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在操场戴上大红花踏上义务服兵役的军车，弄得遍地是花。这遍地是花的日子女儿高兴透了，家中一角因此而堆满女儿跑出跑进搂回来的花。她的头发又多又长，我爱给她梳新疆辫子，左右两边各编六根粗粗的麻花。那些新兵见了总要追问：“这女孩的头发是真的假的啊？”“真的，当然是真的。”我听到时就微笑回答，内心荡满作为一个母亲的幸福。
中国父母大都怀有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愿，我却一直以平常心对待女儿。我只关心她是否会做作业，是否需要辅导，是否健康，是否快乐。而不管她考试考得多少分，排名第几。在我心中，无论女儿在学校排名第几，她都是我心中排名第一的宝贝儿。
女儿有许多爱好。我的书桌，至今冷落的横放着女儿中学时拉过的二胡。而女儿的琴谱架，被更冷落的方式放在我书房的一角。我记得十几年前，教女儿二胡的先生来到家里，在大镜子前给女儿授课。从最简单的坐姿开始，从怎么拿琴开始。哆、来、咪、发、唆、拉、西，先生一点一点教，女儿一点一点学。几节课下来，先生说女儿的悟性很高，别人一个学期才能掌握的东西，她二三节课的功夫就学会了。那是一个夏天，二胡的声音，在屋里流淌。但是女儿很快厌倦，我在一声叹息中由了她。
女儿喜欢画画，喜欢在纸上墙上画下她的梦想。她的第一幅画，是一幅有着十几片树叶的大树，那时她上幼儿园小班。后来她上我们单位的美术班，上了一年学习紧张不上了，把她的画存放在我书房，弄得我的书房像开素描画展似的。有一年她背回一二十瓶油画颜料，在房间的墙上直接画起来。她画了一阵隔墙喊我去观摩，我在看到墙上画的第一刻喜悦感到，先前对她把墙壁画得乱七八糟的担心显得多么多余。我没想到她会画得那么好，她的画有一种我无法描术的美。我站在她身边，用又惊又喜的目光打量她、赞扬她。她受到鼓舞，毫不迟疑拿起笔，继续往已经画成的画上添加油彩，使原来的颜色因此更加深浓一些。我担心不好看，结果比最初画成的效果还要好。过几天，墙上又多了一幅。我用惊奇的眼光欣赏女儿画上风景，均匀柔和的运笔，画里洋溢的恬淡气息。其中一幅水墨画黑白分明，好宁静。女儿轻轻松松地画啊画啊，画得随心所欲。点、线、面构成一幅幅她想要的画面。我记得那一阵子，她整天琢磨的事情就是画朵花儿、画棵树儿。而且每天都是从白天画到黄昏，从黄昏画到午夜，画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深知女儿的绘画知识完全得益于信手涂鸦的我，根据自己对于美术的感受，谈了一点看法。同时建议她多买点美术书学习，坚持下去。能够经济自力，是一个人长大成熟的标志。把一份良好的爱好坚持下去，是一个人长大成熟的另一个标志。
但是女大十八变，女儿喜欢并爱上了文学，分享我的书房和书房外面的景色。《消失的故乡》是女儿练笔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她与某网站签约的第一部小说。小说讲述的是“当整个世界充满贪婪和杀戮，人类心中的永恒国度只能在最古老的传说中寻找”的故事。此前，我只知道她爱画画、爱摄影、爱刺绣、爱练瑜伽，却并不知道她还爱写作。直到，她严肃地要我为她是否签约问题拿主意时我才吓了一跳。我问她小说的名字，署的是真名还是笔名，然后百度进入她的空间阅读。我的第一反应是，这真是我女儿写的吗？答案是肯定的。女儿说：“妈妈，这部小说最初的灵感，来自于你去年送我的那串黑宝石手链。”我笑了，“那是假的黑宝石手链”。“但我有了灵感，有了不写不痛快的冲动。”我这才发现女儿每天都把那串手链戴在手上的奥秘，好开心。我说：“写作是一件特别孤独的事情。”她说：“我知道。”
