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嗤嗤地暗笑起来。这妮子，一贯便爱捉弄那些前来金雀楼的寻芳之人。只是我与阮郁这些时日相守一起，早已闭门谢客，她也少了许多乐趣。
“兀那书生，一双贼眼，只顾看个怎的？当心我家姑娘报官，一索子捆了你去！”她果然去捉弄那书生，戟指喝道。双眉也竖了起来，大有怒意。
书生被她一喝，倒先笑了。落落大方地对我们作了个揖，连那种羞涩局促之意，也似乎被冲淡了许多：“这位大姐说笑了。青山秀水，游人无数，无非是仰慕其美罢了，也不见官府禁止赏看。苏姑娘绝世容色，更胜山水三分，小生只是徒怀仰慕之情，并无唐突之意，官府又怎会浪费他的捆人索子？”
这人说话倒是有分寸。我不由得低首一笑，秋波慢回，却令他的脸，又慢慢红了起来。
“山水之美，出自天然。小小不过浅陋姿色，怎敢与之并论。”心头忽然浮起一缕惆怅之意。白素贞说，世上最令人困惑的，便是男女情爱。如今我做了人，又爱上阮郁，似乎对她的话，才有了一些明白。
我本是妖精，哪里贪恋红尘的荣华富贵？爱上阮郁，不过是因那一刻的动心，贪的是粒粒甜蜜，掌中温暖。自然不为他是相府公子，家世显赫。可是阮郁喜欢我，多半倒是因为我的出众才貌……一个念头，在无限缱绻情思中，忽然跳上心头，令我悚然一惊：“白素贞说，只有情比金石坚的真正爱侣，才能结成同心结。眼下已过两个月，约定之期将至，我需快些结出同心结，才能与他长相厮守。我爱他之情，自然是坚过金石的，可他呢？他……”
回过神来时，四周已寂然无人。唯有小青坐在湖边，正扯那些柔软如须的水草玩儿呢。
“小青，那书生呢？你该不会是嫌他多话，就推他下湖……”
“我怎敢乱害人命？”小青跳起身来，笑嘻嘻道：“那书生刚才吟诗，姑娘你没听见？”
“吟诗？”
“他说，本想献诗给姑娘，可被姑娘艳色所慑，居然诗思涩滞，只得了半首。我看哪，他本来就愚钝无才，如此说法不过是掩饰罢了……”她摇头晃脑，学着那书生说话调子，缓缓吟道：“湖山此地曾映红，花月其人压春风……姑娘，小生鲍仁，并非本地人氏，只是上京赶考路过而已。不过，将来若当真有高中之时，一定回来寻访姑娘，并续上后句……嘻嘻！”
我也笑了：“这些书生们，咱们在金雀楼也见得多了，他们说话哪当得真。”
“那只有阮公子的话，才当得真喽！”
“阮公子……”
阮郁自那日从湖边匆匆离去，居然半月有余都不见人影，也没半分消息。此间我也叫小青去他寓所打听过，谁知人去楼空，连个仆役也没留下来。
究竟出了什么事，竟令阮郁走得这样匆忙？
我立于金雀楼上，伸手去够垂在檐边的柳条。怔怔的，手指掐住一节柳条，人却已出了神。已是暮春，柳丝淡淡的金，变成了浓浓的绿。一如我对阮郁的情思，从点点嫩芽，一味地蔓延疯长，不知不觉中，竟然绿树成荫。
“苏姑娘可在？卢江指挥使孟大人到！”
煊扬车马，旗牌鲜明，这官威赫赫的一行人过了不远处的石桥，施施然停在那柳荫里。我回过神来，皱眉看去，一丝不详之兆，忽然浮现在心头。
卢江指挥使？往来达官贵人也多了，怎的听这名字，心头忽有不安？
有仆役打开轿帘，远远看去，见有个高冠缓袍、作官员打扮的人，从轿中下来，想必正是那孟大人了。他在柳荫里站定，若有所感，忽然转头向楼上看来，恰与我正面相对。
他望着我，一双眸子精光灿然，相隔虽远，却仍亮得剌眼。
多么熟悉的眼神！这样锐利阴寒而又满含血腥杀机的眼神，过去在西泠山中，尚为黄雀之时，曾让我千万次地担忧着、躲避着，甚至在梦中，还经常被惊醒过来的眼神！我心中一颤，脸上顿时失色，双腿发软，几乎要跌坐到地上去——是他！这衣冠鲜明的卢江指挥使，居然是……是那只鹰妖！
他过去虽然作恶多端，可是道行不高，他是怎样能化成人形？又是怎样做到了人类的大官？
柳条被我紧紧掐住，不自觉中，那层柔绿的表皮已被掐掉，露出惨白的内质。
“不见！不见！”我颤抖着，挥袖摒退前来传报的小婢。小青她今日恰好回湖中去了，不然的话，心里多少有个依靠。可是我不能怕，我现在是人，他也是人，他难道还在白昼里显出形来，将我活活吞了不成？
稍事镇定，我深吸一口气，和颜悦色，向那愕然不知所措的小婢道：“跟孟大人说，小小今日偶感风寒，有疾在身，恐唐突了贵人玉体。还请贵人移趾回府吧。”
眼见得小婢下了楼，匆匆往那片柳荫下去了，恭敬行礼，似乎委婉拒客。那“孟大人”只是微微一笑，森寒的目光，依旧穿透柳荫，射在我的身上，令我全身发抖。
他说话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到居然令我听得见：“苏姑娘无端拒客，这又何必呢？烦你告知姑娘，我与她素有缘份，今日不见也罢，终不会叫她逃出我的手心去。”
