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对水说：你看不见我的眼泪，因为我在水里。水说：我感觉得到你的眼泪，因为你在我心里。
转眼就到了清明，这本来是一个浸透泪水的季节。此时的江南早已桃红李白，燕子低飞，烟雨迷朦中氤氲着淡淡的哀愁。可是海城的阳光依然灿烂，空气中飘着浓烈的咸腥气息，让人对节令的变化失去敏锐感觉。也许，这正是海城的特点，一切总是那么暧昧而迷离。
头天晚上，我给白薇薇打电话说：“我想去看看她！”
她沉吟了片刻，“去看蓉儿吗？”
“是的。”我为白薇薇的敏锐洞察力微微一怔，说道，“这几天，我老是梦见她，她说她很想我。”
“在那地方，她也许太寂寞。”
我叹了口气，和白薇薇约好了时间。本来我不想给她打电话的，但是我知道蓉儿一定希望听听她的声音，看看她的模样。当白薇薇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一定会为我开心的。所以，我放弃了原来的承诺。
我和白薇薇见面后都有点不自然。
一路无话，我们只是偶尔对视一眼，两缕目光像烫着似的又飞快地跳开。我沉浸在淡淡的薰衣草的芳香中，斜斜注视着她的脸和脖子，那白瓷一般细腻的肌肤让人不能不怦然心动。她的颧骨略略显得有点突起，透出天然的淡淡红晕，显出别样的生动。她不时用手掩着嘴巴清咳两声，当我的目光充满疑惑地扫过去的时候，她却笑着微微一摇头。
倒了三次车，我们终于来到了海城远郊的公墓。
太阳挂在蓝色的天幕上，不知名的鸟儿在半空中飞来飞去，搅得阳光四射，天空中一片响亮。一块块墓碑在空旷的原野上次第排开，显得肃穆而宁静。星星的绿草从地脚萌发出来，在微风中荡漾着春天的气息。
我们顺着石径走入公墓深处，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找到蓉儿的位置。在数以万计似曾相识的碑林中，要找到一个小小目标的确不是那么容易。尽管蓉儿生前卓尔不群，可是这个世界已经为她选择了存在方式，纵然她想对抗，终究不能改变既定的结局。蓉儿假如地下有知，恐怕也只能徒唤奈何。
远远地看见一个个儿高高的男孩正默默地站在她的墓前沉思。
我看那男孩的侧影有些眼熟，等他转过脸来的时候，我想起我们曾经在蓉儿的葬礼上见过面。那天，这男孩一边流泪，一边朗诵了他写的一首诗。后来我听另外一个女生说，他一直在追求蓉儿，可惜是单相思。
男孩看了我一眼，表情一怔，显然也认出了我。他淡淡地说：“今天是蓉儿的生日，我怕她寂寞，所以来陪陪她。”
墓碑顶上放着一只含苞欲放的玫瑰，暗绿的叶子在风中扑扑扇动，就像鸟儿受伤的翅膀，似乎在召唤着什么。
“谢谢你也来看她！”男孩的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神情有点倨傲。
我轻轻笑了一下，说：“也谢谢你来看她！”
男孩瞥了一眼白薇薇，又看了一眼墓碑，然后冲我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凝视着他在我的视野里愈走愈远。男孩敞开的衬衣被风吹起来，像一面旗帜在寂寥的碑林间摇曳。
我感慨地对白薇薇说：“一个人能把另一个人记在心里，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白薇薇将带来的一大捧百合花放在石碑前，然后走近一步，盯着镶嵌在墓碑上的那张青春靓丽的照片看了又看。
“真是一个清纯美丽的女孩子！”白薇薇叹了口气，“红颜多薄命，难道这就是定数么？”
公墓里的人并不多，薄薄的烟霭在空气中漂浮，远处三三两两的人影显得有些缥缈。我看着蓉儿，点燃一支烟，心头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悸动。我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个流星之夜，想起了那个尚未给她讲完的故事。
我伸手摸了摸照片上的那张青春飞扬的脸，似乎感受到一丝温暖传入我的手心。那双明净的眸子直视着我，就像一潭秋水，现在依然让我的灵魂情不自禁地跌入其中潜泳，那嘴角含着的甜甜微笑，和我梦中见到的一样，依然犹如天使一般圣洁、高贵。
我说：“蓉儿，蓝蓝今天来了，她现在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好好看看她，也替东哥高兴高兴！”
