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四次去医院看望小妖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医生说：“真是一个奇迹，这女孩已经基本摆脱了毒瘾。如果控制得好不复吸，就算成功了。”他交给我一份出院通知书。
小妖一听这个消息，马上掀开被子赤脚跳到了地上，抓起衣物就往背包里塞。
因为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显得有点茫然无措。
她看着我狠狠跺了一下脚说：“你傻了呀！我身上的每一根毛都快憋出病来了，IFY，这个魔窟，我是一分钟也不想呆了。”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映着她脸上淡淡的红晕。
我定了定神，转身去给她办理手续。等我兴冲冲回到病房的时候，小妖坐在床上发呆。
我看见她的眼睛雾蒙蒙的，便故意伸出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发什么痴呀？”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每天是怎么度过的。”小妖语调低沉，充满了伤感，“住在这里最不能忍受的是孤独，我除了盼着你们来看我，然后就是期待鸟儿从窗前飞过。有时，我真想从这里跳下去算了！”
她扭头看了看我说：“飞下去的感觉一定很好，就像蹦极一样。”
我淡淡一笑说：“你生活在云端上啊！走一走，都是飘呢！”
“IFY，戒毒真惨！”她朝窗外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大叫了一声，“GOOD-BYE！”
我提着行李跟在小妖身后走出了医院。她告诉我，耐克的爷爷去世了，他们全家回国奔丧去了。这省却了我与他相见的尴尬。
出租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小妖突然兴致勃勃地将短袖卷到肩头，冲着我说：“咱们蹦极去吧！”
我本来想先陪她回去休息，可硬是拗不过她的意见，只好叫出租车直接向海城公园驶去。
海城公园依望海山而建，三面陆地，一面临海，悬崖犹如刀削。山顶海拔200多米高，以前曾有不少海誓山盟者来这里跳海殉情，因此又叫断魂崖。后来，有投资商在这里修建了一座蹦极的高台。人们只要从台上纵身一跃，身体就会向大海中飞去。海面上泊着一艘游艇，跳下去的人爬上游艇，再乘小筏子上岸，然后顺着石阶小路上山。自从有了蹦极之后，这里成了寻求刺激的人们趋之若骛的处所。
寄存好了行李，我们走上高台。此时正好阳光灿烂，海面一派风平浪静，空气清新得像洗过一般。工作人员帮我们系好了保险带。
迎着呼呼的海风，小妖嗷嗷地大叫了两声，然后冲我伸了伸大拇指，呼地一下跃了出去。
蓝色的背景下，小妖穿着红色的救生衣，张开双手在空中疾飞而下，就像一只斑斓的火鸟。保险绳在她的身后拖出一道银色的弧光。她很快落到了最底点，像一个溜溜球一样被反弹起来。她在空中做了一个扑跃的动作，想把身体立起来，可是没有成功；紧跟着又是一个反弹，但幅度明显小多了，她仰头做了一个飞吻。绳索开始飞快下落，她的身体接近了海面，一下子不见了，我的心正发紧，一团红色浮了起来。游艇上的工作人员将小妖拉上了船。
我站在跳台边缘的时候，探头向下看了一眼，突然有点眩晕。我从小就有轻微的恐高症，心突然突突跳得厉害。“去他妈的！”我大喝一声，纵身跳了下去。强大的气流迎面击来，我闭上了眼睛。在跃下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心似乎从胸膛里飞了出去。但是几秒钟之后，便只听见耳边的风呼呼直响了。睁开眼一看，我正朝着一片湛蓝极速而下，一种从未有过的轻盈感在身体里舒展开来。特别是因为惯性几次反弹的时候，我体验到了极度释放的愉悦和轻松。身体就像一根失去重量的羽毛，在空气中飘啊飘，轻盈而刺激。
一会儿，我落入了海水中，眼前片刻黑暗之后马上又恢复了光明，我浮出了海面。
当我爬上游艇的时候，小妖笑嘻嘻地看着我说：“IFY，真是刺激！”
我们顺着山路往上爬的时候，小妖揪着我的衣服跟在后面，就像一根尾巴。
她喘着气说：“刚才飞下去的时候，我又射了。”
我笑着说：“不是尿裤子了吧？”
“IFY！”小妖大声叫道，“我又达到高潮了，笨蛋！你嫉妒了吧！”
“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啊，咱们应该永远记住。”
“小妖解放了，小妖解放了！”她突然送开手，转过身去，面向大海使劲吼起来。海面上空荡荡的，海风一下子就将她的声音卷得无影无踪。
爬到山顶，我们取回了行李，然后去一家冷饮店休息。小妖一边吃着菠萝刨冰，一边说：“IFY，天空真他妈高，大海真他妈蓝，刨冰真他妈好吃，生活真他妈有意思……”
我笑了，接口道：“我们真他妈开心！”
小妖突然问：“薇薇姐姐，她，也爱吃刨冰吗？”
我愣了一愣，“不知道。”
“温子还好吗？”小妖顺手将纸盒瞄准垃圾桶扔了过去，然后怡然地吮起了手指头。
我故意低下头，哑着嗓子说：“她已经走了。”
