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装饰的富丽堂皇，桌椅按日本风格设置的。酒席间，忽那赤玺与刘东低咕一阵，给随同刘东来的彭木洋配了三陪姐，偏生不给自己配，说今日破例，小费不用你们掏。这里的小姐没有你们鲅鱼圈的开放，若是犯点小规，却也是承受得起的。话一落音，男人女人的手都不安分起不起来。金姬在桌下狠狠拧了刘东一把，附在他耳边说，上梁不正下檐歪，看你日后在下属面前指挥得动、说话好使？！刘东低声说，这场合哪讲领导干部的？金姬说，哼，你没看人家是正宗的、标准的带国字号的公务员？！刘东说，收银台收银的，是他对象。他就是有这份心，也没有这大的贼胆儿？！心里就后悔，出门压根就不该带她来的，并不是有她失去了一次玩女人的机会，而是让她这番见识，以后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她仿佛看中他的心事，说你后悔带上我这搅屎棍，搅了你的好事？他心想这女子真是中国与朝鲜杂交出来的优良品种：人精，蚊子打头上飞过，说不准还能识公母的，也许正是这一点，所占的比例比她的相貌，在心里头日益增多。于是他嘿嘿二声，说，哪里的话？有“领导”同志脚跟脚手跟手，是咱全生修来的福气，使咱少犯错误……
就这时，赤玺招手唤来一个穿蒙古服装、五彩缤纷的年青女子，对刘东说，这是地道的蒙族姑娘，会唱一口浓郁风味的草原民歌，让她的歌声代表我，欢迎南来的客人，祝愿我们“金豆子”项目合作成功！他口说的金豆子项目，就是指东北公司在江苏加工精炼油，炼油的大豆全部由他供及。刘东知深圳总部还没审议通过，近来市场价格猛跌，这次汝旭派他到这里收购，本身就是违反总公司的原则，就谨慎地说，忽总的问候我们会全往心里间搁。只是“金豆子”八字还差一撇……赤玺忙截住话头，说这项目是罐子里捉乌龟，手到擒拿！你们钟总来电话，叫我今明二日，先发二十个车皮到江苏。……刘总你不拿这样子吓我们的小姐，先听歌，待会再解释。言罢，手一抬，那蒙古女子手捧雪白的哈达，哈达上有一小碗白酒，直径走到刘东跟前，齐眉举案走了过去。刘东在赤玺的提醒下，捧在手一口干了，把碗放回哈达上。就这时，一腔清唱如戛玉敲金般的在包厢里猝起：
走头头的羊儿哟
三盏盏灯
带上那个铃铛哟
一哇哇地声……
草原的花儿
蒙朦胧而缠绵的民歌
悠扬而壮悲
黑土蕴灵秀
几曲之后，席间酒浓兴更浓，一盘手把羊肉端上桌来，忽那赤玺手一挥，唱歌的女子鞠躬欲退，被金姬叫住，递了一张百元票子过去，说，老板给你的小费！真是人未到草原，就被草原风情迷糊了，美呀美！赤玺拦住说，这大的票子，怕是坏了规矩的。金姬脸酡眼醉，说，规矩是人兴的，给多点也是给你大哥的面子。赤玺也是醉眼朦胧，说，要给也得该我给呀？！金姬莞然一笑，说，江湖规矩，请客的不掏小费。赤玺眼一白，说，你女流之辈，这不好的规矩你还懂？金姬脸更上一层红，说，咱是爱好文学的，经常性……体验。言毕，硬是丢了票子过去，却再也不敢抛头露面。
第二天傍晚，在离乌城二百公里的科尔沁大草原，刘东一行聚集在赤玺的农埸里，十个小时的三菱吉普车的颠簸，他们并不累，看上去都在汽车上睡好了觉。金姬洗了把脸就嚷嚷要去打猎。直到赤玺说先体验民情，到蒙古包里去吃饭。她才怏怏不乐撅着嘴上了车。因为赤玺的农场是“企业加牧民”的模式，里面有无数个蒙古包。
