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断地将长生身上的血迹冲走，失去鲜血的身体就显得益发古怪了。那些伤口上翻起来的血肉在雨水中泡成了死鱼肉般的白色，遍布在破烂的衣衫下面。
长生从地上坐了起来，盘膝而坐，大雨仍然毫无阻碍地落在他的身上，他感觉不到疼痛，身边的一切似都离他远去，连灵魂都悄然飞走。
他似乎看见赏春阁里的沙子，她忧心忡忡地注视着窗外的雨幕，想要在雨幕中找些什么。他想她一定是在找他，可是他现在走不过去了。他忍不住又笑了，是要死了吗？血要流尽了吗？
他忽然听见一阵哭声，就在自己身边近在咫尺的地方。他侧头看了看，是喜儿，撑着雨伞跪在他旁边。他手中的伞遮在长生的头上，自己的身子就全都暴露在大雨中。
喜儿哭个不停，哭得长生有些心烦起来，他想要大声喝斥他，但说出来的话却气若游丝，“你哭什么？再哭我就用鞭子抽你。”
才说了这句话，口中就喷出一大口鲜血。喜儿怔了一下，用衣袖抹了抹眼睛，他脸上全是水，衣袖也是湿的，抹来抹去，水越抹越多了。
他说：“太子殿下，回去吧！你的血要流完了。”
“流完就流完吧！”他笑得哀伤，“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救她，我说过绝不会让她被烧死，可是我却无能为力，只有死在她前面，才算是遵守了谎言吧！”
喜儿若有所思地看着长生，忽然低低地说了一句话：“太子殿下，若是你真要救公主，自己就更不能死了，连你都死了，还有谁能救她呢？”
“我活着又怎么样？父王从来不会听我说什么，满朝文武也不会有人听我的命令，我虽然是太子，但只要父王还活着一天，我就什么也不是。”长生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悲哀的笑容，沙子，若我真不能救你，就一起死去吧！
“太子殿下，杀了大王吧！”
长生一惊，警惕地看着喜儿，“你说什么？”
喜儿神色如常，似乎说的只是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杀了大王吧！我们是月氏人，又不是汉人，不讲伦常道德，只崇尚武力。而且，月氏人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为了喜欢的女子杀了父亲，虽说是罪过，却也可以青史留名吧！”
长生只觉得心烦意乱，怒道：“你这个狗奴才，你在胡说些什么？”
喜儿的脸藏在雨水之后，显得无比陌生，他说：“太子殿下，大王身强体壮，只怕还能再活二十年呢！等到太子殿下继位之时已经成了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了，太子殿下真能等那么长的时间吗？”
长生厉声喝道：“不要再说了，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割下你的舌头。”
他虽然制止了喜儿的话，心中却第一次产生了一个邪恶的念头。若是杀了父王，就可以救沙子了，这个楼兰也会依着他的心意而存在。他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王，甚至超过父亲。他要开疆辟土，使楼兰不再受制于匈奴人或者汉人，成为西域空前强盛的国度。
这些念头都是自小就在心里的，却一直被压制着。他与父王的政见不同，父王将更多的心思用在内政之上，不喜对外用兵。他生性跳脱，不安于室，总觉得自己的祖国太弱小了。强权方才能使四方臣服，这是他始终信奉的准则。
那念头一产生，就如同毒草一样在心底生了根，怎么都没办法除去。想要不去想，却又不能。心底似乎有一个恶魔，被轻易地唤醒了。
那恶魔一直在不停地诱惑着他，与他残存的理智斗争着。他的心越来越乱，沙子和父王的脸不停地在脑海之中交错出现，他的眼前越来越是模糊，因失血变得虚弱不堪的身体摇摇欲坠。终于他大叫了一声，张开嘴喷出一大口鲜血，昏倒在大雨中。
长生做了一个梦，梦见天晴了，太阳出来了，祭祀再次举行。
沙子穿着红色羽衣站在火堆中间，火焰攀上了沙子苍白的脸。沙子在火中凄厉地惨叫着，她说，长生，你不是说不会让我被烧死吗？我好疼啊！长生，我好疼啊！
长生急得大叫，你别怕沙子，我马上就来救你了。
他的手中不知为何忽然多了一把长剑，他手持着长剑向父王冲过去，你别怨我，是你逼我的。
剑光如虹，闪电般地刺向父王。父王大惊，喝道，你这个逆子，竟然敢弑父。
泪水涌入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在心里说，对不起父王，为什么你就不愿放过沙子呢？
血花四溅开来，他听见有人尖厉的惨叫声。他大惊，这声音竟是母后发出来的。他连忙抹了抹眼泪，看清了眼前的情形，自己手中的剑刺入了母后的胸口。母后垂死的双眼绝望地盯着他，忽然伸出手紧抓住他的手臂，“长生，你杀了母后了，你杀了母后了！”
鲜血疯狂地涌了出来，如同洪水绝堤，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呢？那些血在他的身边越涨越高，似要将他完全淹没在鲜血之中。