我说：“写作是一件特别快乐的事情。”她说：“那是，相当的快乐。”
然后，我们每天的话题有意无意，就是《消失的故乡》了。女儿叽叽喳喳，告诉我她这一天新写了多少字。我啰啰唆唆，主要发表网上阅读她更新后的感受。分析一些章节为什么看上去好些，一些章节看上去为什么没那么好的原因。女儿房间与我房间紧邻，中间隔个洗漱间和一个小客厅，这样，她每天的动静我都清楚，几点起床，几点休息。我家常年累月安静得像梦一样，像静物一样。但是女儿在家，就不一样了。她敲打键盘的声音好像高山流水，醉人似的似可饮用。从前她久不久要喊一声：“妈，过来，帮我。”现在不一样了，我久不久要喊一声：“阿宝宝，起来，放松。”她说“别吵别吵”，头也不抬，继续一行接一行敲打，一章接一章敲打，一卷接一卷敲打。
每天写出的文字，像熔岩一样喷射出来。我走到她身边瞄她正往下写的文档，她就迅速关闭。其实，我只是好奇地想要知道，女儿展开的故事，究竟怎样了。
女儿不喜欢出门找人玩，这有点像我。但她一段时间内喜欢女红，一段时间内又醉心于丹青，一段时间内又喜欢向人展示她的插花技艺，我不知道像谁。于我而言，有一段时间，最愉快的是欣赏女儿舞蹈；有一段时间，是欣赏女儿唱歌；有一段时间，是欣赏女儿丹青；有一阵是摄影。现在是文字。女儿的变化，把我给搞糊涂了。是的，面对女儿的小说，我有梦一样的感觉，分不清哪是梦幻，哪是现实。我做梦都不敢想象女儿耳濡目染会爱上文学，会把文学当作一份事业来做。
我现在仍记得女儿爱上摄影那会儿我有多高兴。摄影不仅可以给人生增添许多愉快氛围，而且还能给家里的岁月留下许多纪念。我也记得那年初夏，女儿网购的镜头寄达，我藏在身后不给她看她的那个急呀，多有意思。
只是，我在女儿笼中鸟一样外出摄影的日子里，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心，同时盼着她早点儿回来。有时天已完全黑了，我依然站在门口，等女儿回家。我的担心在女儿眼里完全没有必要，正如过去我认为父母的担心没有必要一样。
外出拍摄的女儿，总喜欢在河边折些五颜六色的野花带回，插在我的电脑桌上。这一束干了，下一束准时到来。某年春天某日，女儿怀抱着一束花朵儿像碗口那么大的向日葵，一边插进我书房的花瓶一边说：“妈妈你闻闻这春天的花是不是特别香。”我笑着说“是啊是啊，是特别香”的时候，心里很甜蜜。春天我生日，用彩色花纹纸包装的玫瑰花束或康乃馨花束，是女儿惯常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喜欢把将要走向枯萎的花朵夹进书里，制成干花，四季绽放。
今天女儿结婚了，她小时候的玩具小动物还堆放在我更衣室的一角。童年的往事于她，一定已经很远很远。我希望那快乐陪她远嫁，永远留在她的生命里。我还希望有一天女儿做了母亲，一定要记得和孩子一起学学狗叫、学学猫叫，并且记得买些绒布做的小猫小狗送给他们。当然，还要教会孩子不因善小而不为，不因恶小而为之。