又是一阵雪路，金姬随赤玺来到一座蒙古包，也叫斡儿朵，是“宫帐”的意思。进了里间，想向过多次的蒙古包展现在她面前。里面是一大圆室，中间一根圆柱擎立着，就像一把撑开的伞，不同的是伞檐四周毛毡围拢成四壁。里面烧有火塘，不远处放了一个硕大的坑桌，似乎早有准备，桌上放有奶茶大白干酒之类的。桌上首，立有一神龛，里面立着一塑像，像前燃着香柱，不用说这就是成吉思汗，这个统治了中国八十九年元朝元勋。只是可惜，他是人类历史中位居第一的军事大天才，却没有做成皇帝，旷古未有的蒙古大帝国一共十个皇帝，都是拖雷的孙子手里才建成，但立国的基础是他奠定的，还有无敌于天下的蒙古军队、军事制度和军事技术，也是他一手搞掂的。他的西征南伐虽然也有沟通东西文化的功劳，但对于整个人类，恐怕终究还是罪大于功，金庸的小说《射雕英雄传》，颂扬的英雄是质朴厚道的平民郭靖，而不是灭国无数的成吉思汗。但在现代蒙古人心里，他比皇帝还皇帝，是神灵的化身。
金姬正怔怔想着，不料赤玺上来说，金小姐，大汗又引发了你什么灵感？金姬回过神，莞然一笑：你们也怪，大汗没做过皇帝，你们却立他的像！而忽必烈接任大汗，灭了南宋，统一全中国，是元朝的开国皇帝，你们却不立他。赤玺望着塑像深情说，见怪不怪，他是蒙族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蒙古人从成吉思汗兴起到忽必烈去世，一百年中只打了一个大败仗，大汗从未吃个败仗，是真正的英雄！
金姬似乎对蒙古的历史很有考究，说我知道，败仗吃在忽必烈手上，打日本人打输了。可他忽必烈做了二十年大汗后征服中国，统治了十五年，到八十岁才死。他治理国家的本事，是蒙古所有大汗之中最好的。赤玺说，你所说的也对也不对。对的方面，败仗的确是他吃的；不对的是，他不是败在敌人的手里，而是败给了飓风。他曾派兵去攻打缅甸、越南，都胜利了。攻打日本共是大军十余万人，乘船在海中遇到飓风，全军覆没。蒙古兵天下无敌，但不懂海战。出征日本的大军在阴历八月初一出发的，那正是飓风季节，只要迟得两个月出发，日本人一定也给蒙古人征服了。
是呀是呀，要是拿眼下北约打南联盟的导弹，日本人早就完了！金姬见他一脸遗憾，似乎有意挑刺，说那时候蒙古人有三次大西征，第一次西征是成吉思汗率领，第二次是拔都率领，第三次西征的统帅是旭烈兀，而没有一次是忽必烈，皇帝反而让他做了，没有他哥哥旭烈兀的份。赤玺说，你就不知了，忽必烈九岁时，成吉思汗从西域凯旋回来，忽必烈和七岁的弟弟同去迎接祖父。成吉思汗率众打猎，忽必烈射死一只兔子，旭烈兀射死一只野山羊。蒙古人的习俗，儿童第一次射杀禽兽，要将猎物的血涂在长辈的手指上表示敬意。旭烈兀握住成吉思汗的手涂血，出力很重，成吉思汗怪他太粗鲁。忽必烈却捧住祖父的手轻轻涂拂，成吉思汗很是欢喜。这件事显示两兄弟从小就性格不同。
金姬说，男女都一样，成吉思汗女儿很多，有没有出众的？赤玺说，有啊，一个叫阿剌海别吉的，最有本事。她先嫁汪古部酋长的儿子，丈夫死后，改嫁丈夫的哥哥的儿子，丈夫又死，改嫁赵王孛要合。成吉思汗西征，四个儿子都带兵随行，派这个公主留守老家，称为“监国公主”。这位监国公主处理政事很有见识，经常判断得很对。监国公主的办公厅有数千名女官和侍女，奉她命令办理政务。那时在东方负责攻打金国的大将是木华黎，遇到军国大事，都要向监国公主请示。
金姬听到金国就心一沉，说，你们蒙人也够开放的，女人除了能改嫁外，男人也是多妻制，听说大汗就有几百个妻子，一百多个儿子，妻儿走到他面前，有许多他竟不认识……赤玺不等她说完，说，你们鲜族更开放，相媳妇可以相外族人，只要那外族人是达官贵人，那时金歧国公主的母亲姓袁，是汉人。但蒙古历代大汗、皇帝的后妃中无汉人，只有朝鲜人。他说完就得意地笑，笑得她脸灰了一层。