我盘腿坐在地上，眯着眼睛吸了一口烟，继续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东东和蓝蓝的故事吗？今天，东哥接着给你讲吧——
就在洪水泛滥的那年夏天，社会福利院又将我和蓝蓝收了进去，然后送我们上学念书。
我们没有了自己的小家，却重新有了一个大家。福利院的生活虽然不是那么尽如人意，但是每天能够和蓝蓝在一起，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将近半年的快乐时光。
冬天很快来临，江城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那天下午学校放假，福利院的孩子们都在院子里堆雪人。我还和蓝蓝一起堆了一个一人高的胖乎乎的雪人。我们拾来两个煤球做眼睛，又从厨房里偷了一根胡萝卜做鼻子，还用一根红布条给它戴上了红领巾。结果，我们的雪人得到了大家的啧啧称赞。蓝蓝的小手冻麻木了，像牙姜一样通红。我捧着那双手，使出吃奶的劲儿搓啊搓，终于搓得她呵呵大笑起来。她抽出手，踮着脚擦了擦我不经意流出的鼻涕，做了个鬼脸道：‘鼻涕大王，羞！’
我假装生气了，俯身团了一个雪团，追着要往她的脖子里塞。她转身哇哇大叫着，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想逃跑。积雪在我的脚下吱吱地呻吟着，我连蹦带跳，终于追上了她。她一边叫着一边举起双手投降，可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她抓起一团雪朝我热气腾腾的脖子里塞去，然后又像一只受惊的小鸡，咯咯叫着张开翅膀飞跑而去……
晚上八点钟的时候，我正在寝室里看书。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我拉开门，一股寒风疾卷而入，掀起了满屋子的埋怨声。门外站着蓝蓝，她一把将我拉出屋，一直拖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她用一条大围巾将头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明亮的眼睛，就像一个地下工作者。她看了我一会儿，突然抽抽哒哒地说：‘东东哥，咱们逃走吧！’
‘为什么？’我愣住了。
‘院长刚才告诉我，有两个人要我给他们做女儿，要把我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是，我不愿和你分开！’
福利院的孤儿常常会被一些好心人收养，这并不是什么希奇事儿。可是听说蓝蓝被人领养，我还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什么时候走？’
‘明天上午就走。’蓝蓝拽着我的胳膊说，‘我不想和你分开，咱们逃走吧！’
我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一定要逃走，我不愿离开你！’说罢，她拽起我就朝福利院的大门外走去。吱吱的呻吟从我们的脚底传出来，似乎充满了慌乱和不安。
我停住了脚步，对蓝蓝说：‘这么冷的天，往哪儿逃？我还是去找找院长吧！’
蓝蓝满脸疑惑地看着我：‘行吗？’
我点点头，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滑地走回了宿舍，她的小手热乎乎的，让我心里暖暖的。
晚上，我怯怯地找到院长家，吞吞吐吐地向她说了来意。但是院长的一番话很快动摇了我原来的想法。因为她说，领养蓝蓝的那对夫妻都是知识分子，家庭条件非常好，而且他们没有自己的孩子，一定会对蓝蓝很好。这对蓝蓝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还说：‘你难道不希望蓝蓝生活得更好吗？傻孩子，你是哥哥，应该更懂事，你要劝劝蓝蓝一定要好好听新爸爸、妈妈的话。’从院长家里出来，我独自在漆黑的楼道里站了很久，心里充满了悲伤。因为蓝蓝就在楼下等着我，我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她。院长的话是对的，蓝蓝应该拥有更美好的生活，而不应该一直呆在福利院里。可是，我该怎么给她说呢？
我踌躇着下了楼，一个矮小的黑影从花坛后转了出来。她一边跺着脚，一边问：‘院长答应了吗？’
我支支唔唔地说：‘早点睡觉吧，明天再说。’
蓝蓝一把抱住我的胳膊说：‘她答应了吗？’