言毕一掀袍摆，竟自上轿去了。
我双腿软倒，终于跌坐在地。噗，半截柳条，被我坐势拉断，留在我的手心里。掐出的绿汁，已在掌心指端，染成一片碧色。
鹰妖来过之后，那一段时日，便是金蔬玉粒，似乎也难以咽下喉去。
我来这人间，风月繁华地中，人人捧赞，不知不觉中，已失去了素日的小心谨慎。有了阮郁后，更不知冷暖安危。可是如今……这一刻，我从没有如此地思念过阮郁，我要他在身边，只要他在身边，这世上一切，甚至连这鹰妖，似乎都不会那样令人惧怕。而他不在身边，便是风吹草动，月上星移，一点一滴，都令我惊惧。
阮郎在哪里？
我甚至想要去找白素贞，请她帮我寻回阮郁来。不过我知道她不会，很多事情，我无端地料得到她的想法。她不会同意我的想法的，她活了八百年，比我有见识。
“姑娘！你看谁来了？”
是小青的声音！她从湖中回来了么？可是我顾不得问她，我甚至顾不得问她白素贞可有指示，就跌跌撞撞，沿楼梯扑下去。
只因我一眼瞥见：柳荫里，马嘶声声，熟悉的青白毛色映着柳叶翠绿，蓦地扑进人眼帘里来。
“阮郎！”千言万语都从心里涌起，欲要言语，却有泪水模糊了眼睛。他伸手扶住我，手指细白，温暖透过罗绮纱袖，是实实在在的温暖呵……刹那间，忽然明白了情的滋味。不仅是糖豆般的甜蜜，不仅是春日般的煦暖，情的企盼、情的不安、情的煎熬……情之一字，包含万千，瞬息即逝，无从觅寻。难怪修行精深如白素贞，也不能明了个中真义。修仙算什么？得道算什么？
如今……如今他回来了，我怎样也不能失去他！不能！
我要一生一世地做人，我要一生一世陪伴在他身边！
几乎是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我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甚至顾不得细看他憔悴的容色：“阮郎！我们去西泠山下，西湖之畔，小小有个愿望，一定要你帮我完成！”
“小小，等一等，我有话要对你说……”
“阮郎，做完这件事再说，好么？”
“……”
青骢马奔于路侧，油壁车快疾如飞，垂挂窗前的妃红轻纱，飘飞如云霭。我的心，恨不得从这窗里跳出去，穿越那层层纱帘，穿过蓝天白云，一眨眼落在西泠山下。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我端坐车中，展开帕子，指尖微沾胭脂，一笔一划，写下这四句诗。我要这块胭脂印渍的香帕，记住我此时的心和情，我那砰砰乱跳的心、几乎眩晕的情。
白素贞此时，正在西泠山下的湖边等我，等我结成同心结，拿去交给她，我可以长长久久地做一个人，她答应了我的。
小青带来白素贞的口信时，脸色不豫：“姑娘，你当真结得成那同心结么？不如先试试阮郁……”
“自然结得成！”我打断她：“眼看三月之期将至，我等不得了！小青，你未曾爱过，不知爱的滋味。我一刻也等不得，我要做人！做一个真正爱和被爱的女人！”
爱的滋味呀，是他不在旁时，六神无主，五味失觉，看天地万物，都是黑白图画。是一见他在旁，就从心里甜出来，仿佛一百颗青豆的糖霜，都落在了心里。
“哎呀！”油壁车忽然一顿，陡然停住了。我不防，险些儿就撞上前面的厢壁，赶紧握住帕子，一腔绮念也被生生撞开，不禁大怒，一把掀开车帘：“怎么这样不小心？”
赶车人正在指挥其他的仆人：“拖开……对，快些，莫误了我家姑娘的事，好死不死的，竟然在大路上挺尸……”
“他是谁？”我一眼便看见仆人们拖往一边的，似乎是个穿灰衫的身躯。
“姑娘，”赶车人恭敬地答道：“是个穷书生饿倒在路上，挡了咱们的车，让您受惊了。现看上去还有一口气，只怕没人管就是死定了。”
“饿倒了？”那具被搬到一边去的身躯，瘦弱得很，似乎这书生还很年轻。阮郁已是皱了皱眉：“看他书生打扮，衣上带血，又没行李，旁边一只箭囊。想必不是饿倒，便是赶考途中遇了强盗，咱们还是不要沾惹这样是非才好。”
我瞅他一眼，他神情淡漠，眼神空洞。说不出，有什么不对，总之不象是那个阮郁，那湖光山色里，微笑着拈起一粒青豆的人。青骢马缓步向前行去，我却掀开车帘，小青扶了我下来。
顾不得多想，从头上拔下一股衔珠凤钗，又拿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元宝：
“喏，你们去个人，把他扶去客栈住下，找人给他疗伤。我出门在外，也没多带钱财。这股凤钗可当得一百两银子，加上那二十两，足够他疗伤痊愈，还可做赶考的盘缠。”
车行辘辘，轮后腾起的烟尘里，一切都看不分明。
可是，我的心里，是明白的。