恰好主人端了羊肉汤上来，刘东一把揽过金姬坐在大坑桌边，说，你们谈啥谈得这般投机？金姬没有好气说，谈你个头。刘东莫明其妙挨了嗔，却仍哄她开心，鼻子吸了吸：哇，够地道的腥膻味！金姬喜欢他的滑稽相，仍未忘记不快，高声说，膻香扑鼻，蒙古包的羊杂碎汤多了许多腥膻胡辣！她好阵子才恢复脸来，争着给赤玺敬酒，问晚上踏雪打猎的趣事。
赤玺今晚要带着众人去打猎，已招呼主人少上酒，客人间不敬酒，可面对几曾相识的小妹妹的酒，心里噗噗乱跳，更感闷热，话自然多了，说了不观紧要的话，什么晚上见到二道绿光，那是狼，甭怕，狼无伤人意；蒙古人好客，他可以给你一条羊，可千万记住，不要动他的狗，打狗欺主。金姬喝了几口酒，叫了声大哥，说菊菊向你问好，盼着你去呢！赤玺大吃一惊，陡地记起是在游泳池认识她的，听着听着神思恍惚起来，目光虚远，好像看穿了墙壁，在看很远的地方，那个跟她一样笑得很甜，有些媚，很迷人的菊菊走进了他的心田：一袭淡黄色的上衣，头发已经特别地扎过。
那是钟汝旭要他去考察公司，他在鲅鱼圈呆了三天，那女子陪了他三天，搭肩触肤外，最后的防线被他守住，心田深处却留下了她的影子。他最后走的那天晚上，他们吃完饭上了咖啡厅，她的脸在金黄色的灯饰下，显得一种熠熠的神采，加上她好听的声音，柔和的音乐，使他陶醉在曼妙的气氛中，谁也没有说话，一直到了晚上十一点多，他俩才踏上归途，被穿便衣的警察堵着，却一点也不怕，因为没有做亏心事。果真警察放了他俩，隔开查身份证问姓氏，他俩都没有差错。离开了警察，他说，快要累死，可她却还是笑眯眯的，并得意地歪着头，媚意连脸上都有。最后他走路送她回家，一路上几乎都有谈不完的话题，有说有笑的。他发现她也很健谈，不像陪姐儿钻了钱眼，像位称职的导游姐，谈笑风生却十分的有内涵。走到她住处的楼梯间，她竟然提议他要上去看看，说，警察教会了我该做点什么。他懂这句话，大姑娘思春的眼神，却不敢把目光放在她脸上太久，心里有一种难言的痛苦，说，吃过饭喝了茶，应该说拜拜回家了！……
主人来给客人献哈达，赤玺才收回思绪，讪讪瞥了金姬一眼，手推刘东去接，却低声问金姬：你这是给刘经理当导游的？金姬像发情的小母马：不，与“导姐”告别了，一条心做他的对象！只是你，敢收留菊菊吗？赤玺摇摆着头，言不出声。金姬莞然一笑：有“知青夫人”对不？不碍事，菊菊可以做“二导”嘛！赤玺镇静下来，指了指头，意思说是吃政府这份饭，不管她懂不懂，再也不搭理她，心里直为刘东叫遗憾。
刘东斜披了哈达回到炕桌边坐下，对赤玺说，你们蒙人很实在，看起来黑红黑红的树根脸，待朋友的心却是赤红赤红的，一碗酒叫你没有商量就进去了！赤玺淡淡一笑，说这是做蒙人的本份！刘东端起碗与他撞了撞，问道：你们蒙人最值得骄傲的是什么？
赤玺无可置否说：团结！刘东下意识说，团结？赤玺喝了一口酒，坚硬地做了一个邓亚萍胜球的动作，反问：国家的大事咱弄不懂，也不该咱去弄懂。我只想问你，你此刻坐着的蒙古包，与你们南方相比，落后多少年？刘东四周瞅了瞅，欲言犹止，摆了摆头。赤玺伸出三个指头：跟自己比，前进了五十年，同南方比，落后三十年！可就是这番落后，日子不好过，可你来到草原上都见到了，虽然下岗的还在增多，却无不稳定因素！刘东这才跟着说了，是呀，现在的日子都不好过，也包括富人，单看股市搏杀，有多少百万富翁千万富翁被洗白！