正在这时，头顶松枝咔嚓一声响，一团雪滚落下来，兜头浇在我的身上。纷纷的雪花蒙了我满脸，有的雪沫溅入我的眼中，森森的冰凉刺得我几乎流出泪来。我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用手抹眼睛。蓝蓝马上踮起脚尖，拨开我的手，不停地往我的眼睛上吹气，边吹边问：‘好点了吗？’
我看到她背着书包，里面塞得鼓鼓囊囊，完全是一副随时准备逃亡的样子，心里不由一酸，那个念头更加坚定了。我好说歹说，将她劝回了宿舍。看着她的背影随着寝室门的关闭而消失，我的眼眶不由一酸。
这天夜里，我失眠了。我和蓝蓝一起度过的那些快乐时光就像鲜花一样从天上纷纷飘落下来，让我眼花缭乱。
第二天上午，蓝蓝的新爸爸、妈妈来接她。那两个人看上去非常和蔼，我暗暗松了口气。
蓝蓝一把搂住我说：‘东东哥，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我羞愧地低下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蓝蓝说：‘东东哥，我把海螺还给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接过海螺，泪水倏倏地落了下来。
雪花纷纷扬扬，蓝蓝被她的新妈妈牵着手越走越远。她走得跌跌撞撞，不时回过头来挥一下手，似乎在擦眼泪。她那红色的围巾就像一团火在洁白的雪地上燃烧着，多少年来我都不曾忘记。”
我说完，将烟头在地上摁熄了。
不知什么时候，白薇薇已经将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她缓缓地说：“蓝蓝当时非常非常恨东东，她觉得被他被欺骗了。只到过了一年以后，她与新爸爸、妈妈建立了感情，才渐渐明白了他的苦心。其实他也不愿意她离开，但是为了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他欺骗了她！”
我听出她的声音渐渐变得有些哽咽，抬头看去，却看见她微笑着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一只蚂蚁顺着裤脚爬到我的腿上，急匆匆地向前疾奔，我轻轻地将它捻起来放在手掌上。它突然进入一个陌生世界，顿时显得手足无措，摇晃着一对细细的触角左奔右跑。但是慌乱只持续了几秒钟，它很快又找到了方向，不紧不慢地向着我的指尖爬去。它奔走得那么自信，自信得让我打了个寒战。是啊，谁又会知道自己正行走在一条绝路上呢？看着它，我的内心充满了怜悯。我再次将它捻起来，轻轻地放回到地上。它犹豫了片刻，似乎很快就嗅到了熟悉的气味，挺了挺腰，飞快地朝草丛中奔去，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我拍了拍手掌，看着白薇薇说：“我们和蚂蚁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没有上帝的手来帮助我们罢了。”
“其实把那个海螺给你之后我就后悔了。到了海城，我跑了很多地方才找到一只和那一模一样的海螺。我用刀刻上你的名字，然后把它放在枕头下。每天夜里睡觉之前我都要看一眼它，觉得你就在我身边。无论是高兴还是生气，我都会对着它说心里话，因为我相信你的灵魂藏在海螺里，你一定会听见我说的话。”
“你是不是经常因为想我而哭鼻子？”我笑了起来。
“我才不想你呢！”白薇薇的脸红了，“我只是想那只海螺！”
我一把抓住她的双手从地上站了起来，双眼盯着她说：“可我天天想你，现在更想！”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神情惶惑地低下了头。我发现她乌黑的头顶突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珠，抬头看看天空，太阳不知什么时候退隐到云团背后去了，雨毫无预兆地下了起来。风微微地吹着，细如银丝的春雨在原野中闪闪发亮。
我抹去墓碑照片上的水雾，说道：“蓉儿，祝你生日快乐！”
白薇薇也朝她挥了挥手，“我们会再来看你的！”
雨越下越大，我们没有带雨伞，顿时淋得像两只落汤鸡。
“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白薇薇的嗓音有点哑，眼睛盯着我，湿漉漉的。
我缓缓地转过头。
抬眼看去，春雨迷蒙，无边无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