小妖眉毛一挑说：“去哪儿了？
“天国，也许是地狱。”
她顿时愣住了。
“你想她啊？她现在一点也不快活！”我叹了口气。
小妖扑哧一下笑了，朝我的胸脯上击了一拳，“IFY，你这个骗子！”
我也哈哈地笑了起来。
多少天以来，我的心一直在浓雾中沉浮。只有现在，我似乎才寻到了片刻轻松和欢娱。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让人不堪的结果，我和小妖在一起的时候，就像一缕快乐的风。在鲜花绽放的的小径上游荡，我们自由而充满愉悦……
将小妖送回家以后，我本来准备离开的。因为天色太晚，她挽留我住下。那天晚上，我们试图做爱，可是没有成功。
海浪在不远处澎湃，屋子里却静得听得见人的心跳。小妖点燃一支烟，默默地抽着，神情有些沮丧。
“谢东，我知道，其实你心里排斥我。”她过了好久才幽幽说了一句。
“不是，小妖！”我担心她会联想到别的什么而受到刺激，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我已经，已经像这样很久了，不是因为你……”
“生活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欲言又止，“薇薇姐说得对，你总是生活在戏剧化的生活中，但是，你还不知道那是戏。”
我看着她，无言以对。
这天夜里，我又作梦了。梦中充满了潮湿的气息，一切都显得湿漉漉的。湛蓝的大海、金色的海滩，茂密的椰树林中奔跑着一位白衣飘飘的少女，我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赶，却始终追不上她。我只能远远看着她的背影，捕捉那缕缕淡淡的薰衣草的清香……
接下来的几天，我想离开海滨别墅，但是，如蝇逐臭的毒贩子频频打来电话。我担心小妖抵挡不住诱惑，只好又住了下来。她每天在家里看一些星相之类的书，我则在电脑上通宵达旦地玩《星际争霸》游戏，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一天清晨，我正在睡梦之中，突然听见老保姆在楼下喊我的名字。我跳下床推开窗户一看，竟然看见了李娜。我的心中顿时生出一丝不安，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抓过衣服往头上一套，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
远远地，我看见李娜的胸前别着一簇白花。在那一瞬间，我的头轰地一声大了。李娜飞快地向我说着什么，可我一句也听不清，我的眼前只有一张巨大而血红的嘴巴在翕合着。我机械地上了她的车，就连小妖在后面喊叫，我也没有听见。还是李娜下车和她说了几句什么，她才安静下来。
温子果然出事了。
在昨天那个月光朗朗的夜晚，温子静静地完成了人生最后一笔。
我走进丁香小区那间屋子的时候，嗅到了一股浓浓的死亡气息。推开温子卧室的门，里面冷寂而静谧。
为了这个结局，温子显然已经预谋了很久。她将房间用白纱全部装饰了一遍，整个房间一片雪白，站在中间，仿佛置身于一个白色的童话世界。
她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躺在床上，怀中抱着阿里的照片，脸上的表情十分安详。她似乎正在静静地酣睡，可是再也不能醒来。
我抓起桌上的一个安眠药瓶看了看，里面是空的。
李娜感叹道：“我真佩服我这位表姐。到底是搞艺术的，连死都是艺术的。”
昨天晚上，温子突然叫李娜到一个酒吧去喝酒。喝着喝着，她说起了阿里，然后痛哭流涕起来。原来，一个月以前，她就知道了阿里的死讯。那次她失踪了许多天，实际上是上北京办护照去了。她想去阿里的家乡看看，可是护照一直没有办下来，她只好颓然地返回了海城。昨天，她收到了阿里的家人辗转给她寄来的阿里的遗物：一张戎装照片和一封残损的信。
温子哀哀地哭着说：“阿里的灵魂回来了，我终于等到他了。我要和他一起走了。”
李娜当时因为要赶一个约会，将温子送到楼下就走了。半夜给她打电话，她的手机关了机。今天早上，她感到左眼皮不住地跳，于是开车赶了过来，结果就见到了眼前的一幕。
李娜说：“表姐曾经对我说过，你是最能理解她的人之一。于是我首先就想到了找你。”
温子曾经给她说起过小妖的住址，因为打不通我的电话，她就直接开车找到了我。
我闭了闭眼睛，默默地在心里说着：“温子，你真的获得拯救了吗？”
温子在遗书中交代她的全部作品由我处理，包括三大本艺术札记，32盘录相带，还有29幅油画。一个文件袋中装着两个信封，一个里面装着一张存折，上面有7万元钱；还有一个信封里装着一封信，是写给李娜的。李娜将信给我看了，上面交代着如何处理她的后事。温子70多岁的老母亲一直住在乡下，她以前按月给她寄生活费；现在，这件事就只能拜托给李娜了。温子还说，如果有时间，希望她能偶尔以她的名义写封信问候一声。她母亲不识字，但村里念书的孩子们会读给她听的。
温子的遗书上最后写着这样一段话：遇上一个人只要一分钟，喜欢一个人只需一小时，爱上一个人只要一天，可是要我忘记一个人，却只能用全部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