行文至此，我想起哪一年把她带到人世，哪一天见她长出牙齿，哪一天教会她走路，哪一事我竟动手打了她。想起我们之间像姐妹一样亲密，像好友一样友好，赴家宴时我们一起梳妆打扮，说说笑笑。我还想起自己一直以来对她的溺爱——既分享她成长的喜悦忧伤，又尽可能为她做一切并不需要我她就能完成的小事。我也记得，对于女儿人生的每个路口，比如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恋爱，我的内心总是充满憧憬与祝福。这种憧憬与祝福，到她今天结婚，已经到达一个高峰。我检查我对她的教导是否合情合理，有些事情是否过于严厉，有些事情又是否过于溺爱放松。溺爱对人的成长是一种陷阱或障碍，社会现实对人的成长是另一种陷阱或障碍。前者过于温柔，后者过于残酷。我知道不少80后缺乏自立精神，我也清楚这不能怪他们。
关于爱情和婚姻，有意无意我与女儿有过几次深谈。分析过一些人为什么幸福，一些人为什么不幸。也探讨过人生事业与职业的关系。比如每个人步于社会，都从卑微职位做起，然后慢慢发展。做生意的慢慢壮大，做公务员的慢慢升迁，做科教的慢慢有了经验、有了成果，成为令人尊敬的成功人士。这个过程，有失败、有挫折，但只要自尊、自重、自信、自强，人生轨道就会朝健康方向发展。作为一个成年人，对于社会竞争的激烈与残酷，内心要有准备。也许，某一天会感到无助、感到孤单，但内心深处一定要冷静，要看到事物积极的一面。一句话是，要有免疫力、抵抗力，切不可做出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情来。
今天女儿结婚，内心微微波动的我看见，新生活的馥郁香气正向女儿袭来。女儿的爱人飞，北京人，大个子，善良斯文，与她在大学相识，成为恋人。2008年春节，飞与女儿第一次回来。今天，他们结婚了，愿他们成为一生知己，一生恩爱，白头偕老，不离不弃。有一天，当他们垂垂老矣，我希望他们的爱情仍旧不改初衷，一往情深。我很惭愧，我给女儿的陪嫁只有这篇小小的短文。我很开心，我给女儿的这份礼物在世间绝无仅有。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女儿想妈妈了，就能看到妈妈的祝福。
(原创于2012年12月18日)
自然的迷误
说实在的，我不是进山的孤旅者，更没有独自进山的雄心。我热爱城市，依恋城市，城市给我提供了相对深山老林而言较为方便的生活。但是，一条美丽的新闻线索吸引了我，令我孤身一人，在初夏时节去了一趟位于广西架桥岭原始森林保护区的深山。尽管，我在这次采访中迷了路，但终究还是领略了美、领略了情、领略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
这是一个清宁的早晨，雨后新晴，路面湿润。我仰慕那条新闻线索的欲望飞翔在高空，没邀谁，没叫谁，独自背起采访包就去了。为防饥饿，采访包里还特意准备了平素喜欢的点心，心坎里则装着新闻线索中的那对夫妇。
一个人悠哉游哉地上了路，到车进不去的地方就开始徒步。无比熟悉、也无比陌生的山野由是进入我的视界，广西架桥岭的山花妖娆无比。一路上，我缅想一两个小时后如期抵达美丽故事发源地采访的情景，缅想那群山环抱的瓦舍和瓦舍四周飘香的瓜果、流淌的清泉，内心的欣悦、欢喜真是无法形容。美丽故事的主人公是对年轻夫妻，他们新婚之始，就决定并实施了把蜜月爱巢筑到深山老林里去的计划。老林里有两座无人愿意承包的、被天火烧过的陡峭山峦，山峦四周仍是山峦，很远很远也没有一户人家。他们的行为遭到村民讥笑，是爱情和希望把他们紧紧连在一起。他们义无反顾进山，拓荒，种植。
