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一日
早晨打完开水，见到小璇，站在办公室中央，头发打开，亮黄风衣，芦花般丝巾，一改平日装饰，竟容光焕发。她不时发出清脆笑声，不经意旋转，卷一道暗香。
一阵喧闹过后，屋内平静，小丁见她心情极好，有时无端微笑，梦境深邃，脸皮光滑，他十分沉默。
“你会法语吗？”小璇抬头问他，依稀第一次相见的诚恳亲切，又出现她脸上。
“不会，”他淡淡的，目光转向窗子，门窗紧闭，室内通暖气了。
她脸颊贴在玻璃板上，整个人变柔软了。
电话响了，副总打来电话，叫小丁过去，他来到厂部总师室，副总交给他一叠厚厚的英文手册。
“这是七百五十公斤链式回火炉技术手册，你尽快翻成中文。”
小丁抱回来，分给厂里大学生们翻译，以前也这样做的。
朝总和惠科长突然来到办公室，宣布要组织法文翻译。这是厂里很重要的一项工作，抽调上来人不少，有李师傅，小璇，小舞，小冰，还有两名男士，另有一班人在科里开展配合工作。
十二月二十二日
早晨，小丁站窗前，在高楼眺望，上班人渐多，汇成一条无声河流，一个女孩儿在雪松下走，她那富有弹力的脚步，齐耳短发，小丁辨认出来了，是小霞，只见她迈着小鹿一样轻松的步履，没一会儿消失在雪松间，进了实验室。
她倒是无忧无虑，让人高兴，令人嫉妒。
他们进来，象没看见他似的。
十二月二十七日
小冰笑着在看他，这是一个清秀的女孩儿，有一头秀发披肩，衬托她略白的容颜：“每天都是你打开水，怎么这么勤快呢？”
“我不打谁打呢？”
“你整天都在忙些什么呀？”小冰径直朝他走来，她穿一件纯白羊毛衫，长过膝盖，显得身材娇小玲珑，她伸出嫩白的手指，翻翻他桌上书，有水一样冰凉的气息漫延而来，小丁端坐不动，小璇进来了。
“小冰，这么早呢？”
“我看这位大侠做什么呢？”
“他呀，他能做什么呢？”
谈话间，其他人陆续都来，屋里笑语哗哗，惠科长进来，指挥大家搬走，他手里拿一架相机，见小丁孤零零坐在角落，便说：“给你照一张。”
他吸口烟，将相机对准小丁，小丁坐在椅子上，无法抵挡，微笑着转过身来面对大家，只听咔嚓一声，闪光灯一闪，留下永恒。
小丁掏出信纸，在办公室写起小说来，台灯的光圈笼罩他，不停写，有如痴狂，渐渐隔离开周围世界，他探索记忆中的蛛丝亮迹，奇异一刻，新国发生的凄凉故事，同窗的各奔前程……
他想起他那时做的一个梦，他梦见小芬沿着尘土飞扬的公路向他跑来，短短头发，绿花裙子，再仔细看，她眼圈周围是淡青色，好象有什么浓重的忧伤，她有什么忧伤呢？他和她一向关系平淡，然而梦却留在记忆深处，岁月如河，愈洗愈鲜了。
一九九三年元月三日
小丁正爬楼梯，身后有人叫：“小丁。”
回过身，就见一个英俊青年，黑大衣，在楼梯下笑望他，原来是大学同学小科：“到襄樊出差，顺便看你。”
两人对视，一缕勉强的笑意爬上小丁嘴角。
“你白发似乎多了，”小科说。小丁陪他上街吃了，小丁身上没钱，小科会了帐，然后两人就在街边告别。
元月八日
天明时，体内升起一股烟尘，他进入地底，走入充满矿物质的洞中世界，美好的感觉从他左边升起，许多绿色车子向北驶去，不知何时，脚下岩浆翻腾，火热炽烈。他的面容被映成一片红玉，一个人在那里彷徨。
星期天，小丁穿身干净衣服，独自在小街行走，练过的肌肉有些疼痛。
轻扶河边栏杆，双脚稳健，周围细风环绕，肌肉自然收缩。仰身四望，呵，这座城，时代风雨，迟早会将这座小城的宁静掀走，那时，他又作何选择？会在何处漂泊？在街口书摊，看本杂志。
“小丁，”有人喊他。他转过身，就见小霞站阳光里，冬日的阳光，宁静温暖。
“小霞，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家不是离这很远吗？”
“刚下课。”
“原来你在这里上课，你衣服掉了一颗扣子。”
“嗯，知道了。”
两人相对微笑，她女伴忽然跑过来。
“小丁，借我十块钱吧。”
他摸遍口袋，一分钱没有，两女孩儿就走了。
元月九日
上班路上，小丁想着《惶惑》该怎么继续往下写。
一两片枯叶在脚下，小雨湿碎，远山明亮，广播音乐令人愉快。上班人流无声行走，他夹在人群中低着头。
上五楼，落入一个人的寂静与黑暗，写半天小说。
元月十一日
门忽然开了，不由人又如风般颤悚，几个鲜花女孩儿，无拘无束，笑语缤纷，她们取下围巾绒帽，拍打身上寒气。
“你一人在上面，象神仙吧？”
小丁不答，小璇转身，对其他人说：“我说他一个人在上面会很好，你们不信，他这种人，就适合一人呆。”
小璇提议打乒乓球，他起身站窗前，猛然觉得手腕瘦细，渴望新年的风如铁，忍不住暗暗颤抖，田里劳动的人们，谁在山岗上歌唱他们呢？
姑娘们脱去外套，打乒乓球，开玩笑。
“你有男朋友了？”
“是。”
当只剩下两人时，他问她，发觉自己声调有些走形，他把头朝窗外望去，灰色冬日的黄昏，天空暗且低，好象无数雪花，纷纷堕下，也许要下雪了。
“我也有女朋友，”他勉强挣扎着说。
“是吗？”她竟无动于衷，她真的无动于衷，他这么笨。
太多潮水涌上心头，他不能自已，继续谝谎：“她又聪明又美丽，我很喜欢她。”
“真的？”她假作吃惊地问，不可掩饰的轻蔑，空气凝结下来，如落雪花，如玻璃隔开两人，如末世重回，在这感伤的一瞬，小丁实在无法支撑，找个借口，起身走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