他惊恐地抛下手中的剑，大声叫道：“血！好多的血！”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你醒一醒，你快点醒一醒。”耳边传来喜儿的声音。长生蓦然睁开双眼。鲜血的味道仍然回荡在鼻畔，他清楚地感觉到心底那可怕的渴望。对血的渴望并没有离开他的身体，只是不曾被诱导出来。他的心里一阵发慌，几乎就要吐了出来。
阳光自窗口斜斜地照射进来，是傍晚了。雨停了。
他大惊失色，从榻上跳了起来，才一动，全身的伤口就撕心裂肺地疼。“雨停了，雨什么时候停的？”
“雨已经停了三天了。”
“三天？！我昏迷了那么久？沙子呢？他们是不是烧死了她？”
“不，国师说祭祀的时候你必须在现场，他说你已经被诅咒缠绕着，如果不能出现在祭祀的现场，这个祭祀便没有意义了。而且他还要为你施法，因而你的身体必须康复才能再次祭祀。”
长生松了口气，幸好沙子还没死。
他重新坐回到榻上，低头看着自己被密密包扎的身体。脑海之中立刻便闪过一个办法，国师说要他康复才能再次祭祀，那么只要他不康复，这祭祀就无法进行，沙子就是安全的。只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他不可能永远都不好起来。
如果想要救沙子，也许真的只有那个办法了。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眼中的神情渐渐寒冷如冰。弑父的人死了以后会堕入地狱吧？不会名垂青史，却是会遗臭万年。他忽然哈哈大笑，笑声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决绝。堕入地狱也好，遗臭万年也罢，他什么也顾不了，他一定要救沙子。
站在他身边的喜儿，眼中掠过一抹诡异的神色，看来长生是决定了。喜儿有淡淡的歉疚之情，这宫里发生了许多事情，有些与他有关，有些与他无关。他只是静观其变，然后从中达到自己的目的。
你不要怪我，要怪只能怪你生而为楼兰太子。
长生命喜儿躺在榻上盖上被子假冒成他的样子，他自己就从窗口爬了出去。侍卫的巡逻一如往常，他躲过侍卫们的耳目，从后门溜出了宫。
他首先找到的就是左将军之子。这个少年与他年龄相仿，姓李名天，同样拜在国师的门下，是他的师兄弟。两人平时交情颇好，偶尔一起戏弄宫女或者到市井之中寻花问柳。
左将军又被称为二将军，楼兰以右为尊，因而大将军便是右将军。他知道李天之父与冯不破之间貌合神离，心中对于冯不破颇有几分怨望。而李天看起来是个花花公子，胸中却怀有大志。
他在左将军府外吹了几声口哨，这是他们少年之间约下的见面信号。过了不多久，一道小门就开了，李天鬼鬼崇崇地溜了出来。
他一见长生就笑道：“我听到宫里的事了，他们说你还昏迷不醒呢，怎么身上伤还没好就偷溜出来，难道又是想念哪家姑娘了？”
他戏诌却得不到长生的回答，他这才发现长生的神色异乎寻常的严肃。这神情吓了他一跳，他便也肃容道：“太子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长生笑了笑，沉声道：“跪下。”
李天一呆，虽然说长生是太子，但他与长生厮混得熟了，无人的场合，从来不会用大礼跪拜。他有些错愕地跪了下来，问道：“太子殿下，莫非我做错了什么事？”
长生摇了摇头，也跪了下来，指着天上一轮刚刚升起来的弯月道：“你可愿以死效忠于我？”
李天连忙以手指月，“天地可鉴，微臣愿以性命交托殿下。”
长生微笑道：“好！既然如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兄弟。我要做一件事，事成了以后，我便是楼兰之王，而你是居功之伟的功臣。我知道你父亲一向忌惮冯不破，我不敢说这件事后，就能让李家超过冯家，却可以保证让你们平起平坐。只不过，这件事十分危险，若是一旦失败，你们都会身首异处。你既然将性命交托于我，这件事你是否敢同我一起去做？”
李天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神情数变。虽然长生没有言明那件事是什么，但他们这些自小一起长大的少年人都是贵族之后，对于朝中的勾心斗角皆是心领神会。长生不说，他也知道他是想暗杀大王了。
他忽然想起坊间的传闻，二十多年前，大王登基之时，先王也是忽然暴毙的，人们都说是大王等不及了，悄悄下了毒手。若此事是真的，尉家以子弑父岂非变成了传统。
这念头只是在脑海中一掠而过，大王的事情无人敢妄加议论。但长生说的话却让他砰然心动，若是此事成功，长生就成了新主，他与长生是师兄弟的交情，到了那时，他就一跃成为朝中重臣。
他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各种念头只是在心头转了一下，便立刻答应道：“好！太子既然已经决定了，微臣誓死追随太子，只是不知太子有何吩咐。”
两人在新月下商量了半晌，初步定下了计划。李天便四处去联络师兄弟们，秘密组织了一支小小的军队。这只军队只有几十个人，皆是由李天的心腹少年组成，都是一样胆大妄为，想要藉此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官家子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