西泠山，松柏下。
松柏湖柳，一片翠冷青碧颜色，越衬出牵着青骢马的他，玉冠锦袍，人也如玉似锦。我看着他，如醉如痴。他是我的爱人哪，我也是他的爱人，同心结，两心同，我们两个会这样永远地爱下去罢，怎样也不会分开。
我从怀中拿出一只荷包，荷包里装有一根长长的五彩丝绳。阮郁看着我，眉宇间终于有了一丝惊诧。
“小小，你这是？”
“阮郎，”我抬眼看他，眼波盈盈，似乎要看往他心里去：“我听人说，同心结有上百种类，而唯以菱形连环回文同心结最难结成。据说这种同心结为月老所创，暗蕴神明的力量。只有真心相爱，情比金坚的男女，才能成功结成。”
他看向我手中的丝绳，似乎明白了一半：“你是让我跟你结这个东西？”
“对，我要和你在此结同心结，西泠为证，松柏长青……”
他终于笑了，如释重负般，接过丝绳来：“那些无聊的村野逸闻，你也当真相信？好罢，我便同你来打这个结子。”细白的手指，漫不经心，依着我的指点，将丝绳对折，左边打了个活结。我手指已伸过去，牵起丝绳另一头，从活结中穿过，再示意他轻轻一压。如此几番往来，丝绳越来越短，菱形越结越密，环环相扣。
还是我先编出菱形中的那个心形，小小的，不过红豆大小，鲜红可爱，宛若真实的心……此时丝绳不过只有寸许，只要再穿压交错，再编出一个心，双心相扣，此结即成。
我瞧着那细白手指，拈起寸许丝绳，细细穿过菱形中的空隙，绳头轻轻巧巧地回环过去……心，砰砰乱跳，白素贞的承诺，我永远为人形的梦想……阮郎啊阮郎……
交织的丝绳，宛若受到无形力量，刹那间扭曲在一起！
啊！我失声叫出来。阮郁手一颤，急忙想要解开，丝绳却越绞越紧，难看地突起一团。阮郁手指颤动得更加厉害，那绳结更难解开。
“怎么会结不成？”我脸色陡变，一把掷开那松了一半的结子：“难道我们不是两心如一么？难道传说是真的，难道你……”惶然抬头望他，他目光闪躲，可是我不放过，紧紧地望着他，一直望到他心里去：
“阮郎，你怎么心神不定？你有心事？”
他突然扑通一声，跪落尘埃，双手抓住我的裙裾：“小小！我这次回来，是有事要求你！我家里出了大事，家父被奸党构陷，受到弹赅，已下至狱中。我接到信回去，变卖家产终日奔走，却无济于事……”
我愕然扶住他：“你不辞而别，原来是……”
“是！小小，听说新任卢江指挥使孟浪孟大人，是当今圣上的红人。若他肯鼎力相救，或许家父还有一线之机。他眼下正巡视钱塘，我专程赶过来找到他，可是孟大人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我想起那锐利阴寒，似乎穿透一切的眼神，不由得开始颤抖！那只该死的鹰妖！
“他说……只要你肯陪他……我，我只得答应。”他看上去六神无主。俊秀的眉宇紧紧拧成一团。
“你答应了？要送我去……孟大人处？”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问。
他不答，只是央求地望着我。
“不！”我锐声大叫：“你怎能将我送给别的男人，送给那鹰……”总算将最后一个字咽回去，哽得心口生疼，生疼。
“我不去，”恨恨地望着他：“你不爱我。”
“小小……”他的态度冷下来：“你本就是歌伎，又是什么金贵的身份？我知道你喜欢我，你若真在此事上帮了我，或许我娶你为妾，父亲也不会反对。小小，这样的机缘，难道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机缘？
小松说，在正确的时候，做正确的事，就叫机缘。
心中一痛。原来在阮郁的心中，在父亲落难时，将我推出去作一份礼品，甚至是在此后，忍辱含垢地纳我为妾，就是正确的时候，所做的正确的事么？
可是，他为世家公子，便是爱我，也免不了受世俗之见的束缚，若我叫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或许他不会如此轻贱我，或许他还会怜惜我，将我当作他堂堂正正的女人。或许我还可央求白素贞，让她帮我想个法子，好救出阮相爷……一线希望，在心中飘飘浮浮，仿佛水中的萤火，明灭不定。
“听我说，阮郎。”横下一条心来，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想搏一搏。
“阮郎，我并不是真正的苏小小，我原是西泠山上的黄雀妖。你喂过我的，你还给我取名，你叫我小小……”我不顾一切地叫出来：“卢江指挥使孟浪孟大人……他不是人，他是西泠山上的鹰妖！他是我的天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