我虽为新闻采访进山，但对进山时的无数美景不可能熟视无睹，况且此地盛产的香菇和罗汉果远销东南亚。因此，我的心一开始就被沿途阳光滤得柔柔和和的。无须时间和探索，我的眼睛已准确无误地发现，这里的美跟城里的美有着根本的不同，娱目得很。荷塘里清晨升起的烟雾还未散去，羞闭的荷花已被早起下塘的鸭群搅醒。刚刚绽开的百合散发出纯粹芬芳，就像我梦中再生的玫瑰，散发出爱的芳香一样令我迷醉。我知道这阡陌里的每一条田埂都有成千上万的人走过，每一块田垌都有成千上万的农夫先后来到耕耘。各人有各人的收获与失落，各人有各人的世俗之相与品格。没有谁跟谁特别商量，没有谁跟谁特别预约，最后全都走到了耕耘过的地下。远处，是淘气的男孩，很神气地在沟渠里戽水捞鱼，惬意的笑声，在田野中飘荡。纯白中略含浅黄、粉红或淡蓝的豆腐花，十分浪漫地将沿途菜园一一隔开，好看得很。我用它们很奢侈地为自己编了一个花冠遮阳，心如山风一样自由。
沿着坑坑洼洼的狭小山路朝大山里走，开始还能遇见三三两两出门干活的农夫、农妇，最后是谁也见不着了。一个衣着朴素的牧童，是我在这天天黑以前见到的最后一个村民。他在离村不远的一个山腰与我相遇。他没有像画上画的牧童那样坐在水牛背上横吹牧笛，而是牵着结实的牛绳走在牛角弯弯的大水牛后。他走得很悠闲，吹着好听的口哨。我们擦肩而过时他拉紧牛绳停下来，向他所在的那侧靠了靠让我先过。我笑着跟他打了一声招呼，我的心情特好。同时向他打听到达那对刚结婚就搬到深山老林里去的夫妇家还有多远。
顺着这条印满牛蹄的路一直往前，翻过两个山头就到了。牧童礼貌地遥遥一指走了，我也顺着他指导的方向轻松而去。当四面八方的山风送来百样花香时，我的快乐已像清泉一样汩汩而出。山里的树真好、花真好、云真好，荆棘虫子也真好。看不尽的松波起伏，听不厌的山雀呢喃。山神也许曾经光临，土地爷也许在此出入。树角下的野蘑菇让我停下拍照，草丛中的红草莓令我流连。
渴了喝几口随处可见的山冲水，累了在树脚下席地而坐。仰视夏日和煦的无尽长空，看蓝天白云岩鹰飞翔，听林间清风吹拂而过，思想在游弋、在滑翔，自然的花草树木最体贴人呢。它不管来者是达官贵人、平民百姓，还是流浪汉，红的一样灿烂，绿的一样深情。又想，每个人其实都是一阵风刮来的一棵草或一片叶子呢。
远处，一片如火的石榴花吸引了我的视线，红得像火的石榴花吓我一跳。我跳跃着奔向那一片如火的石榴，心情轻盈如鹿。我发现这自然的力量就像爱情的力量一样不可抗拒，让人沉醉。我并未意识到自己走向石榴花的同时已经远离盘山的牛蹄小路，未意识走向美的同时已经走向迷途。
树根的虬须，树皮的褶皱与青苔，除了令人心灵绚丽、清宁外，同时也令人难辨东西。
不知道离开采访目标越来越远的我，只越发清朗地感到这有别于城市的有灵万物，多么美好神秘。在这物质的自然与心灵的自然里，我突然羞惭感到自己有愧于堂堂自然居民的身份，有愧于自然对自己的创造，我太依恋城市而离开山川自然太久太久。
看看天色还早，我想我先采访自然吧。这里与冒烟的、车水马龙的城市多么不同。你可以用爱的眼光去追逐张口说话的花朵，轻舞粉翅的彩蝶。亦可用聪慧的耳朵去聆听林中和谐的风声、鸟声、虫声。在这山深荫、水秀邃、可观山、可听泉的深山里，你会强烈感到森林中人类的渺小。掏出手机，我欲把这里的美告诉给远在山外的朋友，这才发现接收现代通讯的信号一格也没有。我与外界、与朋友失去了联络。再看通向目标的牛蹄小路，也已了无踪迹。
