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七日
他没有给小青打电话，却还是来到厂里，小无把办好的借书证交给他，问他一句：“报名怎么样？”
“没报上，人事部的人不理我。”
小无深吸了一口气，把背影对着小丁，终于一转身，甩出一句：“你究竟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小丁立马硬梆梆回敬一句，小无一呆，低头坐回床前，一时没说话，空气沉默了一会儿，小丁反而笑了。
“听说你办公室的那台计算机被人偷了？”
“是的，花两万多，我亲自装的。现在放那儿没用了，估计是厂里人偷的，主机板被人拆走了。”
“以前我们办公室也丢过东西。”
“算了，我也想通了，太钻进去了反而不好，收一收反而好些，事物都是有辨证法的。有一段时间我整天泡在计算机里面，现在反而轻松多了，我还要感激那个贼呢。”
“你在大学过得怎么样？我在大学一直过得很苦，家里寄钱不多，常常饿肚子。上课饿得不行，跑到食堂却还未开饭，只好坐台阶上等。”
“我家里也穷，那年学潮，我父母在家生怕出事，他们两人一商量，要到SH找我，从我家到县城是三十多里山路，从县城到火车站是六十多里，我父母为了省钱，一直步行到火车站，结果他们迷路了，他们从没出过远门啊，只好转回去。”
“那时我父亲已到了肝癌晚期啊，他不知道，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到医院做过检查，我也不知道，到后来知道，只活一个多月。”
小无说着说着，说不下去，泪如雨下。小丁见此情景，也哭起来，小无在那边倒有些惊奇，他听见小丁说：
“我想起我奶奶和我姐姐，就在今年，我姐姐一时不顺心，偷偷喝下一瓶白酒，差点死掉。我奶奶，躺在老家的偏屋床上起不来，下半身得褥疮烂掉了。她死的时候，我还在屋前的树上打核桃吃呢，我也不知道自己下场如何呀。”
小无见他果然是在哭，也只好过来又安慰他，小无诚恳地建议说：“你现在还是想办法回厂里来吧，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们看着都觉得难受。”
小丁早有防备，不会中小无圈套，他淡淡地说：“我还是不想回来。”
“那你究竟想干什么？到这个地步你还有什么可坚持的呢？你还有什么人格可言？从前你辞职走了，我很佩服你，可现在你又一无所有地回来了，而且还一点打算也没有，一副失败者的样子，叫我怎么佩服得起来呢？我这也是为你考虑啊，你好好想想吧。”
“我有我的道路，我现在还不想放弃我的道路。”
“《我的叔叔于勒》是很有意思的一篇课文，你没忘吧？《平凡的世界》里有个王满银也很有意思，不知你看过没有？”
……
“你眼前走的这条路明明是条死路，你究竟有多少真本事，为什么始终执迷不悟呢？”
“我没什么真本事，但我有选择的权利，这种权利只属于我自己，放弃这种权利，那我还剩下什么呢？只怕输得更惨。”
“你本来就完了，你说你现在还有什么？在你心目中，你究竟还有没有责任这两个字？你说！”
“我是早就完了的，但也渴求着新生，责任对我不相宜，那不是我的事。事到如今，走到这一步，首先想到的是我自己，没有自己，哪来责任？”
“那倒是，但现在你已经没有路可走了啊，你总不能老是这样啊，机会一错过，就再不会来了。”
“我没有办法，只能做这样的选择，最清楚我自己，为做成一点事情，哪怕死，也在所不惜！”
“什么话！你以为你是谁？”
“我不认为自己很高，但也不认为自己很低。”
“好，好，你的自我感觉还是那么好，我争不过你，也无意和你争，你走吧。”
“我走了。”
他刚走几步，小无在他身后把他叫住了：
“回来，说真话，你对自己究竟有没有把握？我知道人有时很难控制自己的，说实话，我们的力量也有限，帮不了你什么。”
“有一点点把握吧！这已是很大进步，跨越万水千山得的，只要运气好，还是有希望。”
小丁这时微微笑一下，告别小无，转身轻快走出宿舍楼，淌进夜海。
外面吹起大寒风，恐怕要下雪，他缩紧手脸，暗暗笑着。
在路边走得很快，只见脚下的水泥方砖，好象写小字的方格纸，黑色河道中偶尔可听到细碎的冰声。
远远车间厂房工地上灯火通明，他遥遥相望，蓦然感到透骨的凄凉，好象为人生的一处秘密基地也没了。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一种怨恨的心水渐渐充满胸臆，胸口那把刀更厉害了。
“母亲，我恨不得杀死你！”
“小冬，我是否也把他给丢失了呢？”
“我变了，可我首先把自己给毁了。”
想到此生已毁灭，再无任何意义和价值，没有任何活下去之必要，几乎使他痛不欲生，同时头脑也开始剧痛起来，生成与消亡，交相冲击带来的巨大痛苦，阻止他继续想下去，并使他弯腰在地上爬行，活象一条蛇。
他自顾自地在地上爬着，忽然左胸那把刀掉下来，月光下雪亮雪亮，昏沉沉爬回小屋，张开被，钻进冰凉的被窝里，禁不住抽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