西南苏维埃政府、红军学校,发现大批AB团份子,各级领导机关,无论内外多数为AB团富农所冲塞。……肃清富农领导,肃清AB团,赣西南党非来一番根本改造。”
同年十月二十六日,毛泽东主持召开了红一方面军总前委和江西省委联席会议,会议通过的决议强调:“改造全党的组织,重新建立,不使一个富农反革命份子(AB团)留在党内团内……严厉地镇压AB团,处决AB团中一切活动份子。”
如果再追溯到更早,事件端倪可见于三0年二月。
二月,毛泽东主持成立赣西南特委。
三月,召开第一次党的代表大会。会议认为:赣西南地方党组的一切决议和行动“都是地主富农思想在党内抑压群众斗争的结果,是机会主义的最高表现。”“完全是地主富农的主张”。最后上升为“取消路线”,“是取消派与AB团结果上一致的反革命。”
《赣西南的报告》说:
“过去江西省行委及前赣西南特委,充满了AB团分子,……中西南北中各路行委大部以至全部负责人都是AB团,县区委以至支部都冲塞着许多AB团。”
在这个大前提下,红军宣传大纲提出在江西苏区实行“赤色清乡”和“赤色恐怖”,一时党内军内大开杀戒,仅红一方面军中便查出4400名AB团份子,占军队总数十分之一,绝大多数被处决。
会议上有人回忆起了四·一二蒋介石背叛革命不久国民党反动派在湖南长沙的大屠杀。长沙驻军国民党三十五军三十三团团长许克祥率兵突然袭击湖南省总工会、省农协会、省党校等革命团体20多处,解除工人纠察队和农民自卫军的武装,大批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左派被杀害,四千多人被捕,从五月二十一日至六月十日,被残杀者达一万多人,由此他们认为:毛泽东就是第二个许克祥,他向革命人民举起了屠刀。会议最后提出:打倒毛泽东,拥护朱(德)、彭(德怀)、黄(公略)。
会议开至深夜,有一个人一直未眠,他在等待会议结束,他有很多话要对刘敌说。
这个人就是彦来。
彦来和刘敌是老同学。彦来看到老同学的所作所为很担心,好容易等刘敌开完会打着哈欠出来,彦来拉住刘敌说:“老刘,我要走了,为啥子走?唉,这几天我到处找紫苏也不见踪影,有群众说亲眼看到她是逃脱了大屠杀的,我猜她的去处只有两个,一处是她四川的老家,另一处就是上海,因为上海是她参加革命的地方,老关系多,二来我们党中央也在上海,她有可能去找。我打算先到这两个地方找找,如果实在找不到,我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