赤玺不同意他的观点，说，不，富翁被洗白，但终不会是穷人。我要说的是，民族的团结，亿万民众渡难关，令社会心理稍加平衡。刘东这才明白他绕了圈，是想论证“团结”的论点，只好附和说，对对，你们蒙人讲团结讲大局！哪知赤玺来了个长篇的论据，讲了下面一个故事：
很古的时候，在这块寒冷的草原、山野和树林里，有人以打猎和游牧为生。他们分为许多不同的部族，后来都称为蒙古人。有兄弟两个，哥哥的眼力很好，所以传说中他有三只眼睛，额头中间还有一只。有一天，两兄弟站在高山上远望，看见一群人沿着河过来。哥哥对弟弟说：那边车上坐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可以做你的妻子。弟弟走过去一看，见那姑娘果然美貌动人。两兄弟把那姑娘雅兰花抢了来，做了弟弟的妻子。雅兰花生了两个儿子，后来她丈夫死了，她又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大儿子暗地里议论：爸爸死了，妈妈却又生了三个儿子。我们家里只有一个男仆，这三个孩子是他的儿子罢？雅兰花知道了两个大儿子的议论。在春天里的一天，她煮了腊羊肉给五个儿子吃，然后叫他们并排坐在一边，每个人给一支箭，叫他们折断，他们很容易的就折断了；又把五支箭合起来叫他们折断，五兄弟轮流着使劲拗箭，都折不断。雅兰花说道：大孩儿，二孩儿，你们怀疑三个弟弟是怎么生的，是谁的孩子。我也不怪你们。你们不知道，每天晚上，有一道光从天窗中照射到我帐幕里，变成了一个淡黄色的男子，来抚摸我的肚皮，后来那人又变成了一道光，从天窗中出去。这三个孩子是天神的儿子。你们五人都是从我肚皮里生出来的，如果一个个分散开，就会像一支箭那样给任何人折断。要是大家相亲相爱，同心协力，就像合起来的五支箭那样坚牢，谁也折不断你们了。
母亲雅兰花死后，五兄弟并不和睦。四个哥哥说小弟勃端察儿不喜欢说话，是傻子，不分牲畜给他。小弟弟只得骑了一匹秃尾巴生疮的瘦马，沿着斡难河出去打猎过活，拣拾野狼吃过后剩下来的残肉。但勃端察儿可不是傻子，是狼。他抢劫别人的牲口，抢了一个孕妇做妻子，又娶了别的女人做妻子，俘掳别族的人做奴隶。他是成吉思汗的祖先。勃端察儿和四个哥哥都是子孙众多，一代代的繁衍下来，分成蒙古人的许多部族……
金姬可不听他讲故事，跑到外面看天气，外面的大雪足有半尺厚，而天上仍飘着鹅毛大雪，犹如一个银白的世界，根本分清是白天还是昼夜。她赶紧在车里换好冬服，戴上帽子、手套、围巾，把自己武装得只露了两只小眼睛，鼓鼓一团像个太空人，冲进蒙古包就摇着赤玺发嗲：大哥，不要馋嘴了，打猎归来再吃烧烤，那才是真野味嘞！
赤玺肉里起鸡皮疙瘩，闪了身子先打发她出去，后盯着问刘东：我现才……认出了她，只是你堂堂一介儒商，却找了她……风尘女子为对象，是图她肉嫩拣得出水？刘东本喝得脸通红，听毕只知道脸发烧，话出口却不糊涂：她身世……苦，眼下连爸爸都不知是谁。赤玺气喘得更粗，说你就怜悯收留了她？刘东使劲地摇头，嘴里却问：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豆，精炼油项目都不成，你就往江苏发，是钟总之意吗？赤玺说了一句话：钟总没有给你通气吗？刘东红脸成了灰色，直到进了茫茫雪原，糊里糊涂打了一只野兔，才勉强有了一点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